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家喪

林韓剛回到房裏,就聽到走廊裏響起“嗒嗒”的腳步聲,應該是李影聽到動靜去看何素蘭了。她突然有些害怕和後悔剛才那麽冒失地對待何素蘭,這無疑將自己推到了風口浪尖。何素蘭知道她發現了自己的秘密,所以才會那麽及時地衝出來,接下來她會對自己怎樣呢?

攝像頭正對著電腦,顯然是在監視她在網上的活動。但她是真聰明還是假聰明?如果想知道她在網上的一切,在電腦裏裝個木馬不就行了嗎?或者通過其他的程序,總之,裝監控器顯然不是最佳的途徑。再者,讓她到何家是她們母女倆的主意,何素蘭為什麽要裝神弄鬼做這些?林韓越想越不明白,她想,也許父母會知道一些原因。

天一亮,林韓就悄悄離開了何家。她到季玨的花店拿了鑰匙,收拾好房間以後,決定先回家一趟。

林家住在鄉下,林父是果農,林母是典型的家庭婦女,林家算不上富貴之家,不過從林韓記事起,就從來沒為錢發過愁。林韓想著自家那幢樓房——六間一層,共四層,在全村算是最寬敞的樓房,也是蓋得最早的。從她記事起,家裏的房子就是那樣了。因為是在鄉下,房子住不完也沒有人租,多半都空著。

林韓粗估了一下自家的收入,水果一年一季,地也不多,收入滿打滿算不超過三萬。可是,父母卻是村裏過得最滋潤的,別人有幾畝果地的,哪個不是曬得皮膚炭黑,精壯結實?而自己的父母,比同齡人年輕好多,從冬天果地施肥到秋季收獲,幾乎都請短工來幫忙,林家夫妻倆就等水果賣出去數錢就行。除去人工和肥料錢,這樣的一筆收入,怎麽算也不夠一家一年的開支。

從小到大,父母雖然對自己冷淡得像陌生人,可不管她要什麽,隻要是錢能買到的,父母眉毛都不會皺一下就幫她買回最好的。

記得初三時,她說要買電腦,父母就花一萬多買了台當時配置最好的。現在算一下,當年光這麽一台電腦就相當於她家一年的收入了。可以說父母對自己最好的地方就體現在花錢上麵了,就連對在小姨家的弟弟也沒有這麽好,他用的電腦、學習機這些,幾乎都是撿她用舊的。

在專職寫作以前,她在一家報社工作,實習期間,每月的工資不到月底就用得光光的,那大半年裏,母親時常三五千地給她匯過來,說得最多的不是在外麵要多注意身體和照顧自己之類,而是,缺錢了就和家裏說,好像她家有個聚寶盆似的。

從前,她從來沒去想過這些,但在憑空冒出一個大富大貴的何家以及看到她們對自己的態度後,讓她不得不有所懷疑。如果說何家和她家是世交,那為什麽從小不聽父母提起?其實父母對她何止不提起何家,就連自己家的事她都知之甚少,一家三口平時都極少說話。

剛從學校畢業時,她本來應聘去西安一家雜誌社做編輯的,她喜歡那座曆史名城。當她把想法跟父母說時,本以為他們的態度肯定還是:隨你自己,卻沒想到老兩口竭力反對,說除了上海,去哪裏都甭想。為怕她偷偷逃走,母親甚至將她的身份證扣押了好久,還是最後在上海落實了單位才拿出來。

從前她當是父母心裏還舍不得她,現在看來,似乎一切都是在為她去何家做鋪墊。

林母正約了三個姐妹在家裏搓麻將,看到女兒回來,沒有一般母親該有的欣喜,反而有些惶恐,將麻將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剛換個手氣就不玩了,小韓啊,你回來得真不是時候。”

林韓尷尬地笑著打招呼:“阿姨們好。”

“小韓就是嘴甜,越來越瘦了。月珍啊,姑娘瘦成這樣,你這個當媽的也不心疼。”矮胖的劉姨順手捏了把林韓的臉,“散場了,散場了,小韓難得回來一次。”

三人嘻嘻哈哈地走了,林母獨自收拾殘局,林韓幾次想幫手,都被她不動聲色地攔住了。那種要命的疏離感又來了,林韓站在寬敞的客廳,卻局促得好像連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

林母又是抹桌子又是拖地,完了又跑到廚房將纖塵不染的廚具擦了又擦。

“媽!夠了,我回來問點事兒就走,你不用每次見我都跟見仇人似的,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啊?有你這樣對女兒的媽嗎?”林韓衝過去一把奪過抹布用力砸在水池裏。林母猝不及防,濺得滿地是水,她衣服上也濺了不少。

她也不生氣,徑直上樓去換衣服。

林韓打量著自己的家,從記事起,家裏的格局就沒有變過,雖說不上有多豪華,但樓上樓下加起來十多間房子精致的裝修費用就不少吧?林家祖籍湖南湘西,到林父這輩才遷來上海的。林母雖是本地人,但家中兄弟姐妹眾多,家境也不寬裕,小時候林韓就常聽外婆說家裏如何如何窮苦。林父雖說不上遊手好閑,二十多年也沒見他有過什麽大的作為,除非中頭彩了,要不添置這麽大的家業還真不容易。

現在看林母的態度,別抱太大指望能問出什麽來。林韓將背包一挎,轉頭就向村東頭的外婆家走去。

全家人中林韓跟她外婆最為親近。老人見了外孫女,拉著手左看看右看看,邊看邊抹眼淚:“外婆都好久沒見小韓了,出去這麽久,也不回來看看。上次去你家,你媽說你不回來了。”

外婆說得很傷感,聽這話的意思,顯然已知道她去何家的事,而且,還當她不會再回林家了。林韓摟著外婆撒著嬌:“小韓哪裏會舍得最疼我的外婆?在何家看著何奶奶就想到外婆,真想把您接過去一起住。”

聽了林韓的話,外婆笑得合不攏嘴:“還是我們小韓最有孝心了。”

祖孫二人嘮嘮叨叨聊了好久,林韓盡量將話題往林家帶,瞅準機會假裝漫不經心地問:“外婆,爸爸咋從來不回湖南老家呢?”

“回去做什麽?要人人沒有,要房房沒有,住哪個旮旯恐怕都搞不清楚了。”難得外孫女來一次,老人忙前忙後張羅著好吃的,拿刷子洗著兩截白嫩嫩的藕,“小韓,今天外婆給你做你最愛吃的糖藕。”

“我來幫外婆。”林韓從老人手裏接過物事,接著問,“老家沒有人嗎?一個親戚都沒有?”

“聽說是發大水都淹了,你爸很小就被人帶到上海來,在大戶人家家裏做花匠,你媽就是在那戶人家做保姆時和他好上的,那——”老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立刻住了口。

大戶人家?難道是說何家?林韓沒有再問。父母對她從來不多話,很多事情都是她零零碎碎從外婆嘴裏得知的。記得小時候她知道父親祖籍是湖南,曾無意中問起過一次,然後,有半年時間父母以各種借口阻止她到外婆家來。後來老人見了林韓,幾乎也不再提陳年舊事。

“外婆……”

“啊?”老人放下蓮藕望著林韓。

想到父母曾對老人的孤立,話到嘴邊又被她咽進肚裏:“沒什麽,我回去了啊!有空再來看你,你別跟我爸媽說我來過。”

“那你有空了多回來看看外婆,啊?糖藕還沒吃呢。”

“我下次來吃,回去還有點事要做。”看著盆裏剛洗好的藕和老人殷切期盼的眼神,林韓有些於心不忍,最後她還是狠下心執意要走,極力安撫老人道,“嗯,我一回來啊,第一個就來看您,然後陪您十天半月。”

林韓走了好遠才回頭,看到外婆還站在門口目送她,夕陽下老人瘦弱的身軀顯得格外單薄,帶著一種歲月的滄桑,弱小得好像隨時都會湮沒在時光裏。後來林韓回憶當時的畫麵,傷感地想,那場景分明就是風燭殘年的真實寫照,如果她知道那是她們祖孫最後一次見麵,她肯定會一直陪著老人。

三天後,老人突發腦溢血死在家中,她兒女六個,卻沒有一個來送終,死在**一整天後還是鄰居先發現再通知家人知曉。林韓得到消息幾度哭昏過去,在老人靈前,她長跪不起,深深自責。

老人留了一份遺囑,名下財產全歸林韓。遺囑的日期是十年前,應該是請人代的筆。當林韓接過房產證、土地證、存折和紙張已經泛黃的遺囑,看著信紙右下方的手指印和老人歪歪扭扭的簽名時,哭得肝腸寸斷。老人根本就不識字,這名字也不知道是請人教了多少遍才學會的。

她的幾個子女見母親將遺產全部給了林韓,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好看。

一連幾天,林韓都沉浸在悲痛裏無法自拔。老人頭七這天,林韓將老人的房產證、土地證、存折還有遺囑全交給母親讓她代自己保管。

頭七這天,幾個表兄弟姐妹連同她的小弟都沒有來,所以孫輩就林韓一個人在。

傍晚,道士做完法事後,林韓就上樓躺下休息了,她睡在老人生前的臥室裏。其實老人的房子並不算寬敞,兩層的小樓房。她一輩子省吃儉用留給林韓的現錢隻有十萬左右,一筆很小的財富,像老人在遺囑裏寫的:外婆想留給小韓的,隻是一份心意。

月色朦朧,風從半開的窗戶裏鑽進來,輕輕拂過林韓的臉,刮得她的臉癢酥酥的,像小時候的盛夏,她在葡萄架下納涼,外婆慈祥地看著她,搖著蒲扇為她趕蚊子。

“外婆。”她翻了一個身,真的就看見老人坐在床頭慈祥地看著她。外婆手裏緩緩搖著蒲扇,見她醒了,空著的手虛捂住她的嘴,調皮地衝她擠著眼睛:“噓!小韓,外婆來看看你就走。”

“外婆,你不要走了,留下來陪小韓。”

“傻孩子。”

老人一直說著話,說些什麽林韓都聽不清楚,她就在旁邊一個勁兒傻笑,一直笑,一直笑……笑到被吵鬧聲驚醒。

想著夢境,傷懷不已,樓下的吵聲越來越響。這幾天,兄弟姐妹幾個總是起爭執,無非為著老人那點微薄的財產。她曾找母親商量:不如拿出來平均分給他們,反正又沒多少,何必弄得一家人不開心,老人在天之靈要是看到他們這樣,也不會瞑目的。林母的意思則是:你外婆指名留給你的,遺囑裏都說是一份心意,又怎麽好違背老人最後的意願呢?然後她又說,你弟想出國留學,正是需要錢的時候。

林韓在心裏苦笑,最後索性將所有的東西都給了母親,隨她處理。決定等過完頭七,就回市裏。

剛走到樓梯口就聽到小姨尖細的聲音大聲嚷嚷:“我說三姐,咱媽那份財產給小韓可是怎麽都說不過去的,要是給小波我們還沒什麽意見。”

二舅附和:“就是。”

林母不緊不慢地說:“這都是媽的意思,她老人家立遺囑的事我們都不知道,我也沒想到她會給小韓。”

“就是這意思,媽大字不識,這遺囑十年前就立好了,誰知道是不是有人誆媽簽的字?”這是小舅的聲音,他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林母大概氣壞了,有些語無倫次:“你們什麽意思?啊?我會稀罕為這點錢做這種下作的事?遺囑上有三個證人簽名的,那該不是我能假冒的吧?”

“當然不稀罕,你家的房子,你家的果園,你家的財產,都是別人的大手筆,還會稀罕媽這點錢?三姐,我們幾個手頭都沒你寬裕,你連媽這點錢都忍心獨吞也不肯拿出來分給兄弟姐妹?”小舅大概意識到自己的話說得太過火,又放低姿態。

小姨冷哼一聲,尖酸刻薄地接過話頭:“何止這些,女兒都是大手筆呢。咱們三姐就是屬鱷魚的,為了錢兒子的命都換得——”

“啪”的一聲脆響,接著林母厲聲喝道:“伍小芬!你給我閉嘴,我叫你亂說!看我今天不撕爛你的嘴!”

接著是一陣摔椅子推桌子的聲音,哐哐當當地又嘈雜又有些滑稽,在這樣的日子裏,這些聲音更刺得人心底一片冰涼。

“有什麽話好好說,好好說。”

“別打了。”

其餘的幾兄弟勸著。

“你敢打我老婆,我跟你拚了。”小姨父洪亮的聲音幾乎要將屋頂掀開。

很顯然林父和小姨父也加入了戰爭的隊伍。

接著,桌子椅子掀翻的聲音,哭聲罵聲,嗬斥聲拳腳聲,落在人身上的悶響聲……當真是聲聲入耳,林韓隻覺得頭要炸開似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反複響著小姨那句“女兒都是大手筆”。這是什麽意思?她真的不是父母親生的?

她機械地走下樓。

大姨先發現了她,忙拉開打成一團的四人,一屋子的大人都靜了下來。林韓麵無表情地逐一掃過去,最後目光鎖定在林母身上:“小姨的話是什麽意思?”

“啊?”林母一愣,隨即慌張地說,“沒什麽意思,你小姨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一生起氣來就亂說。”說完連忙對小妹瞪了兩眼。

“是啊小韓,小姨亂說的,亂說的。”小姨一改剛才囂張的樣子,滿臉堆笑地望著林韓。

“是啊,你小姨亂說的。”其餘幾個也附和。

林韓冷笑地望著他們,心裏覺得可笑:明明不喜歡自己,又那麽在意她的想法。她倒真想林母承認自己不是她親生的,這樣,他們從小對自己的冷漠也有了合理的解釋,但偏偏不是這樣,她難道還稀罕這個“林韓母親”的頭銜?

“媽,外婆的財產都是留給我的對吧?那我可以支配這筆錢是不是?”見林母點頭,林韓接著說,“那好,這些財產一式六份,你們分了吧。我不需要,你們也別再為這事吵了。”

她咬著唇強忍住放聲大哭的衝動:“才頭七,外婆還屍骨未寒,你們居然有力氣為這麽點錢在這裏鬧成這樣。”說完,看也不看他們就獨自上了樓。

因為外婆的驟然離世,她再也沒心情向父母打探什麽,再說以林母的態度,就是把她的嘴撬開也別想問出個子醜寅卯來。這一家子人看來都知道這個秘密,但她知道,誰都不會告訴她。不說就不說吧,因為爭奪外婆遺產的事,她再也沒有興趣和他們任何一個人說話。所以,第二天一早沒向任何人辭行,就獨自回了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