第七章 慧珠老人 四十 再回平苑北村

在火車上,林韓一直在想:為什麽自己非要去平苑北村一趟?真像季玨說的,去做偵探?好像根本就沒有必要,隻是心裏有個強烈的念頭催促著自己:去看看,去看看,用自己的眼睛。

不靠黎有德的解說,也許會有不同的收獲。她怕黎有德會跟蹤她,所以用了這個金蟬脫殼之計。

躺在**,有些不敢睡,隻要一閉眼就開始做噩夢,老是夢見被剜眼的場景:有時連眼珠眼皮一齊被割掉;有時隻剜了一半眼珠垂在臉上,黎有德就丟下她走開了。她站在空曠的房頂上,風大得幾乎要將她掀翻,她跪在屋頂摸索著向樓梯的方向慢慢移動,失去雙眼的她雙手撐在地上,眼睛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心心念念就是活下去,頂著狂風暴雨不知道爬了多久,腳底下一空,直接從屋頂墜下去……

林韓嚇得從**坐起來,她睡的是中鋪,與上鋪之間的距離本來就不能夠伸直腰板,這麽直挺挺地坐起來,前額“嘭”的一聲重重地撞在鐵架子上。腦袋一陣暈眩,繼而疼得她齜牙咧嘴,而上鋪的仁兄還拍了兩下床鋪不耐煩地吼著:“讓不讓人睡覺啊!跳大神啊!”

林韓連聲道歉,一邊想:你個棒槌,會不會形容?擂鼓還差不多,跳大神?狗屁不通。但經那人這麽一吼,倒消除了不少恐懼感,等頭上的疼痛過去,卻不敢再睡了。

昏暗的車廂裏,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她用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心裏的恐懼感卻越來越濃,她不安的神經像根緊繃的弦,有人輕輕一碰可能就會斷掉。

還好,黑夜總會過去,天一亮,她又開始補眠。

上次十個人來時,已經覺得路途遙遠,此時孤單一人,更感覺長路漫漫。由於上次她沒想過會再來,所以也沒有仔細去記路,憑一點兒殘留的記憶摸索,幾次差點倒錯車走上岔路。

好不容易摸到鎮上,不過,怎麽去平苑北村,卻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可巧遇上趕集天,小鎮上熙熙攘攘的,她一身裝扮,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當地人,一路走過,很多人都好奇地盯著她看,直看得她毛骨悚然。

“哎,姑娘。”正走著,有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撞了撞她。

“啊?”林韓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兩步,戒備地說,“你想做什麽?”

那男人笑笑,露出滿口的四環素牙:“能做什麽啊?問你是不是從外鄉來的?需不需要帶路的?”

林韓突然想起報紙電視上的婦女兒童拐賣案件,再看看眼前這個邋裏邋遢的鄉下人,隻見他老樹皮一樣的手交握著,一副摩拳擦掌的樣子。林韓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不,我有朋友在派出所,去哪裏找不到啊?”

那人一聽,咧了咧嘴,往地上吐了口濃痰,走了。

林韓嚇走了他,心裏鬆了口氣,轉念一想:這個主意倒也不錯。

到了鎮上的派出所,沒想到接待她的還是上次那個胖警察,那人顯然還記得林韓,看到她一愣,用夾生的普通話問:“咦,你怎麽又來了?”

林韓笑著說:“哦,警察同誌,是這樣的。就是上次我們被你們帶到這裏來的時候,你還記得平苑北村的那個老人不?”

胖警察點點頭:“記得啊,怎麽了?”

“是這樣的,我朋友回去以後,一直忙,分不開身回去看她,怕她老人家擔心呢。正好我有空,就托我回來看看。”

“那你去看就是啊,跑這裏來做什麽?”

林韓撓撓頭說:“你們這裏地方大,山多樹多小路多,走岔一條路要轉悠半天,就連到這裏,我都轉錯了好幾次車,要去平苑,實在不記得路了,您看能不能派個人……”

胖警察恍然大悟:“哦,你是想找個人給你帶路啊?”

見林韓點頭,他皮笑肉不笑地說:“你以為我們所裏的人都是吃閑飯沒事做幫你帶路的啊?這裏民風淳樸得很,你一路問過去,肯定有人跟你指路的。”

林韓撇撇嘴獨自嘀咕:“真要是民風淳樸,怎麽有那麽多的拐賣婦女兒童案發生?”心想:自己路上小心一點兒吧,像他說的,一路問,肯定能問到的。邊想邊往大門外走去。

也許是她的話起了作用,還沒走到門口就聽到那個胖警察在身後叫她。

“喂,你等等。”他見林韓麵有得色,沒好氣地說,“我去問問我們領導。”

林韓一聽,欣喜無比:有戲。

派出所最後派了個內勤人員給她帶路。那小警察人瘦瘦的,跟林韓差不多高,二十歲左右的樣子,還很青澀。一路上,林韓逗著他說話,別看他年紀小,話倒是不少,一打開話匣子,就說個不停。

不知道怎麽說著說著,就說到林韓他們那個案子上麵去了,那警察不知道林韓曾涉案其中:“平苑,就是你要去的那個地方,前不久還死過兩個外鄉人,年紀跟你差不多。還有兩個死在咱們局裏,跳樓死的,其中一個最冤,站在樓下,被跳樓那個壓死的。本來有人墊背,跳樓那個死的可能性就小了,偏偏頭磕在石階上,磕了個碗口大的窟窿!嘖嘖,駭人得很,你說邪門不?聽說這四人死的時候,身邊都有一本書,是他們中的一個人寫的。”他說得唾沫橫飛,“你說一本書叫什麽不好,偏偏叫《遺書》,多晦氣。”

林韓忍不住打岔:“你是警察還這麽迷信?”

“對外當然不能說自己迷信,但心裏肯定有點七上八下的啊。不過剩下的那幾人很快就放了。”這個小警察說話完全沒有忌諱。

林韓奇道:“查出沒有嫌疑放人不是很正常嗎?”

那小警察一臉的不屑:“嘁,你以為拍電視啊,那麽快?光是屍檢報告最快也要好幾天吧?是有人為他們擔保,取保候審,當然了,我們也沒有發現他們涉嫌犯罪的任何證據,要不然,關個十天八天算少的。”

“啊!”林韓暗自吃驚,她一直沒想到過這一節,忍不住追問,“還有這事?那是誰擔保他們的呢?家屬?”

小警察拿出行軍水壺喝了口水:“他們中好像有個人大有來頭。我們頭頭說,錢多得可以砸死人。好像不是家屬,來的那男的說是那個有錢人的下屬。”

“那男的多大啊?”林韓心裏已經猜到,十之八九是鄭克。

“查戶口呢?誰知道多大,反正挺年輕的。奇就奇在他明明是來做擔保的,又不讓我們頭兒跟那幾人說有人擔保他們。不過該走的流程都走了,那人也說了,要是查出他們有問題一樣可以再抓他們的。”

“這樣啊。”原來鄭克那時就悄悄跟著她。但是,那時林韓都沒有見過他,就算從何老太太那裏聽到風聲,也不會那麽早就計劃好這一切啊。

林韓越猜,越覺得撲朔迷離猜不透。

午後,兩人就到了平苑北村,小警察將她送到村口就回去了。

舊地重遊,心情卻迥異。

“咚咚咚。”她在門口站了好久才敲門。

“誰啊?”那個蒼老的聲音問。

林韓不知道該怎麽介紹自己,含糊地應了一聲:“是我。”

“啊?”那個聲音離門近了些,林韓已經聽到蹣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門“吱”的一聲開了,老人佝僂著身子,大白天的,手裏還舉著一盞擦得鋥亮的煤油燈,因為太老,一雙枯柴似的手輕輕地顫抖著。她抬起頭,眯起眼打量林韓,用貴州話問:“這是哪個哦?”

老人很老了,一雙眼卻異常有神,眼神絲毫不見一位古稀老人常有的遲鈍。

貴州話和四川話大同小異,林韓上大學時室友裏有好幾個四川的,所以語言上完全沒有障礙。她扶了老人一把:“婆婆,我是林韓,就是上次和有德一起來這裏玩的。”

由於黎有德說過老人從來沒有出過山,她怕她聽不懂普通話,還刻意放慢了語速,也做好準備老人會多問幾遍。沒想到老人一下子就聽懂了,又問她:“那我們有德回來沒?他沒事吧?”

“沒事,他忙,所以讓我代他回來看看你。”林韓連忙回答。

老人聽了,停下步伐,扭頭仔細地打量著林韓,一張臉笑得跟朵**似的:“你是我們有德的媳婦?”

林韓臉一紅,不置可否。

老人見了,笑得更歡。

屋子裏的光線雖然不算太好,但也不至於要點燈,林韓從老人手裏接過燈,問:“婆婆,現在是白天,不用點燈的,您眼睛不好嗎?”

老人咂咂幹癟的嘴:“就要下雨了,一下雨天就會暗下來,那時找起燈來費神,我都習慣事先準備好。”

林韓望望窗外,天空隻有淡淡的層雲在飄**,豔陽高照,哪裏有下雨的景象?

老人笑笑:“你看那些雲走得快不?走得又快又散的雲,就說明快下雨了。”

林韓仔細一看,果然如老人說的,雲走得又快又散,而天邊的雲已現出淡淡的黑色。

再過一會兒,雷聲轟轟而來,轉眼傾盆大雨就潑灑了下來。林韓心裏暗暗佩服,老人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天氣預報。

“完了。”老人叫著,快步走到門後邊拿了個鬥篷蓑衣穿上,那牛氈蓑衣厚厚的,披在她瘦弱的身上,感覺隨時都會將她壓垮一樣。林韓見老人往外走,忙叫:“婆婆,你去哪裏?外麵下這麽大的雨。”

“後沿溝上次被堵了還沒通呢,山洪下來會淹屋子的。”老人的聲音消失在雨聲裏,林韓來不及多想,也拿了個鬥篷戴上,緊追老人而去。

屋後有條寬半米左右,深也差不多的溝,林韓依稀記得黎有德說過,鄉下都管這叫後沿溝,多為疏通雨水所用。此時,溝裏堆積了許多樹葉枯枝泥土石塊,老人正一鏟鏟把溝裏的雜物往外鏟。

她佝僂著背,每鏟一鏟就要歇一歇,林韓趕緊上前,接過老人手中的鐵鍬:“婆婆,你歇著,我來。”

老人站到一旁看林韓鏟著,在一旁迭聲說:“這怎麽行啊?嬌生慣養的,哪裏做過這種粗活?姑娘,我們回屋去,不管了,淹也淹不到多深的,你別累壞了。”

“哪有那麽嬌貴。”林韓嘴上說著,其實早累得渾身是汗,手掌心火辣辣地痛。好不容易鏟完,渾身濕了個透,不知是雨水還是汗水,再看兩隻手,手心燎起兩串血泡,針刺一樣的痛。

老人早給她燒好了洗澡水,熬好了薑湯。雙手一碰熱水,直痛得她齜牙咧嘴,倒抽冷氣,洗完澡出來,老人拿了兩根土布條:“姑娘,來,包上。”

林韓接過一條,一股清涼的藥味便撲鼻而來,忙問:“這是什麽?”

老人拿起另一條幫林韓纏在受傷的手上,邊纏邊解釋:“跟苗族人學來的土方子,靈著呢。”果然,纏上布條,原本火燒火燎的手立刻就不痛了,傷口處陣陣清涼,舒服極了。

“婆婆是苗族人?”

老人神情一黯,歎了口氣:“不是。”

林韓覺得她似乎有什麽話想說,但又不便直問,於是拐彎抹角地稱讚她:“那婆婆真是能幹,什麽都會。”

“能幹?”老人反問,也不等林韓回答,就苦笑起來,“要是真能幹,就不會老來孤苦嘍。”她說話並不像一個鄉間的無知老嫗,言語背後,好像隱藏著無限禪機。

林韓什麽都沒有問,反正要多住幾天,慢慢來,總會有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