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禍心

我把那件被奶奶捏得有些皺褶的旗袍平鋪在書桌上,腦子裏想著秦淨的模樣。

粉紅的顏色很是配她,她的膚色很白,活著的時候一定白得水嫩。旗袍前胸處繡了一葉蘭草,隻有一葉,翠嫩纖細的一葉,從右胸房下方到蠻腰處,異常柔軟的弧度,再在隔了一寸處又繡了朵蘭花,離胸房最凸出處有一指距離,看似端莊而又暗藏**。這花樣要是在現在一定會非常流行,隻是在幾十年前,隻怕會有人覺得太張揚放浪了,原來那麽優雅的花也可以繡得這麽妖嬈。

這件旗袍要是做成無袖的一定風情萬千,偏偏做成七分袖,使嫵媚打了不少折扣。

我翻身下床,把包裏的另外一件旗袍也拿了出來,相同的款式,不同的花式。雖然墨綠的已有些陳舊,但歲月給它更添了幾分韻致,加之旗袍本就帶些古味,更何況暗紋裏埋的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金線,所以就算有些陳舊也並不會讓人覺得寒酸。在複古風大吹的現在,更是受人歡迎。

我輕輕笑起來,梳妝台的鏡子裏映出我的模樣,美得有些魅惑、詭異。

這,是我嗎?

從最底層的抽屜裏抽出一本相冊,翻開就可以看見一張張黑白或是彩色的照片,每張照片的邊角都微微有些泛黃。每一張照片裏全都是一個女人。她很美,瓜子臉,鳳目,貝齒……傳統的中國古典美女,照片裏記錄著她十八歲至三十來歲的韶華歲月。

她笑起來時,淺露貝齒,那是年輕的她十八歲時。拍攝照片的是我的父親,一名愛好攝影的窮編劇。

再看後麵幾年的,雖美麗依舊,可眉間總是夾著淡淡的哀愁,拍攝的地方也從不同的風景地轉換到了背景呆板的照相館。因受一個人的影響,她愛上了拍照,最後那人卻舉著相機去拍別人,所以她隻能跑去照相館孤獨留影,在閃光燈和哢嚓聲中回憶曾經的美好。

她是一名茶藝師。

記得我那時跟茶館裏的大桌子一樣高,常常孤零零地躲在茶樓的柱子後,看她蔥白修長的右手執起茶壺為客人倒茶。她常常對我說,做一個茶藝師,要具備最基本的純、雅、禮、和的茶道精神理念,才能將茶之本、韻、德、道詮釋得盡詳盡善。每一味茶,程序錯了或是少了,那便缺了禮數,而每味茶所需的程序也不相同。比如潮州功夫茶要經曆十九道,而西湖龍井茶則隻需十道。

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她一閑下來就跟我說茶道,這點她跟爺爺有些相似,他也是不管我聽不聽得懂,天天都不厭其煩地說著關於旗袍的種種。

隻有在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她才會舒展開緊蹙的柳眉。她那時是茶館老板的孤女,從小接觸的就是茶,自己打理著一間小小的茶館,生意不好也不壞。在鬧市中,這小小的茶館顯得那麽幽靜,別具一格。也就因為這樣的不同,吸引了他的眼光。可也因為她一直不變的淡然,遭到了愛人的背叛。

她賣了自己的小茶館,去一家大茶樓工作,為的就是有規律的作息時間,可以多陪陪他,誰知最後他卻不需要她陪伴。寂寞的時候她常常去從前的小茶館坐上一會兒,後來茶館幾經轉手,原來的茶館變成了照相館,她就經常獨自一人跑去拍照。

如果用茶來形容她,應該是白茶吧?清淡,沒有很濃鬱的香味,不鑽胃不澀口,喝完要細細回味才能捉到那若有似無的清香。

與她所學的比起來,我知道的都是些粗淺功夫。

那時我不過四五歲,較之同齡的孩子安靜許多,日日聽她講解茶道,也許她說了更多,但我能記住的卻是極少。等大了,我專門買了介紹茶藝方麵的書,每翻一頁,都覺得似曾相識。

她是蘇州人,說話細語輕聲,如和風拂麵,加之長相出眾,所以來茶樓品茶的老主顧常常都會先打電話預約。從上班忙到下班,她從不許我跟在她身邊,所以我常常躲在柱子後,聽她輕聲地給客人們講解茶道。

我一直以為她柔弱,沒有脾氣。麵對丈夫的背叛,她隻是冷眼旁觀。我甚至以為她不愛,所以不聞不問。可是,在他走後,長達兩年的時間裏,她竟再不能講解茶道,而是孤獨地坐在家裏,將茶具洗了又洗,茶泡了一泡又一泡,卻從來不喝。

終於,我再不能聽到她的聲音。那麽重的血腥,將她團團裹住。

她走得那麽快,快到我還沒來得及問她:可恨她和他?可想過報複?

她叫紀煙如,我的母親,人跟名字一樣柔美,也跟名字一樣福薄。

我不能再像她那樣,隻懂得隱忍。

我將相冊重重合上放回抽屜裏。

心裏隻有一個聲音,不能,絕不能重蹈覆轍。

把那件墨綠的旗袍疊起來,放進一個精品盒裏,我心裏已打定主意……

隔天就是周末。

我打電話給青琳:“青琳,今天有空嗎?出來玩,我送你樣東西。”

“呃……有空啊!送我什麽好東西?”

“旗袍。我店鋪關了,積壓了好多成品,挑了件最漂亮的送給你——這可是我奶奶那輩人就傳下來的東西。我不及你白,穿了就顯得有些土了,你穿了一定好看。”我把電話夾在肩胛上,邊刷睫毛膏邊說,鏡子裏,我看到自己冷漠的目光。

“好啊!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小影,你也挺白的,別老不知足好不?”

“好了好了,你別恭維我。那下午見,我們去吃湘菜,還是打浦路那家‘西廂記’見?”

“好,好,都隨你!行吧?”

掛上電話,我看到奶奶站在門口望著我,滿臉的驚詫。

我忙收起嘴角的冷笑,低下頭有些心虛地叫:“奶奶。”聲調裏充滿了無助和慌亂,她都聽到了?

“小影,怎麽了?你跟青琳?”奶奶逼視著我,她的眼神犀利得讓人無處可逃。

“沒什麽,隻是太久沒見了,一起吃個飯而已。”我拿起唇彩轉身對著鏡子不敢看她。

“你剛才說送她旗袍,你要把‘秦淮燈影清旗袍’送給她?”

我從鏡子裏看到奶奶難以置信的表情,慌忙解釋:“沒有,沒有,我怎麽會這樣?”被戳穿心底的秘密,我焦急地揮著手否認,“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麽可能這樣?我隻是跟她開個玩笑而已。奶奶,你別瞎說,這事我想都不敢想!我是送別的衣服給她。”

“真的?”

“奶奶,你不相信我?你不相信你的孫女?”喉頭發澀,我將唇彩放下,重重吸了口氣轉過身去對上她的眼睛,“你真的以為你一手帶大的孫女如此蛇蠍心腸?”

“是奶奶不好,錯怪你了!”奶奶突然衝過來一把抱住我,靠在她懷裏我一頭霧水,隻感覺到她的身子在輕輕地顫抖,撫在我頭頂上的手透過頭發都格外冰涼。她在害怕什麽?

在西廂記裏,我們點了好幾個菜,思緒混亂得記不住菜名,有些食不知味。青琳也有些心不在焉,與她以往的性格相去甚遠。兩個人,各懷心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麵對多年的摯友,我不禁想起上學時常躲在被窩裏說悄悄話的時光。我們熟悉對方的一切喜好,曾經喜歡著對方喜歡的一切,厭憎對方厭憎的所有,好得跟連體嬰兒一樣。我們和對方共同走過那麽多的路,有那麽多共同的愛好。我們曾同台高歌,曾攜手同遊……到底是什麽,讓我們成了這樣?

想起往日種種,我眼前漸漸有些模糊。撫著右手椅子上的那個盒子,我幾乎想改變決定,再給她一次機會好嗎?我在心底問自己,心對我說:好,好,好!

“青琳,雲峰最近沒認識別的女孩嗎?”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期盼著她說出否定的話。

“小影,你放心,雲峰對你真的很好,他還常常跟我說冷落了你。小女人,他是愛你的。”青琳搛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裏,神情自然,語氣裏有刻意偽裝的輕鬆。

幾時,她說起謊來臉都不會紅了?望著那張看似天真無邪的臉,我在心裏冷笑一聲,這張臉背後暗藏了多麽深沉的心機?我頓時就將剛才的猶豫打消,把心一橫,將盒子遞到她麵前,也學著她那樣故作輕鬆地說:“青琳,這是我送給你的旗袍。”

“謝謝小影。你對我最好了。”青琳接過盒子,一臉甜笑地對我說。

我還想對她說些什麽,手機響了,是唐朝。

“小影,你來一趟,把旗袍帶上,我師父會幫我們找一些線索。”唐朝急急地說。

“哪件?”

“當然是那件墨綠色的。”

“嗯。”掛了電話我愣了一下,在呼之欲出的真相和報複之間猶豫不決,但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回頭對青琳說,“青琳,我有事要先走了。”

“好。”青琳叫來服務生埋單。

出了店門,她說:“小影,你等下要去哪兒?我送你吧?”

我笑著搖了搖頭:“不了,不同路。”

“那你自己路上小心。”她關切地說,我點點頭,跟她揮手道別。

她向左,我向右,是啊,我們不同路。兩人背對著,越走越遠……

雖然我一直在掙紮,可最後,我還是沒有收回那件旗袍。給出旗袍後我又莫名地擔心,會是什麽樣的結果?我心裏暗暗祈禱:小小懲罰他們一下吧,出口氣就好。

大老遠我就看到唐朝站在古董店門口等我,一見到我就急急地問:“旗袍呢?”

我低頭小聲說:“不見了,我回家找了一遍,沒有了。”

“不見了?怎麽可能?”唐朝皺起眉說。

“既然它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又怎麽不可能不見?難道你就這麽希望它天天待在我身邊,把我嚇得半死?”唐朝的話讓我煩躁不已,忍不住衝他大吼起來。這是他認識我以來我最失態的一次了。

“對不起,小影。”他顯然被我嚇到了,攬過我的肩輕聲致歉。

我順勢偎進他的懷裏,以掩飾我的慌亂。借著他對我的情感,欺騙這麽善良優秀的一個人,原來負罪感那麽重。“我沒事,隻是最近老是看到它。我很怕!”我把頭抵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身子因為慌張不住地顫抖著。

唐朝以為我是害怕,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安撫著,柔聲問道:“那我們從箱子裏拿出來的那件在不?”

“在。”我從包裏將那件旗袍拿出來。

唐朝接過去,歎了口氣:“沒辦法,死馬當作活馬醫,讓師父試試。照常理推應該是有用的。”

唐朝的師父從裏間出來了,穿著一身道袍,他人又瘦又矮,看上去感覺有些怪異又有些滑稽,我想笑又不敢笑。

他把旗袍放在香爐前,對我說:“你們兩個坐在椅子上,我會讓你們離魂。所謂離魂,也就跟睡著做夢沒什麽區別,然後你們會看到一些事,但不能肯定全是真的,也不能肯定都是假的,有可能會有幫助,也有可能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他繞來繞去說了一大堆的廢話。

我和唐朝依言坐在椅子上。他師父開始誦經,我半個字也聽不懂,嗚哩哇啦的一大堆聽得人頭昏腦漲的。我暗想,怪不得小時候遇到囉唆的人說話時就會捂著耳朵叫:不聽不聽,和尚念經。

想著想著,腦子亂七八糟的像一團糨糊,在香煙繚繞中,我漸漸失去意識……

好冷,這是在哪裏?隻有一輪明月孤零零地掛在夜空中,更顯得冷清。

回過頭,我發現唐朝站在我身後,才稍稍感到安心,想開口叫他,卻發不出聲來。他比我先適應過來,從容地牽住我的手,在迷蒙的晨霧裏前行。

走了一小段,我突然覺得這裏好熟悉:窄小的巷道,擁擠的人家,還有爛臭的垃圾。

朦朧中,我看到有些破舊的路牌上標明:古北路。我熟門熟路地拉著唐朝往前麵走,左拐了個彎,在一戶人家門口的石階旁準確地找出一張小木凳,那是我常坐的。

這是我古北城區的家!不過比我記憶裏的更破舊一些。我回頭對唐朝笑,拉著他跑到我家門口,正準備推門——

吱呀……

還沒有碰到門把,門就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壯年男子。月亮剛好隱到雲裏,頓時一片黑暗,我看不清他的臉,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躡手躡腳地關上門,急匆匆地往巷口走去。他的背很寬厚,步伐穩健,好熟悉啊,他是誰?

見他快要消失在巷口,我忘了要回家,忙拉起唐朝緊緊跟在他身後。隻見他穿過長長的巷口,然後招了一輛在民國影視劇裏才能見到的人力車,我也想要攔一輛,可是我發現沒有一個車夫理我們,他們……看不見我們?

我和唐朝生怕跟丟了他,隻得加快步伐追上去,奇怪的是,不管我們跑得快還是慢,都可以一直跟在他後麵,甚至,哪怕我們停下來,也還是以那麽長的距離跟著他。

終於,他在一棟大房子前下了車。他沒有直接去敲門,而是繞著院牆走。我們跟著他路過大門時,我看到門牌上寫著兩個字:何宅。我探頭望進去,發現院中暗影重重,側耳傾聽,還伴著沙沙聲,像是青琳家的湘妃竹林。難道這裏是何青琳家?可是,院牆和護欄完全不同啊。

我們隨著他繞到後院,他靠在後門上,撮唇,吹了個口哨。在靜悄悄的黎明裏,清冽刺耳。

過了一會兒,後門緩緩開了。一個身材苗條的白衣女人偷偷摸摸地閃出來。他背對著我們擋在門口,我們看不見那個女人的臉。那女人一出來,他就緊緊抱住她,她順勢趴在他的肩上,嚶嚶地哭泣著。

這時,我看見她環在他脖頸的手,十指削尖,十個指甲蓋上塗著血紅的蔻丹。好熟悉啊!

終於,她埋在他肩胛上的臉抬了起來,正對著我。杏眼桃腮,膚白細滑,削尖的下巴,腮上掛著長長的淚痕——秦淨!

她好像看得見我們,突然咧嘴衝我們笑起來,吊起一邊嘴角,笑得有點邪氣,有點詭異,從唇縫間露出的牙齦滲出幾縷血絲,臉色一下子由白皙光滑變得青紫黯淡,唇色發烏,再看她環在他脖頸的手,手上開始零星地冒出一些令人反胃的斑點!

胃堵得心都開始發慌,我捏緊了唐朝的手慢慢後退。

她靠在他身上一步一步緩緩地向我們逼來……

就在她快要靠上來的時候,一直背對著我們的那個男人放開秦淨,緩緩轉過身來。那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似曾相識,眉目間跟我的父親有幾分相像,不過眉心多了顆黑痣。

看到我,他笑起來,一笑臉上的肌肉就皺成一團,瞬間變得好蒼老,臉上開始出現不笑時都會有的皺紋,頭發花白,這副樣子才是我記憶裏的模樣。

他向我伸出雙手,嘴裏叫著:“小影!”

爺爺,是爺爺!我也向他伸出手,我們的手在半空交錯,穿過對方的手掌,都抓了個空。

突然,他雙手反扣著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開始掙紮,臉漲成紫紅,太陽穴上的青筋因痛苦憋脹得老粗老粗,好像隨時都會撐破皮膚爆出來。

我感覺心梗得連氣都快透不過來了,難受得忍不住痛哭起來,撲過去想幫他,雙手一錯,又抓了個空。我隻能蹲在一旁,看著他痛苦地掙紮,無能為力。

“爺爺,爺爺!”我大喊,可喊聲到了嘴裏都成了嗚咽……為什麽魂還沒回去?我不要再做夢了,這樣的夢太痛苦了。我拽緊了唐朝,搖著他的手在心裏說:我要離開這裏,我要回去,要回去!

這時,爺爺已經躺在地上不再動彈,僵在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有痛苦也有……滿足?

“啊……爺爺!”我睜開眼,大口地喘氣。額上一片冰涼,汗涔涔的,喉間還伴著嗚咽。

“你們看到了什麽?”唐朝的師父看都沒看我一眼,直接問。

“秦淨和一個男人,開始他們還年輕,可那個男的最後變成了一個老人,倒在地上。”唐朝說。

“那個人應該就是何媽嘴裏說的秦淨的情人。”

“可是,可是,那人是我爺爺!”秦淨是爺爺的情人?可爺爺為什麽會那麽痛苦地倒在地上?難道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