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何家的宿命“秘密”

老太太的敘述很詳細,也很快。

何家的曆史說起來要追溯到清朝末年了,那時的何家可是名門望族,生意做得很大,船業、錢莊、飯館……幾乎每一個行當都有何家一份子,且每一行都做得有聲有色。但是,就在何氏最興旺時,兄弟之間鉤心鬥角,相互算計猜疑,最後鬧到無法共事,分了家。

那時何家有四個兄弟姐妹,大姐因不想卷入三兄弟之間的明爭暗鬥,父母還健在時就跟丈夫搬了出去。夫妻二人都是聰明人,拿著父母給的一筆錢創業,小日子也過得很滋潤。父母過世後,三兄弟分了家,相互之間的爭鬥更是變本加厲,為搶生意不擇手段,把對方往死裏整,全然沒了兄弟情分。

龍虎相爭,兩敗俱傷。三兄弟最後鬥得生意日漸清淡,何氏元氣大傷,讓同業的人有了可乘之機,內外夾攻之下,最終齊齊破產。三兄弟因受不了打擊,居然在同一天夜裏自殺身亡,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窘迫異常。大姐見了於心不忍,就收留了弟弟的遺孤。幾年後,大姐的生意滾雪球似的越做越大,家裏的人丁也越來越興旺,便買下現在何宅的這塊地,於是就有了如今何宅的前身。隻是,那時候還不叫何宅。

舉家歡慶時,唯獨有一個人悶悶不樂——老四的遺孀。她沒有生育能力,膝下無子,獨自寄居在大姐家。如今眼見大姐家大業大,再想到丈夫的慘死,心中常常感到不是滋味。她心胸狹隘,不去思量自身的過錯,反而一味地怨天尤人。剛開始她隻是怨恨兩個妯娌和侄子,漸漸地因妒生恨,連收容自己的大姐也一並怨恨起來。再後來,兩個侄子長大成人,得到大姑的重用,她想到自己日後孤苦無依,心中越發憂鬱,竟抑鬱成疾,精神日漸失常。在新宅搬遷的那天,她從三樓跳了下來,當場殞命,手裏緊緊拽著一張符紙,上麵寫著惡毒的詛咒:男丁早夭,女子守寡。

何大小姐沒將弟媳的詛咒放在心上,念及姑嫂情分還是將她厚葬了。

當時何大小姐育有兩子和一女,大兒已婚配,膝下育有一子。誰知半年後,大兒子跟孫子外出時突然暴病身亡,還來不及料理後事,二兒子也意外摔死了。

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何大小姐後怕起來,於是請來道士做法事。恰恰此時,三女兒也得了一種怪病,中西醫雙管齊下也不見成效,命在旦夕。那做法事的道士也直說怨念太重,壓不住邪。何大小姐夫妻二人年事已高,生恐小女兒也有個三長兩短,於是合計,讓小女兒改隨母姓,望弟媳念在夫家的分上放過女兒。說來也奇怪,三小姐的病竟立刻不治而愈了。

何大小姐夫婦死後,這家業自然是傳給了女兒,並立下遺囑讓家中子女代代隨母姓。頭些年家中諸事皆順,隻是這三小姐年紀輕輕便死了丈夫,中年喪子,膝下隻餘一女承歡。真應了那咒語,何門代代無男丁的傳言也就從那時開始傳開。接下來的兩代人,亦如此。

“奶奶,這就是關於何家女人命硬克夫的傳說?那為什麽不搬走呢?”

何老太太看了林韓一眼,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長長歎了口氣:“何家當時何嚐沒有想過?隻是那道士曾說,她弟媳詛咒的是她們一家,又不是這塊地,搬得走房子,搬得走血脈嗎?”

其實對於這樣的傳言,林韓根本就不信,一直認為這樣的事不過是舊社會的封建迷信。她突然有些後悔那麽爽快就答應了何老太太的要求,心下惴惴:不知道奶奶會向自己提什麽樣的要求,這回怕是虧大了。

何老太太見林韓不說話,已猜到她心裏在想些什麽,淡淡地笑了笑:“小韓,你可不能食言啊。”

“怎麽會,我都答應奶奶了。”林韓噘了噘嘴,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心裏卻想著該如何脫身。

“我既然答應你要告訴你關於何家的全部,那接下來就該對你講閣樓裏為什麽會有蝙蝠的事了。”

看著老太太凝重的表情,林韓突然覺得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得那麽簡單。現在,所有的秘密都即將揭開,心頭反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莫名其妙地恐懼起來。這時,風掀起紗簾,一個聲音從耳後淺淺送來:不要聽。聲音雖淺,卻像是貼耳私語般,林韓隻覺頸後一陣涼意,驚得頭皮發麻,忙四下張望:“什麽?”

“小韓,你怎麽了?”老太太被林韓恍惚的樣子嚇了一跳。

林韓起身繞著沙發轉了一圈,除了沙發背後的紗簾輕輕飄**,並沒什麽異樣,暗想也許是自己聽錯了,擔心自己疑神疑鬼的樣子嚇到老太太,忙搓了搓手掩飾過去:“這天氣坐久了還真有點冷。奶奶,你冷不?”

“那你去把窗戶關上吧,這天陰陰的,看起來怕是要下雨了。讓小翟給你幹媽送傘去。”說完端起茶幾上的茶盅輕輕啜了一口,潤了潤嗓子,“我們接著說。”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第三代——也就是老太太這一代。前兩代人但凡生了男孩,總是不及弱冠就夭折了,而女子總是不到三十就會做寡婦。到了她這一代,她的父親年過四十還身強體壯,而她上頭有一兄長,也是健健康康的。她出生後,一算命的瞎子說她命硬,對兄弟姐妹有妨礙,父母便將她送去了國外,這一去就是十幾年,直到兄長去世。兄長留有一遺腹子,出生沒幾天也死了。而她的父親,也是何家三代以來,活得最久的男子。

兄長死後,繼承家業的重擔自然又落在了她的肩上。

後來,父親為她覓好夫家。那時,何家的事在整個商界都傳開了,富貴人家的子弟哪還有人敢娶何家的女兒?而父親也覺得紈絝子弟撐不起這偌大的家業,幫她挑的夫婿是宋子明,雖然來自鄉下貧寒人家,但聰明好學,人品極佳,很得何家上下稱讚。

婚後,父親將董事長的位置交給了她,宋子明為總經理,凡事決定權還是在妻子手上,算是完成了何氏家業的移交。

一家人本來過得還算和睦,但自從宋子明的弟弟宋子傑來了之後,就有了微妙的變化。他本是從鄉下來投靠兄長的,開始也挺老實本分,時間久了,貪婪之心暗長,暗中使計將兄長拉下水,夥同他想要吞並何家的產業。那時父親正值彌留之際,她手頭事情又多,哪裏窺得到丈夫跟小叔的變化?所幸到了最後關頭,宋子明良心發現,覺得對不起妻子,留書一封準備離家出走。沒想到被小叔發現,兄弟兩人便吵了起來,扭打之間,雙雙失足從三樓摔了下來,當場就死了。那年,老太太才二十五,隻有何素蘭這麽一個女兒。

起初,那間閣樓也沒封,隻是沒過多久,一夜之間屋頂掛滿了蝙蝠,把何家人給嚇壞了。何老太太請家裏的花匠驅趕蝙蝠,結果三個大男人都被咬傷了,被咬的傷口一個個細細小小的,買了消炎藥回來治傷,傷口不見好轉反而慢慢開始潰爛,送去醫院治了月餘也不見好轉。一籌莫展之際,不知是誰想起宋子傑生前曾說過他們家鄉的蝙蝠多,宋家有一種專治蝙蝠咬傷的藥酒。於是,到宋子傑住過的房間裏去找,真找出一瓶藥酒來。也是神奇,搽上藥酒後,僅僅過了一夜傷口就好了許多,不出三天,三個花匠的傷全好了,連疤都沒留下。

而閣樓裏的那些蝙蝠卻始終沒有被趕走,無論煙熏、火燎、噴殺蟲劑……都沒有用,每回都殺得一隻不留,可不出仨月,又是滿滿一屋頂。有人說那是宋子傑結的怨,也有人說是何家地基不好,鬧得全家上下人心惶惶,索性把閣樓給封了。在國外時何老太太曾學過舞蹈,書屋隔壁的那間舞蹈室就是宋子明專為妻子造的。宋子明愛看書,何老太太愛跳舞,那時夫妻情深,還在牆壁上開了扇小門,閑暇時,宋子明看書累了,就打開小門看看妻子。後來書屋封了,老太太怕睹物思人,於是忍痛將舞蹈室也一並封了。

“就是我現在看到的樣子了?”

何老太太點點頭:“嗯,是的。好了,我什麽都告訴你了。等你幹媽回來,就該公布我的條件了。”她淺淺笑著,臉上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愜意。

“啊……”林韓愣了愣,那種將要失去什麽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晚飯時,何素蘭殷勤地為林韓布菜,囑咐她要多吃點,將身體養好。看得出她們母女倆今天的心情都很好,林韓心裏卻如貓抓一樣坐立難安,想快點知道何老太太的條件,又希望永遠都不要知道,老太太要是忘記那個約定就最好不過了。

吃完晚飯,林韓裝作沒事一般起身想溜回房去,老太太卻開口了:“小韓,現在你幹媽也在這裏,我可要公布我的條件了。”

該來的總會來,躲也躲不掉。林韓此時聽到老太太開口,心裏的大石像被搬去,有些釋然,又有些忐忑,心如小鹿亂撞般“砰砰”直跳,咬住嘴唇看著母女倆,鄭重地點點頭。

“以後,你可能要忙了,不能像現在這樣隻做自己喜歡的事,因為——”老太太將目光從林韓身上收回,憐愛地望著身邊的女兒,見女兒殷切地望著自己,長長舒了口氣,接著說出令人震驚的決定,“因為,你將成為何家的繼承人,下一任的董事長了。”

這個消息太令人意外了!林韓被震得愣在那裏,又茫然又恐慌。何家母女對她是很好,可是,居然好到要將整個何氏交給自己?她幾乎已經不能思考,滿腦子不斷地響著三個字:為什麽?這三個字在腦中轉了千百回,將她的腦子撐得滿滿的,滿到快要溢出來。過了許久,她嚅了嚅嘴終於問了出來,聲音輕得像是虛脫了一樣:“這……這……這是為什麽?”

“你知道的,你幹媽的女兒,也就是我的外孫女青琳,原本她是繼承人的,但三年前她意外去世後,何家就後繼無人了……我也老了,你幹媽根本就沒有管理企業的能力和精力,這偌大的家業,總得找個人來繼承……”

幹媽的女兒叫何青琳,三年前在深圳旅遊時離奇遇害,據說死狀極慘,特別詭異……林韓早在來何家之前就有所耳聞。

看來,她們早就預先安排好了這一切,就等合適的時機跟自己攤牌。可林韓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麽偏偏是她?畢竟在此之前,林家跟何家是毫無瓜葛的。

“你一定在想,為什麽是你對吧?”老太太仿佛會讀心術一樣,立刻猜到了林韓在想什麽。這也毫不奇怪,她一介婦人縱橫商界數十年,什麽樣的場麵沒經曆過?什麽樣的人沒見過?

林韓突然覺得這像是一個陰謀,而陰謀的策劃者正是自己的父母和何氏母女。可是,這並不是件壞事呀,一夕之間就身家數十億,一輩子都無法得到這麽多的財富,自己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可為什麽非但感覺不到快樂,反倒有一股寒意從心底冒出來呢?聽到老太太的問話,林韓茫然地點點頭。是的,她需要答案,需要解開那個“為什麽”。

“我們要找一個繼承人很容易,去孤兒院或是從何家旁支的親戚裏都不難挑出人選。但是,他們都沒有你合適……你聰明,心地好,我們不會擔心你有了何家的家業就不顧我們娘兒倆。更重要的是……”老太太眯起眼睛,有些享受似的盯著林韓蒼白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的父母根本不愛你。”

老太太直指心窩的話讓林韓劇烈地抖了一下。一直以來她都知道父母並不愛她,可是從來沒有一個外人在她麵前這麽說過,這個在心裏隱藏了多年的秘密被老太太一下子給揭露出來,讓林韓有些無法接受。

看到林韓難受的樣子,何素蘭心疼無比:“媽——”

“你別插嘴,我要讓她清醒地知道,隻有何家才能給她愛。她父母不僅不喜歡她,甚至是恨她,恨她克死了他們的大兒子,還害得小兒子有家不能回。”

“你胡說!”林韓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嘩”地湧了出來,拔腿就向樓上跑去。

何老太太的話讓林韓回想起小時候經常遇到的情形——村裏常常有小孩指著她的脊背罵她是克死哥哥的“掃帚星”。看來,何家對她的過去非常了解——難道父母居然毫無保留地把自己賣了?連同過去一齊賣給何家了?雖然她可以不介意他們不愛自己,但是,她非常介意他們這樣對她。此刻,她憎恨所有人,所有嫌棄她的人。

回到房間,林韓越想越傷心,趴在**“嗚嗚”大哭,仿佛要將忍了二十幾年的委屈全都宣泄出來。哭著哭著,哭累了,林韓就這樣趴著睡著了。

睡夢中,父母和何氏母女的麵孔交替出現,不管林韓怎麽逃都沒法躲開,她使勁地跑著,跑得渾身發燙,像是被人丟進了火爐裏一樣……

迷迷糊糊間,覺得有股涼意從額際傳來,頓時愜意不少,腦子漸漸開始清醒,正準備睜開眼睛,卻聽見幹媽的聲音:“媽,咱們這樣是不是把小韓逼得急了點?”

“唉,這是早晚的事,咱們何家遲早總得交給她的。這孩子不喜歡受約束,不用這個法子,不曉得要過多久才能套住她呢。現在,隻怕她心裏正恨著我呢。”

“媽,您別這麽想,小韓隻是一時不能接受吧,這麽大的事,攤誰身上都會發蒙。”

“也許是吧。”

何素蘭沒再接嘴,拿著毛巾給林韓擦完汗,再掖上被角,和母親一同輕手輕腳走了出去。聽到關門聲後,林韓馬上從**坐起來,瞄了眼床頭櫃上的鬧鍾,時針已指向3點。

林韓坐在**想了許久,還是拿起電話撥了號,連撥了三次都沒人接,她不氣餒,仍固執地又重撥了一次,這回,總算有人接了。

“喂?誰呀?”電話那頭傳來林母倦意濃濃的聲音。

聽到媽媽的聲音,林韓拿電話的手抖了一下,重重地吸了口氣,輕聲說:“媽,是我。”

“小韓?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啊?”聽到是林韓,林母的聲音似乎冷淡了許多。

“媽,我問你,你和爸不喜歡我是不是因為哥哥的死?你們恨我是嗎?你們也像村裏人那樣認為是我克死哥哥的嗎?”一連串問出這麽多話,心裏也有些承受不住這些從別人那裏聽了二十多年的“事實”,林韓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你聽誰說的?”女兒的控訴讓林母有些慌張,卻沒有林韓期待的安慰與駁斥。

“是真的,對嗎?那你們為什麽不在生弟弟的時候把我送出去?為什麽要送弟弟去小姨家?要等到現在才不要我了,把我送給何家。”

“小韓,我和你爸是迷信了一些,可你還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怎麽舍得將你送人?讓你弟弟住小姨家,不是因為近嘛,都能看得到。何家是大戶人家,做父母的總希望兒女好,他們向我們要你時也說了,不給你更名改姓……你過去後衣食無憂的,也算有個好的歸宿了,我這個當媽的,也安心啊。”

聽了母親的這番話,林韓心裏稍稍好受些,畢竟他們沒有完全不為自己著想。

記得哥哥是在她五歲時被淹死的,剛滿十歲。當時,兄妹倆雙雙掉進河裏,被人先救起的是哥哥,死的卻也是他。這事說起來本來就邪乎,也難怪村裏的人迷信了。所以小她七歲的弟弟剛一出生就抱給小姨家帶了,隨姨父的姓。而且,家裏還從不許她向別人提起她有弟弟,見了麵也隻能喊表弟。

她到現在才敢去麵對,這一切,的確都是因為她,雖然那些都是莫須有的“罪名”。

林韓拿著電話想了許久,心中隱隱做出了決定,哽咽著問母親:“媽,是不是我到了何家,表弟就可以回咱們家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在林韓以為媽媽不會回答的時候,媽媽肯定的聲音從那頭傳來:“我和你爸是這麽打算的。雖然何家沒有要求你隨她們姓,可我和你爸已經當你是她們家的人了。”

聽到這個結果,林韓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從牙縫裏擠出幾句話來:“好,那我就答應她們家了,你和爸保重。”不等母親回話,林韓“啪”地將電話掛上。掛了電話,又抱著被子哭到天亮。

第二天,林韓跟何氏母女說,願意答應她們的要求,隻是提出要等自己寫完最後一本書再接管何企。而這最後一本書,正是以何宅的那些秘密為題材,書名是她起草之前就想好了的——《遺書》。

見到林韓應允了,何老太太和何素蘭都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