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夢境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也許是因為被囚多日的心結被釋放了出來,等到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時分。我靠在藤椅上,慵懶地曬著太陽,如果不是接到唐朝的電話,我想我會一直這麽坐著,直到夜幕降臨。

到他店裏的時候,他師徒二人正在品茶。他師父漲紅著臉,而唐朝的神情也有些不自在。見到我,他師父把手裏的茶盅重重地撴在根雕桌麵上,小小的白瓷杯在桌麵轉了幾個圈,總算沒有滾到地上,還沒有飲盡的茶水滾了半副桌麵。透明的茶壺底躺著月白色的茶葉,茶淡寡如水,空氣裏若有若無的茶香撲鼻而來。我假裝無視他師父的憤怒,坐下徑自給自己斟上一杯茶,輕啜,脫口稱讚:“好香的白茶。”

唐朝看我的眼神裏滿是歉疚,我衝他笑笑,表示並不介懷他師父的態度。他把他師父拉到外堂,我坐在裏麵狀似悠閑地喝著白茶,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留神聽他們說些什麽。

他們的爭執聲從外堂傳進來。

“師父,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小影?她並沒有做錯什麽。”唐朝刻意壓著嗓子。

相對他的小心翼翼,他師父就肆無忌憚了,故意說得很大聲,顯然是想讓我聽見:“從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覺得心煩意亂。你小子怎麽偏要管這檔子事?”

“你是知道我脾氣的,要麽不管,既然開了頭,我就得管到底。如果你不想幫我,那就算了,我想我自己會弄清楚的。”唐朝的聲音隱隱有些怒氣,想必是為他師父的大嗓門生氣吧。

“不是我不肯幫。唐朝,我找不到頭緒了,知道為什麽那天我隻能送你們看到秦淨跟她的情人?那是因為之前的宿怨都讓封旗袍的那人鎖住了,你們要去找那個下封的人。他才可以幫你們解開一些謎團。”他師父的聲音總算小了些,恢複到正常音量。

“都幾十年了,我們怎麽去找那個人?”

“那張符紙。”我起身走到門邊,接過他師父的話頭。終於明白他師父的不耐是因為迷茫和煩悶,還有就是不願唐朝卷進來。

“那麽,我們得再去一次何家?”

唐朝的師父點頭,繼而沉吟:“其實,下封的人很有可能是我的師兄。因為那時當地有名氣一點兒的也就我們倆。我先給你他家的地址,你跟李影去把那張符紙揭下來,拿著直接去找他就好了。他現在也隱退了,不愛管這些事。就這麽去,他一定不會承認。不過,他這人很有責任感,管過的事一定會再管下去。”

因為不想驚動何家的人,我和唐朝悄悄地從後院牆翻進去,穿過花園,一路順利到達秦淨的靈堂。白花花的陽光從窗口溜進去,卻毫無暖意,空氣裏時不時響起燭火跳動燃燒時的劈啪聲,讓人時不時冷不丁地嚇一跳。我們拖出那口箱子,箱蓋處已隻剩下半截破舊得辨不出本色的符紙,邊上已有些卷邊,我伸手想去揭下來,唐朝按住我的手:“不行,這有些年月了,這麽一揭就碎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圈透明膠,剪下一截輕輕地貼在符紙上,再拿了一把小刀,刮過去,符紙才揭下來。雖然不能做到毫發無損,但大致的輪廓總算是保留了下來。我們把箱子重新推到桌子底下,悄悄地離開了何家。

我和唐朝輾轉找到他師伯家時,已是暮色低垂。他家的房子是將拆未拆的民房,窄窄的過道,門前的水溝飄浮著菜皮、果皮和死老鼠的屍體,順著風,整條巷道彌漫著濃鬱的惡臭。我捂住口鼻,困難地呼吸著。弄堂口還有三五個孩子赤著胳膊大聲地吵鬧,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方言,偶爾說兩句普通話也夾雜著濃重的鄉音。

門上的門牌號已經鏽跡斑斑,難以分辨每一戶人家的編號。唐朝叫住那幾個紮堆的小孩:“小朋友,你們知道這裏哪一家姓林?”

年紀稍長的一個搖頭:“不知道,俺們不曉得哪一家姓林。”

“那78號是哪一家呢?”

“不知道……”

“我知道,我們房東就姓林,我們叫他林爺爺。”一個年紀小的接過話頭,伸手往前一指,“呶,就是那裏!”

他在前麵蹦蹦跳跳地給我們帶路,到了門口,就大聲地嚷起來:“林爺爺,有人來找你。林爺爺!”他的嗓門很大,瞬時,巷頭巷尾都響著他的嗓音。

房子裏並沒有人回應,他回頭對我們說:“林爺爺耳朵不太好使,你們要進去才行。不過你要說他壞話他就會聽得一字不漏。”他邊說邊衝我們扮著鬼臉,然後悄悄推開門,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噓!小聲點,林阿姨聽見了會罵人的,她特凶!”

他貓著腰偷偷地走到黑漆大門邊,就再不往前,指了指門壓低聲音說:“你們自己進去吧!別說是我帶你們來的!”說完踮著腳尖溜了。

我們敲了好一會兒的門,才聽到腳步聲,門還未開就聽到一個尖厲的女高音嚷道:“啥擰啊?噶暗了有啥事體啊?煩勒要西!”話音未落,門已打開,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出現在我們麵前,她穿著睡衣,蓬著頭發,右手不住地抓著頭皮,一雙小眼半睜著,眼角掛著一坨眼屎。見了我們,她邊打哈欠邊問:“做啥?”

“我們來找林明誌老先生,請問他在嗎?”

“找我爸幹嘛?”她拉開門,側身讓我跟唐朝進了屋。唐朝還沒答話,就從裏屋走出一位老人,手裏拿了兩個銀彈珠不停地轉著,看了我跟唐朝兩眼問:“找我有什麽事嗎?小珠,你去倒茶。”

“師伯,我是吳遠的徒弟唐朝。”

“哦,找我有什麽事?”他皺起眉。

唐朝把那半截已殘破不已的符紙遞到他跟前。他挑了挑眉,拿著符紙翻看了半天:“這是從何家拿來的?又有事了?”

等他聽完事情經過,低頭沉思了半天,我們都喝完了他女兒泡的茶他才開口呢喃:“怎麽會封不住?經曆了這麽些年,早就該沒怨氣了。一定是有人揭了!”見唐朝點了點頭,他扭過頭來問我,“你爺爺還在世嗎?”

“我不知道,他十年前就失蹤了,音訊全無。”

“這就更奇了……你們來我書房。”我們跟在他身後進了他的書房。房子是空的,除了一桌一椅,隻有牆上四周都掛滿了字畫,還有幾把桃木劍。桌上放了一個香爐,他點燃一炷香插上,然後讓我和唐朝盤腿坐在香爐前的地上。他拖過那把椅子坐在我們跟前,神情嚴肅地閉上眼,嘴裏念念有詞。刺鼻的檀香直往眼裏鼻裏鑽,煙熏得我也隻得閉上眼,小心地吸著氣,意識逐漸迷糊……

一彎新月隱匿在樹梢,窄窄的巷口冷冷清清。

唐朝牽著我的手站在巷口。這是一個奇怪的天氣,明明掛著月亮,巷頭巷尾卻氤氳著迷煙,厚重到我看不清唐朝的臉,霧氣帶著細碎的水珠落進我的脖頸,脖子一片濕答答的冰涼。我握緊了唐朝的手,開始摸索著前行。這裏好熟悉,空氣裏隱隱飄**著花香……我吸了吸鼻子,不錯,應該是丁香。

我們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再往前……巷子裏的某戶院落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是在翻動泥土。我和唐朝對望了一下,走到那戶院子前,抬手推開門……這時月光忽然明亮起來,照得整個院落雪亮雪亮的。院角一個蒼老的背影弓著腰,手裏握著一把鐵鍬,正把地上的泥土一鏟一鏟地鏟進一個巨大的花盆裏。花盆裏一棵丁香正吐露芬芳,濃鬱的香氣鑽進鼻孔,我忍不住深吸了幾口,又忍不住四下張望,突然發現花盆裏有一雙手,耷拉在花盆邊沿,了無生息……

我突然覺得很傷心,有一種想放聲大哭的衝動,在陌生詭異的環境下,我又不敢哭,連忙捂住嘴,眼淚已洶湧而至,模糊了視線。我拉了唐朝的手緩緩地前行,近了,近了,我看見一鏟泥沙正蓋到一張蒼老的麵孔上,最後晃過我視線的,是眉間的那顆黑痣。我嗚咽出聲,那個原本背對著我的背影緩緩地轉過身來。我們的距離很近,近到我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膏藥味,還有一種似薰香又不是薰香的味道,好熟悉的體香……

她的側臉一片模糊,慢慢地,慢慢地向我們轉過來……隨著她的轉動,那種熟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強烈到讓人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慌,我聽到自己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越來越急,好像隨時都能從胸腔裏跳出來一樣。就在她的整張臉快轉過來時,心髒再也不能承受跳動的頻率,我痛苦地大叫了一聲,眼前漆黑一片,所有的場景都消失了……

睜開眼,心兀自跳個不停,喉間還有無法抑止的抽噎聲,臉上一片冰涼。唐朝輕輕地為我拭去臉上的淚水,擁著我且輕拍著我的背安慰道:“小影,不怕!”

等我的情緒平靜下來時,林明誌問我:“你看到了什麽?”

“我爺爺的臉,在丁香花盆裏。”我顫聲說,身子忍不住發抖,不敢去回憶,又忍不住去回憶,輕聲問道,“這表示我爺爺已經死了嗎?我看到的都是真的嗎?”

“如果你確定剛才那個人是你爺爺,那你爺爺多半已經不在了。你還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一個老婦人,她正在把小影的爺爺埋進一個巨大的花盆裏。在她快要轉過身來時,小影就叫了起來,然後就醒了。”唐朝接過話頭。

“你在排斥,你不願看到真相,其實你心裏隱隱已經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阻止自己看下去。我現在也不能確定你看到的是不是真相。”林明誌說。他的每一句話都撞進我的心窩裏。我一陣耳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可心卻遏製不住地輕顫。在這一刻,我發現自己不再需要真相,我倉皇得想逃開,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我把頭靠在唐朝的肩上,虛弱地喘息著。

林明誌從抽屜裏翻出一本有些破舊的書來,清了清嗓子說:“我跟你們說說當時我去何家時的情景吧,或許會有一些幫助。”

第一次踏進何家時,那深幽的怨氣就圍上來。在湘妃竹林裏,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她一臉戾氣地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找出了根源,是她的房間。整個房間異常簡潔,最多的就是衣架衣櫥裏琳琅滿目的各式旗袍。我看到了,看到了她的前世今生,看到了她跟旗袍的淵源。原來,前世她在新婚那天跳水而亡——也就是說,她是你夢裏的那個新娘。

我想毀了她的這些衣服和一切她的私人用品,可我發現由於怨氣過重,毀了隻能起反效果,於是就請了符,封了起來。其實,如果她愛的人有一天去了,將他們合葬或是比鄰而葬,怨氣就會慢慢地轉淡直至消失。還有,如果能查到她愛的人是誰,把旗袍交給他,也會淡化怨氣。但我那時怎麽也查不出那個人是誰,因為何家沒有留下一點兒他的蹤跡。何夫人說何家老爺是知道的,但何家老爺根本就不信這些,第一次見了我還把我破口大罵了一通。所以後來我去何府都是悄悄地去,總在何家老爺回來前離開。由於沒有人提供資料,所以我隻得暫時把那些衣物封起來。但我沒想到有人會揭封。她被封禁了幾十年,怨氣自然更重,所以,遇上的人都難免受到禍劫。隻是……據你所說,她現在已經不再挑人,凡與旗袍有牽連的,逢人遇禍,難道,還有什麽我們沒有看到的事情?

“那我們現在要怎麽辦?”唐朝問。

“要麽找到李影的爺爺,隻有他能化解。要麽再封她一次,因為這種東西銷毀都是不祥的。”

“那要是再被人揭封呢?”

“那為禍自然更大。”

……

由於天色已晚,我們就告辭回來了。一路上我都沒有說一句話,滿腦子都是夢裏的情景——那株開得正豔的丁香,那個熟悉的背影,一幕幕都不斷地撞擊著我的腦門,生疼,疼到無法置信,疼到不能呼吸,疼到不願再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