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平苑北村的蝙蝠洞

到達平苑北村時,夜幕已經降臨,昏黃的燈光零散地分布在幾座相連的山坡上。寂靜的夜裏,時不時傳來女人扯著嗓子罵孩子喚丈夫的聲音,還伴著雞鳴狗吠,給死寂的村莊添了幾分生動。經過四個小時的長途跋涉、摸爬滾打,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聽黎有德說到了,每個人都心頭一樂,順勢坐在山坡間的田埂上休息。

“我們住的地方就在對麵山腰,沒有電燈,所以你們也看不見。”黎有德將手中的火把指向對麵,半山腰果然是黑壓壓的一片。

吳淑華打了個冷戰,望著對麵半山腰,眉頭緊皺:“我們要住在那個破地方?”

這話激起了不小的**,別說是吳淑華,就連幾個男人也開始小聲抱怨。來自平原大城市的人根本想象不出平苑北村貧瘠到這種地步,不禁有些後悔當初冒失的決定,就連林韓此時心裏也有些不安起來。畢竟對黎有德所知寥寥,除了知道他在“靈夜魅影”叫歡夜以外,他是哪裏人、做什麽的都一無所知,那張身份證是真是假還難以確定呢。現在在這荒山野嶺,要是出了什麽岔子……

想到這,她不由得心裏有些發毛,將手中的火把又舉高了一些,扭頭望了望身側的黎有德。黎有德正忘情地盯著對麵的山巒,仿佛那不是山,而是久未謀麵的情人。大概是感覺到林韓的注視,黎有德收回目光,扭頭看著林韓,眼裏的深情並未退去。那樣的眼神是攝人心魄的,沒人能抵得住。林韓被他看得有些發慌,想要避開,卻又有些貪戀那樣的柔情,一時也呆呆地回望著黎有德,直到他開口才回過神來。

“知道那是哪裏嗎?”黎有德問,他並沒有要林韓回答的意思,剛問完又接著說,“那是我家。”在火把的光影中,他神情凝重,眼裏有淚光閃爍,“從小我就是個孤兒……我和父母是這個村裏唯一的異姓,父母過世後我就獨自在這大山裏遊**,餓了就去掏人家地裏的地瓜、南瓜、山芋——所有一切能吃的東西,然後躲到後山生火烤熟了吃。全村的人都討厭我,隻有一戶人家不會這樣,經常給我食物,後來,這家人還收留了我。其實他們家並不富裕,還有一雙兒女,日子過得也很艱苦。他們待我跟親生的一樣,不僅給我吃穿,還供我讀書。等我大學畢業了,他卻死了,他老婆也死了,就留下我們三人……”

痛苦的回憶哽在喉間,黎有德停了下來,整個人陷入了不可言喻的悲痛之中。所有人都靜了下來,覺得心頭涼涼的。誰都沒想到平苑北村居然是黎有德的故鄉,更沒想到有這麽多沉重的回憶。每個人都想聽黎有德繼續說下去,又都知道,接下來的故事肯定會使黎有德更加難過。

沉默了良久,黎有德的情緒似乎平靜下來了。這時,大家手中的稻草火把正好燃盡,黑暗裏隻聽到黎有德淡淡的聲音:“我以為我們三個會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聽到這句話,林韓心頭一震,突然能理解黎有德眼中的悲傷了,那不光是失去親人的痛苦,想必他在接二連三失去親人後,還遭遇了其他令人心酸的事情。

果然,黎有德接下來的話證實了林韓的猜測:“那時,村裏人都說我們家命帶黴星,見了我們三個都遠遠避開,隻有一個老婆婆肯接近我們。當然,因為她也同樣孤苦。她現在住在曾經收留我的那家人的屋子裏,我好久沒回來看她了。現在,這個家裏,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也就更冷清了。”

林韓心想:剛才不是說有三個人嗎?加上老婆婆應該有四個了,怎麽又隻剩下兩個了?她當然不敢在這個時候問,一般別人刻意隱去不說的,都是不能輕易提及的傷痛或忌諱。

聽完黎有德的故事,大家心裏都沒有了害怕,隻有沉重。黑暗裏,就聽見黎有德摸索著紮好了幾個火把,分別遞到幾個女生的手裏:“將就著用吧,大家走快點,這裏的路我熟,跟著我走就不會錯。”

幹稻草紮成的火把燒得很快,加上山風陣陣,自然沒等到目的地就燃盡了。黎有德走在最前麵,後麵的人則排成一字手拉手前行,哪裏有溝,哪裏有坎,黎有德都會在前麵提示,一路總算是有驚無險,平安地到達了那個破舊的院子。

一進院子,黎有德熟稔地走到牆根下摸出一盞煤油燈點燃。那是盞老式的煤油燈,罩著鼓形的長筒玻璃罩子,已被煙熏成淡墨色。不知是燈芯太短了還是煤油不夠,燈光很微弱,隻能勉強看清幾步以內的地麵。

站在林韓身邊的吳淑華嘀咕了兩句:“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見到電視上才看得到的煤油燈。林韓,你看黎有德的樣子,跟鬼似的。”

林韓聞言一怵,小聲責備:“黑燈瞎火的,你說什麽話呢?”眼睛還是不由自主地向黎有德望去——那束燈光雖然很弱,卻將黎有德的臉照得清清楚楚。他的皮膚本來就白淨,被微弱的燈火一照,更是顯得煞白,光影迷離中,乍看之下,真有幾分像鬼。

“吱——”大家還沒有走到屋門口,門就開了,接著,一隻幹枯的手舉著一盞比黎有德手上的燈亮堂許多的油燈從門內伸了出來。燈上依舊罩著一個玻璃罩,比黎有德手上的煤油燈新多了,鋥亮鋥亮的。

“咳咳……”來人咳了兩聲,才顫顫巍巍地挪出來——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婆婆。她穿著灰布長衫,佝僂著背,扶著門框緩緩抬起頭來。老婆婆很瘦,老人一瘦就更顯老,瘦得臉上就像隻覆了一張皮,渾濁的雙眼已深深陷進眼眶裏,沒有掌燈的手向黎有德伸過來,幹癟的嘴唇不住嚅動著,許久才費力地吐出幾個字:“是有德回來了?”

“嗯,婆婆,是我,我回來看您了。您慢點。”黎有德將手中的煤油燈遞給林韓,上前扶住婆婆,轉頭對大家說,“你們進來吧。”

屋子雖然簡陋,卻收拾得很整潔。屋子中央燒著一個炭火盆,給人搭腳的木板上擺著一排烤好的土豆,空氣裏還散發著土豆的香味。婆婆旁若無人地盯著黎有德,迭聲說:“有德,你又瘦了。玉玉呢?她怎麽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婆婆,我沒瘦,這不好著呢!玉玉她忙,沒空回來,她還讓我捎東西孝敬您。”黎有德邊說邊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包裹遞給她,“這都是玉玉給你的。婆婆,您拿去放起來吧。”

“哎。”婆婆接過包裹,黎有德便扶著她進裏屋去了。

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裏,特別是在鄉下這麽簡陋陰暗的屋子裏,大家都覺得有些壓抑,加上神疲體乏,連聊天的興致也沒了。黎有德從裏屋出來後,請大家吃烤好的土豆,大家匆匆用土豆胡亂填了肚子,就準備休息。

黎有德說,整個村子也就自己家沒有通電,他說他不常在家,而婆婆又用不習慣,也就沒有安裝。

別看屋子簡陋,但房間卻不少,黎有德很快拾掇出四間屋子讓大家休息。男人兩間,女人兩間,因為最小的兩個姑娘膽子太小,所以林韓和吳淑華一間,蕭雨竹和王玲一間,方便照顧。

一夜無事,大家直睡到臨近中午才起床——昨天確實太累了。簡單吃過午飯,黎有德就帶著大家出門去看村子的全貌。

整個村子的人家都姓宋,這跟林韓書上寫的半點不差,隻不過在書上她自然沒有寫宋子明兩兄弟的名字。

林韓很快就看出黎有德在村子裏並不受歡迎,因為村裏的大人們看到他時隻是淡淡地望著,也不打招呼。倒是村裏的小孩子們很興奮,一下子看到這麽多的陌生人,都遠遠跟著,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什麽。

村子的中間有口很大的露天水井,看上去很古老的樣子。當黎有德告訴大家全村人都喝這裏的水時,王玲他們呼啦一下全跑到井邊去了。

林韓沒有去,她有很多話想問黎有德。黎有德似乎猜到了,看了她一眼,然後問:“你一定很奇怪玉玉是誰吧?”見林韓點頭,他又接著說,“玉玉就是收養我的那家人的女兒,一年半前就死了,是胃癌。她弟弟死得更早,弟弟死的時候,婆婆傷心了很久,還生了一場大病。所以我不想再把玉玉的死訊告訴她,她年紀這麽大了,能瞞就瞞吧。”

林韓聽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覺得心裏堵得慌,脫口問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寫這本書嗎?這個地名真的是我無意中編撰出來的你知道嗎?”

“我相信不是。”黎有德語氣篤定地看著林韓,“你會在書中寫到這裏,怎麽說都應該與這裏是有關係的,跟宋家有關,具體跟哪個宋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在這個村子裏。不過我提醒你,你別想在這裏能挖掘到什麽,別去惹他們,這些人都是些沒文化的村民,在他們眼裏,族長說的就是王法。很多事情,不該我們管的,就不要管。”黎有德說完,向王玲他們走去。

“我不相信!”林韓衝他的背影吼著。

“那你可以試試。”黎有德停住了腳步,卻並沒有回頭。

其實,林韓並沒有什麽秘密想去揭開的,難道去查宋子明兩兄弟的身世?他們都死這麽久了,查出來的結果就算與何母說的有些差異又如何?她肯來這裏,不過是想來看看這個叫平苑北村的村子,僅此而已。隻是黎有德的話莫名地激怒了她,他憑什麽這樣瞎猜疑?而且他在林韓麵前所表現出來的那副洞悉一切胸有成竹的樣子,讓林韓極其不適,似乎本該屬於自己的精心掩藏的秘密,在別人眼裏不過是小孩子的捉迷藏遊戲,這感覺,讓林韓很受傷,並因而惱羞成怒。

黎有德卻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整天帶著他們上山掏鳥蛋,下河摸魚,有一天他甚至還借到了一杆幾乎成了古董的長筒獵槍,在山溝裏打了幾隻野兔回來。這些事,是這幫城裏人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個個跟著黎有德玩得不亦樂乎,就連王玲也不再吵著要回家了。

黎有德家的房子很多,堂屋居中為界,兩邊的屋子一新一舊,各五間,房子的兩側都有豬圈和廁所。廁所很簡陋,用幾塊破木板圍起來,再用半幅醬色的麻袋當門使。黎有德說房子原來隻有舊磚砌的那一半,因為後來收留了他,於是又新砌了六間磚房。看來那家人真的是把黎有德當親兒子看待。

對於女人來說,最不方便的就是洗澡了,每天天剛黑就要用灶房裏的大鐵鍋燒熱水,輪流洗。而男人們穿個褲衩跑去井邊舀著水衝衝就可以了。

這天太陽快落山時,林韓躺在院子裏的太師椅上,從指縫裏看陽光。黎有德拿著一本書從屋裏出來了。林韓側頭看了他一眼,沒有搭理他。

“你見過蝙蝠嗎?”

黎有德的問話讓林韓放下了手,側頭才看清他手裏拿的正是自己送給他的《遺書》,想到書中的情節,便點了點頭。

“那想不想去看看平苑北村的蝙蝠?”黎有德的話充滿了**,林韓想都沒想就又點了點頭。

當然,去的不止林韓和黎有德,一行人誰也沒落下,齊齊隨黎有德去後山探訪蝙蝠洞。

蝙蝠洞就是後山鬆樹林旁的一個一人來高的岩洞,洞口長滿了苔蘚。離著洞口好遠就有一股腥臭味撲鼻而來。

“洞口不大,但裏麵很大。”黎有德在洞口用鬆枝綁了一個火把,走在前麵,邊走邊給大家解說,“我很小的時候就來過這裏。第一次來,是在我流浪的時候,那次遇到大雨,正著急沒地方躲雨,就看到了這個洞,我就進去了。進洞後,我往地上一坐,就覺得屁股底下軟綿綿的,還有東西在吱吱地叫,沒等我反應過來,屁股就被什麽咬了,接著呼啦啦地從洞頂撲下來好多蝙蝠,嚇得我什麽都不顧就衝了出來——”

“啊——”王玲突然尖叫了一聲,大家還以為她怎麽了,卻見她苦著一張臉哀求,“那我們還是別進去了,要不多可怕呀。我們來這裏玩,知道有這麽個地名就行了,難道還要真去打探些什麽呀?你們不覺得可怕嗎?林韓小說中的地址找到了,我們還找到了她寫的蝙蝠,我已經很滿足了。要是依照這麽下去,難道我們要把她小說中的情節一一演習一遍?”

“就看看蝙蝠洞而已,我們十個人還怕幾隻小小蝙蝠?”肖欽睨了王玲一眼。他平時不大說話,不過他似乎很不喜歡王玲,總喜歡跟她鬥嘴。他撿了根鬆枝,剔掉上麵的小枝葉,用光禿禿的樹枝敲著洞口的苔蘚,“我就要捉兩隻回去做標本。害怕?害怕當初就別來呀。嚇得屎都屙一褲襠了,不曉得那時候是誰在‘靈夜魅影’上吹噓自己有多膽大,指甲蓋的膽子也叫大?倒真的是長見識了。”

王玲被他一頓搶白,氣得直哆嗦,牙一咬,狠狠剜了他一眼:“誰說我怕了?我這就進給你看!木頭今天也會開口說這麽多話了,原來是個悶騷型的。想拔頭籌是吧?沒門兒!”邊說邊從黎有德手裏奪過火把,轉身就進了洞。

“王玲!先退出來!”黎有德搶過肖欽手中的棍子,急急跟了進去。

餘下的人都愣住了,看著黑乎乎的洞口,異常緊張,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好像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將發生。特別是肖欽,懊悔極了,感覺不該這樣說王玲,畢竟她是個女孩子。他急得一跺腳也準備跟進去,卻被林韓一把攔住了:“你還嫌鬧得不夠?”

沒過一會兒,洞裏傳來王玲淒厲的尖叫聲,大家湧到洞口,喊著王玲和黎有德的名字。王玲的尖叫聲停止了,另一個聲音卻從洞裏傳出來,越來越大:“噗噗噗……”是密集的翅膀扇動的聲音!這聲音林韓很熟悉,在何家的閣樓裏她就聽到過,忙拉起身邊的蕭雨竹和吳淑華:“快!快退開,是蝙蝠!”

眾人趕緊後退,就見被蝙蝠密密匝匝包圍著的黎有德抱著王玲從洞裏衝了出來!林韓連忙折了一段鬆枝朝黎有德跑去,使勁地拍打著他身上的蝙蝠。其餘幾人見了,也一一效仿,一陣忙亂,終於將蝙蝠趕走了。

趕走了蝙蝠,大家趕緊查看兩人的傷勢。黎有德的臉上被蝙蝠咬了好幾個小口子,還冒著血珠子,右手掌也不知被什麽劃破了,手心手背鮮血淋漓。倒是他懷裏的王玲一點兒傷都沒有,想來隻是被嚇昏了。

大家忙著照顧兩人,突然聽到肖欽說:“媽的,我讓你飛!”接著是“吱”的一聲。眾人回頭,隻見肖欽腳前,一隻蝙蝠已被他踩得扁扁的,兩隻翅膀努力地向外伸張,在風中輕輕顫著,最後僵死在那裏,還保持著翅膀伸張的姿態,那兩隻伸開的翅膀連同那顆被踩扁的頭顱,像極了一個字母——W。

“蠢貨!”肖欽一抬腳,將死蝙蝠踢得老遠。蕭雨竹剜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真惡心。”這時,昏迷的王玲也悠悠醒了過來,看到林韓,“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原來黎有德進洞追上王玲,想拉她回頭時,被她一把推開了。他被推得腳下一個踉蹌,右手撞到洞壁上尖銳的石塊,被刮得血肉模糊。他們發出的響聲驚動了洞中的蝙蝠,蝙蝠立刻撲下來向他們發起進攻。王玲哪裏見過這種陣勢,一緊張就昏了過去。

蝙蝠事件給這幾天平靜的山村生活激起不小的漣漪,而肖欽的情緒最為興奮,回村的路上就說了好幾個怎樣消滅蝙蝠的方案。除了黎有德,其餘的幾個男人在肖欽的慫恿下躍躍欲試。可是,沒等到滅蝠行動開始,當天夜裏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