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何素蘭

何素蘭看到林韓提著行李箱下樓來,沒想到林韓居然這麽迫不及待要走,落寞之餘,不禁有些心寒,一肚子挽留的話也懶得再說。何老太太顯然還為前麵的事生氣,見了她招呼也沒打就獨自回房休息了。

自從她來到何家,母女倆一直很疼她,從來沒受到過這樣的冷落,站在那裏,道別的話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轟隆隆……”盛夏時節,幾個悶雷一轟,頃刻間瓢潑大雨倒水似的下起來。

林韓站在門口進退兩難。她本來不想麻煩何家的司機送,但這樣的天氣,出去能打到車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她這麽心急火燎地什麽都收拾好了要走,現在又不好意思留,心裏埋怨:這雨早下十分鍾晚下十分鍾就不會這麽尷尬了。

“小韓,明天再走吧。這麽晚了,就別折騰你王叔了。”何素蘭看出她的窘態,不動聲色地為她找台階,“明天就要走了,來陪幹媽說說話。”

“好。”林韓將行李擱在牆角。

剛想打個電話給季玨,誰知她的電話卻先打來了,告訴林韓說她在朋友家玩,過幾天再回去,讓她到花店自己去取鑰匙,房間也要自己收拾。林韓笑道:還好雨下得及時,要不去了也是吃閉門羹。

於是,娘兒倆就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聊著。

這還是林韓第一次和何素蘭這樣聊天,原來她也並非是個沒有思想的人。

聊家庭,聊童年,聊到少女時期第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戀……談起初戀時,何素蘭整個人容光煥發,好像一下子年輕了許多。林韓第一次發現,何素蘭原來那麽美。在她的娓娓敘述裏,林韓似乎也順著她的回憶一起回到那如歌如畫的美好時光。

美好的戀情也許都有異曲同工之處,輪廓都相同,不過身陷其中的人總認為自己的那段是絕無僅有的,點點滴滴都是獨一無二的。

他們是大學同學。

他叫韓坤,來自一個偏遠農村。她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富家小姐,電視劇裏演爛了的橋段,她也學著電視裏演的那樣,扮成貧寒人家的孩子,時常捉弄他。他脾氣好,從來都不生氣,將她寵得像個孩子。

因她名字裏帶個“蘭”字,寒暑假他回鄉總跑到山裏挖幾株蘭花在開學時帶過來。他教她養蘭花,還記得他搖頭晃腦大談養蘭之道,什麽古人雲“三分栽,七分養”,什麽“秋不幹,冬不濕”,蘭花重在一個“養”字……那時她才知,養株蘭花都有這麽大的學問。看他說得頭頭是道,心裏佩服得五體投地。

也許就是那時,一顆心係在這人身上,便再也取不下來。

盡管在他那裏取了那麽多的經,起初養的蘭花最後還是死了。跑去問他,他一時忘了,從包裏抽出一本《都門藝蘭記》,還嘟噥:“書上明明是這麽說的。”臨時抱佛腳的行徑讓她抓了個現形。

說到這裏,何素蘭已經完全沉浸在回憶裏,甜蜜地笑著:“也沒生氣,從那以後,兩個人一起琢磨怎樣養蘭花,二十四節氣,該怎麽養,多少水,多少肥料,細致到室溫,連日曬時長都是掐分掐秒。按他的話說,以後待自己孩子也不過如此了。”

難怪她那麽喜歡蘭花。

情到深處,相處的一絲一毫都滲入骨髓,哪怕是剝皮抽筋都無法剔除。有情深刻如斯,真不枉此生。心頭突地一跳,腦中突然浮現黎有德的樣子,那要望穿人的深邃目光,一路體貼入微的照顧,出事後不離不棄的扶持和信任……這些點點滴滴雖不像何素蘭講的那樣甜蜜,可是隻要是愛情,總有相似之處,那顆胸膛裏的心,律動是一致的。

何素蘭說得動情,林韓聽得感慨,就算沒有白頭到老,有這麽多的回憶也足夠了。

林韓豔羨地說:“原來幹媽和幹爹的愛情這麽美好。”

“幹爹?”何素蘭一愣,臉上的笑意頓時沒了。

“呃……”見何素蘭的樣子,林韓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想問又不敢問。

“嗬,青琳的爸爸姓丁。”何素蘭苦笑,“為人老實厚道,沉默寡言,論機警聰明,尚不及他的萬分之一。”

原來她最後嫁的人不是最愛的那個,林韓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麽嫁他?”

“嫁給他的是誰?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從韓坤離開那天起,就再沒有何素蘭這個人了。”她無限蒼涼地說著,聲音漸漸弱下去,像被抽空了一樣。

林韓看了感同身受,覺得心裏一抽一抽地痛起來,忍痛問:“他負了你?”

“負?”何素蘭深深地望著林韓,那雙眼裏流動著一些林韓讀不懂的複雜情感,“記得有一次我們因小事生了誤會,那是我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爭吵。我不善與人爭辯,又生性柔弱愛鑽牛角尖,在別人眼裏的小事到了我這裏,竟有天塌地陷般的絕望,以為跟他就這麽結束了。誰知他寫了許多道歉信,最動人的那句就是:‘韓坤的字典裏永無負字’,於是我們和好如初,他怎麽會負我?”

何素蘭看著林韓不解的表情苦笑,眼睛朝何老太太的房間瞟了一眼:“她不同意。”

林韓知道她所指的是何老太太,更是不解:“奶奶從小在國外長大,比一般的老人開明多了,怎麽會去反對和拆散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

“誰說留過洋的人就一定開明?”何素蘭的話裏竟隱隱有些怨意,但很快她又歎口氣無奈地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當年為和他在一起,逃跑、私奔都做過。當然,以何家的勢力,每次逃跑不超過一個月又被抓了回來。”

真想不到看似柔弱的何素蘭居然會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事來,林韓聽得入迷,追問:“那後來呢?”

“後來?我們知道,隻要在上海就別想逃出何家的勢力範圍,於是悄悄攢足了路費逃到了蘇州。那是我們最安逸的半年,起初我們誰都不聯係,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後來報紙上說他們那裏發大水,他忍不住往家裏寫了封信,結果他哥回信說他母親抱病在床十分危急,見他擔心我就提出回去一趟看看他母親,誰知這一趟竟讓我們天人永隔……”

“他家裏一切安好,他媽看上去也不像生了大病的人,他的幾個兄弟都說是思他心切才會生病,見了他自然就好了。我們本來準備動身回蘇州,但他家人一再挽留,對我極好,盛情難卻,於是就又住了下來。到第五天中午,有人來到他家,我們一見嚇得拔腿就跑。她帶的幾個保鏢緊追不舍,山高路滑,我根本就跑不動,在一處斜坡腳一滑差點就滾了下去,幸好他反應快抓住了我,剛站穩就覺得腳下的石土鬆動,他想也沒想就把我往裏一推,他自己……”

林韓覺得心猛地一沉,像被人用錘子狠狠砸了一錘。她沒想到那段讓人聽來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愛情最後的結局會是這樣。

“嗚……事後我一直在想,他反應不要這麽快就好了,兩人一起滾下去,生死相隨多好。坡不算太高,可是一路被石塊碾軋……我在坡底找到他時,他已經不能說話,渾身都是傷,看了我最後一眼,就走了。”何素蘭擦了擦淚,冷笑,“他幾個兄弟圍在她麵前責問她,你不是說隻見見女兒的嗎?為什麽會這樣?”

何素蘭臉色陰沉,像極了老太太嚴肅時略帶冷酷的神情:“她一個個望過去,一字一句地說,你們眼裏有兄弟的話,又怎麽會拿了我的錢就立刻將他們騙回來?接著她又扭頭對我說,素蘭你看到了?錢,可以讓很多人放棄一切,每個人都有一個心理價位。她的話那麽殘忍,卻又是事實,他幾個兄弟一早就知道我們在一起的艱辛,卻還是……”

何素蘭又冷冷一笑:“她贏了。她第一次打探到他家時就說,這樣的家庭,複雜,他不為你的錢,他的兄弟也難保不會見財起意,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是不會有幸福的。”她咬牙切齒地說,“那時我好恨父親,要不是他心懷齷齪做下那些事,又怎麽會連帶毀了我一生的幸福?”

林韓還是第一次聽說何老太太的強悍手腕,卻沒想到會出自何素蘭之口。她突然想到唐朝詩人說的那句“豪門深似海”,長歎了一口氣:“世上有諸多不如意,不管有錢還是沒錢,人人都免不了。”

何素蘭點點頭,歎道:“那時我真想就隨他去了,但後來因為一件事,我隻得好好地活下去,並答應她嫁給她物色好的女婿。”

“啊?什麽原因?”林韓吃了一驚,這就是有錢人家嗎?親人之間,哪怕是母女都會做交易。是什麽原因足以令何素蘭用一生的幸福來換?她越想越心疼何素蘭。

“以後你就會知道的。”何素蘭抬手摸著林韓的臉,淡淡地笑,“傻丫頭,都過去二十多年了,你奶奶的初衷也是為我好。所以說萬般皆是命。從出生那天起老天爺就給你畫了一個圈,誰都得在這個圈裏走到死,沒有誰能跳出去的。所以能去埋怨誰呢?隻怨命不好。”

林韓想否認,可又覺得無從反駁。

也許,一切,真的都是命。她突然想起在門口撿到的那個本子,宋子明又記錄了些什麽?本子是何素蘭故意丟在她門口給她的嗎?不像啊,如果要讓她知道些什麽,直接告訴她不就行了?轉念一想:也許這涉及她的叔叔和父親,其中有很多作為後輩不便說的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