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真相漸露 十七冰釋

看著窗外濃濃的霧氣,我突然很想發泄一下,就這麽一想,發現自己不知幾時已經在馬路上了。我發足狂奔,不知道是淚還是汗,在臉上四處逃竄,流過臉頰、頸窩,還沒有幹透,新的汗又流了下來。

跑得幾近脫力,也不知跑到了哪裏,四周空****的,沒有樓房,沒有往來車輛,慢慢停了下來,恐懼壓過傷心。

透過黑暗,我看到一團影子向我這邊移過來。我茫然地站在原地,傻傻地看著那道被月光壓在地上的影子緩緩移近。影子先移到我的腳邊,再一點點往上吞噬。

近了,近了,雖然光線很暗,但我依舊可以看見他的臉,年輕而率性。他在笑,淺薄的嘴角上揚的弧度充滿邪氣,那雙狹長的帶著不羈輕狂的眼睛盯著我一眨不眨,突然,他皺了皺眉頭。他真漂亮,即使皺著眉頭也還那麽漂亮。我喜歡用漂亮來形容他,覺得這兩個字用在他身上,帶著些寵愛的意思,雖然我從來沒有寵過他。

我看著他的臉,心又莫名地酸痛起來,新的淚疊上舊的,眼又重新濕潤。

他抬起左手,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黑夜裏如白蘭花般豐潤,一個漂亮的男人哪怕擁有一雙這麽女人氣的手也不會讓人覺得突兀。

他屈起食指幫我拭去腮邊的淚,嘴角上的笑早就消失不見了,我看到他的眼睛裏,有我熟悉的憤怒。

咦?腦子裏居然空空的,他是誰?他是誰?所有的記憶在這一刻全部遺失,我想不起他是誰,也記不起我是誰。可是,他看上去卻是那麽熟悉,他的眉、眼、唇、鼻,甚至是一個皺眉的動作都是那麽熟悉。可我為什麽記不起他?

抱住頭蹲在地上,腦子裏亂成一團。

聽見風在夜色裏大聲狂肆地嗚咽著,我的長發飛舞起來,在夜風裏時不時地裹著我或是在我腰間繞來繞去地扭動著,格外妖嬈。冷!這風怎麽像冰刀子似的,可是這樣的冷冽仍然無法讓我清醒地記起他是誰。

我把頭埋在膝間低聲無助地呢喃:“誰?你是誰?”

頭頂傳來一聲笑,短促而倉皇。等我再抬頭時,他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四周除了黑漆漆,還是一片黑漆漆。一團團的黑影躲在月光下,仿佛是無數的怪獸在尋找最佳時間,伺機而動。

我不斷後退,慢慢避開那些黑影,眼角忽然閃過一絲光亮,彎腰仔細尋找,找到了!牆角躺著一枚銀色的戒指。我撿起來很自然地就往拇指上套,大出一號,褪下來,借著月光去瞧,隻見戒指內側刻著兩個字:蔚彬;邊上還有一排數字:1995。

“蔚彬!蔚彬!你去了哪裏?”記憶全部回來,我對著空氣大聲喊著。

我對著他來時的方向開始尋找,但除了陰鬱的樹影和花叢,再找不到別的什麽。忽然想起他已經死了,我頹然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小影,你怎麽了?別哭。”抬頭,我看到青琳站在我身邊。她蹲下身來,像讀書時那樣輕輕地抱住我,頭發上散發出熟悉的沙宣洗發水的味道。

“青琳,青琳。”我叫她,拉著她的手站起來。

她開車帶我去我們曾經的學校,在教學樓裏,我們一起又笑又唱,我們合唱王菲和那英那首早已過時的《相約九八》,唱到跑調,嗓子喑啞,可我們依舊在唱,在笑,不停地笑,笑到淚流滿麵。

最後,我們並肩安靜地看日出。在朝陽裏,青琳的臉一點點明亮起來,她回頭對我說:“小影,原諒我好嗎?真的!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我也喜歡雲峰,一直都喜歡!可是小影,我也那麽喜歡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原諒我對你的隱瞞,因為我從來都不想傷害你。小影,我不要和你做情敵,我們永遠都是朋友,隻做好朋友,一輩子的。”

她眼裏盛滿虔誠,我收住唇邊的笑。

我忘了,我們之間還橫亙著一個雲峰——那個我們都愛的男人。心像被人猛地擰成一團似的**地抽搐,我多想恨眼前這個女人啊,我曾經最好的朋友。

我們知道彼此的一切,可是此刻她對我來說是那麽陌生。我想要對她做點什麽,可始終恨不起來,麵對她一臉的坦誠,我竟然想要逃。

青琳望著我,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最後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眼睛裏有深沉的悔恨。我無言以對。

這時,學校的廣播響起音樂,輕緩悅耳,竟然是我們剛才唱到嗓子喑啞的《相約九八》。我再也不忍心無動於衷地看著她流淚,走過去摟住她,緊緊抱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青琳,我原諒你!”

“真的?真的?”青琳抬頭看我,眼裏還閃著的淚光跳躍起來,滿是欣喜。

旭日東升,雖然還有隱痛殘留在心裏,但是,總會過去的。我對著朝陽說。

睜開眼,臉上有些冷濕,伸手一摸,全是淚。

中午,青琳打電話給我,說她家晚上要舉行一次聚會,讓我一定去。我想收回那件旗袍,可又有些不甘——我還是不能釋懷。為什麽?我問自己,為什麽不能像夢裏那樣豁達?

下午我很早就去了青琳家,何奶奶拉住我給她講茶道。茶香繚繞間,看著她枯瘦的手端起茶杯,想到奶奶,我心中百感交集。

和奶奶的抑鬱不同的是,她臉上一直掛著祥和欣慰的笑。我們一起聊天,聊到一些難過的事,適時地安慰彼此幾句。曾經,她說過我們是忘年之交。

她今天的精神狀態很好,竟跟我聊起了在國外的日子。

“在國外那會兒,其實除了孤單些,什麽都好。”她端著茶杯回憶著,臉上一直都掛著恬淡的笑,“隻是家人都不在身邊,心裏難免有些自卑,覺得自己是被家人拋棄了,所以我的性格在小時候是有些自閉的。”

“那時你很想家是嗎?或者說你恨過家人嗎?如果換了是我,又會以什麽樣的心態對待呢?”

“不。當時請的菲傭是個基督教信徒,我常常跟她去做禮拜,內心也就平和了許多。”

“何奶奶,我可以問你一些事嗎?”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對於秦淨,我始終都想了解得更多一些。

“問吧!”她對我露出寬容大度的笑。

我想盡可能說得婉轉些,但等話出口才發現還是那麽直白:“就是關於令嫂秦淨,我聽人說起過。嗯,我問的問題很不禮貌,卻忍不住要問。很多人都說她是個……不太好的女人。你認為呢?”

“你從哪聽說的?”她有些驚詫。

“我奶奶,我們家有人是她故事裏的另一個主角。”何奶奶是個睿智的人,不說並不代表她從不知曉,她一定全都知道。

她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又沉吟了好一會兒,似在組織語言該怎麽回答。好一會兒,她才放下茶杯輕輕拍著我的手以示安慰:“我覺得,她應該是個苦命的人,另一個主角也是。隻是我從來沒有想到,你會跟另一個主角有這麽密切的關係。不管是造成傷害的人,還是受到傷害的人,他們全都是苦命的人。情,誰都躲不過,如果相愛隻是兩個人的事,也就沒有這麽多的糾葛了。”

“那麽何奶奶,如果你遇到這樣的事,你會怎麽樣?”

“也許會有小小的怨艾,哦,這隻是我現在這個年紀才會說‘小小’,因為經曆太多,在年輕時覺得不可原諒的,現在都覺得無所謂了。假設是處在當時同樣年紀的我的性格閱曆來看的話,我想這怨也不會太深太重,並且不需要很長的時間,我肯定會釋懷,開始新的生活。每個人的人生,不能因為他人的錯誤就走向死角,從此黯淡無光啊。”

我點了點頭:“嗯,道理是這樣的。”

“道理是這樣的?難道你有別的想法?”她挑了挑眉,一臉笑意地望著我。

或許是她的平和讓我不由自主地願意跟她談論更多:“如果別人傷害你,令你痛不欲生,我是指情感上,你會不會有報複的舉動,即使不是實質的,而是心理上的?”

“不會,因為不管你做出什麽樣的舉動,最後的結果除了傷害別無所得。因為都已是發生過的事了,你不原諒,困住的就是你自己,與其恨著報複,不如笑著祝福。其實做到這點太難,必須鼓起很大的勇氣。但是這樣,比你做其他的什麽都好。有時一時衝動,也許會讓你背負一輩子的包袱;一時的仇快,會剝奪你一生的幸福。這樣的代價,太沉重了。報複,簡直就是拿別人的錯來對自己狠狠懲罰啊,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了。”

我緊緊握住茶杯看著何奶奶,她一臉的安然。想起我的奶奶,還有青琳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我們兩家的女人,一世都在躲避一個叫作宿命的東西,可都躲不過,所有的人都那麽孤單。

“何奶奶,你相信宿命嗎?我問這話未免唐突失禮,可還是忍不住想要問,希望何奶奶不要生氣才好。像我的奶奶和母親,還有……”我準備說我,但想了想還是隱去了,頓了頓說,“她們都無法逃避被愛人背叛的這個宿命。而你們家,也是幾代人,都逃不出男丁不旺這個宿命。你信這都是命嗎?”

她笑了笑:“其實,這很難說清。起初,我也不信,這一切在我看來隻是巧合。可是,幾代人的巧合已讓我們何家人都恐慌了,漸漸也就信了。年輕時我不信,一直都不,甚至等它降臨到我身上時,我還是不信,等到了我的下一代……看到她的不快樂,看到在她身上發生的一切,我才信。我是多麽希望她快樂幸福啊,為什麽會弄巧成拙變成誰都料想不到的樣子呢?”何奶奶把臉轉向窗外,順著她的目光,隻見青琳的母親正在花圃邊為一束玫瑰修枝剪葉,微弓的背在一片花海裏顯得單薄無依。聽說她有個很愛很愛的愛人,可是就因為這個宿命傳說,最終還是沒能在一起,隻能日日讓自己活在思念裏。

“何奶奶,你讓我懂了很多。”我心底豁然開朗。原來,報複並不一定就會快樂。我心裏打定主意,要阻止這一切。

原來,昨天夢到蔚彬,是他們在提醒我不要走錯路。還好,一切都還來得及。

“跟你聊天,我也會覺得自己沒有實際年齡那麽老。孩子,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什麽事,但你要堅信,一切都會過去的。”何奶奶拍著我的手,話裏有話。

“是的,何奶奶,一切都過去了。”握住她的手,我堅定地回答,也是讓她寬心。她那麽聰明,肯定懂的。

晚上,昔日好友差不多都已到齊。青琳從回家就開始忙碌,我一直沒有機會跟她說旗袍的事。傍晚時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梳妝,死活不讓人進去,說是要給大家驚喜。

8點,她終於從樓上下來——微曲的長發已盤了起來,耳上戴了一對珍珠耳環,頸間掛了一串同款的珍珠項鏈,身上穿的,居然就是我送給她的“秦淮燈影清旗袍”!

她穿上很合身,與她以往的氣質大相徑庭,變了個人似的,貴婦一樣的高貴優雅。所有的人都盯住她,看她扶著扶梯一步一步地下來。她小心翼翼地笑著,生怕破壞了精心打造的氣質。

“青琳,終於變成大家閨秀了!”小白率先鼓起掌來,大家都跟著拍起手來。

青琳看見我呆在那裏,過來輕輕推了推我說:“喂,小影,你發什麽呆啊?太驚豔了是吧?”

“青琳,你可不可以把這件旗袍還給我?”我貼在她耳邊小聲說,她穿著是很美,可那美讓我莫名其妙地恐慌,讓我等不及宴會結束就迫不及待地要拿回旗袍。

“啊?為什麽啊?”她一臉不解地看著我。

“我要拿回去再做一件,看你穿得這麽好看,多做幾件放那裏。等哪天我又想重新開店了,也好有個樣品,而你就是我的活模特了。”

“好,沒問題,但等過了今晚再說。我去招呼下他們,奶奶剛跟我說了,今天下午跟你聊了許多。還說你心情好像不是很好,叫我多陪你聊聊。我奶奶呀,比關心我還要關心你。我心裏真醋。”她從傭人那裏端過兩杯雞尾酒,遞一杯給我,邊說還邊衝我扮鬼臉。

“注意淑女形象!你奶奶一定讓你別跟我說這些話,隻是叫你多陪陪我是不?你這下說了,讓你奶奶知道了又該說你嘴不牢了。”

青琳立刻捂住嘴:“呀!看我這嘴!她要知道了回頭又該罵我了。”

“你呀!對了,雲峰不來嗎?”我故作輕鬆地問。

青琳臉一紅說:“我沒有叫他,他最近比較忙吧!小影你別……”

“青琳,什麽都別說了好嗎?別對我說安慰或是別的什麽話,我們永遠都是朋友!”我望著青琳,一字一頓地說。也許,總得有個人開口,但又不忍**裸地捅破,心裏總還存著一絲希望吧。

“小影,對不起……”青琳用沒有拿酒的手半摟住我。

我心裏一痛,腦子裏閃過何奶奶的話,是的,一時的仇快會讓我的內心畢生都背上沉重的枷鎖。雖然我現在很痛,剜心般的痛楚,但我相信自己總會挺過去,會的,會的……

我也緊緊地回抱她,慶幸,在我悔悟前,她還好好活著。

我們瘋到很晚,我跟青琳都喝得醉醺醺的,拉著彼此又哭又笑,像回到了學生時代——青琳的淑女形象還是沒法保持到最後。

那天,小白給我們拍了很多照片。

也許,我失去了很多,可是,我不必再這樣折磨自己,一切都會過去!再大的傷口都會結痂,我不住地安慰著自己……跟他們喝了不少酒,最後怎麽回家的我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