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禍心暗起 十四 情逝

我躺在**伸手撥著床頭的風鈴,流蘇簾上的十幾個小鈴鐺一起發出細碎的清脆悅耳的聲音。風鈴現在已褪色不少,最初是明紅,現在已被風化成灰蒙蒙的水紅。

風鈴是我在大二過生日時青琳送給我的。那時正流行用彩帶編織風鈴或是各類可愛的動物,我做了不少送給朋友。記得我送給她的是一隻展翅欲飛的天鵝,還特意去禮品店買了個法國洋娃娃,再剪掉雲峰送給我的那件秸熙的雪紡披肩,用它裁了件婚紗穿在洋娃娃身上,當真是美麗絕倫。

記得當時送天鵝給青琳時,她把我摟住親了好幾下,雲峰還在邊上酸溜溜地說我不愛惜他送的禮物。青琳一向手笨,她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做了一掛風鈴回送給我,說是回饋。後來她心血**又做了兩掛一模一樣的,一掛給了雲峰,一掛留給她自己。雲峰和我一樣將風鈴掛在了床頭,而青琳的則掛在窗邊。我突然想起去麗江之前,我打雲峰的電話卻被青琳接聽的事來,難怪風鈴的聲音那麽響,原來她當時就在雲峰那裏。

想到這個,我抬腳狠狠地踢著風鈴,一團粉影在燈光下亂晃,鈴聲頓時雜亂無章。那時親密無間的友誼也正如這風鈴的色澤,在時間的風化侵蝕下,褪色不少,或許,早已褪盡了吧。想到那天的那通電話,我胃裏一陣翻山倒海的惡心,想吐,趴在床頭一陣幹嘔,但除了酸水,吐不出任何東西。

風鈴聲兀自響個不停,清脆的鈴聲擾得人心煩。我跳起身一把將它扯下來。絲線被我扯斷,串在上麵的水晶珠子一個一個地落了下來,嗒嗒地掉落在地,滾到床下或是書桌下,我把風鈴的殘骸丟在地上。

躺回**,我像使盡了全身力氣般,有種即將脫力的暈眩,隻得靠在床頭虛弱地喘著氣。

“小影,你出來吃點飯。都兩天了,你把自己關屋裏幹嘛?”奶奶在門外叫喊。我把頭埋在枕頭裏,腦子裏發出“嗡嗡”的耳鳴聲,慢慢地,所有的聲音都消失在嗡嗡聲裏,漸漸連嗡嗡聲也聽不見了。

好不容易平複下來,再次伸出頭時,已聽不到奶奶的聲音。

奇怪的是,我竟然一直沒有哭,兩天裏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本以為從何家出來我一定會悲痛欲絕,狠狠哭上幾場才是,可並沒有,原來,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堅強得多。

跟風鈴躺在一起的,還有那件從秦淨靈堂裏帶出來的粉色旗袍。昨夜,我又看見秦淨了。

聽到奶奶睡下後,我關掉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將電視調到電影頻道,音量也調到最低——我要安靜,不需要任何聲音——瞪大了雙眼吃力地看屏幕上的字。

那是一部泡沫愛情劇,裏麵的男女青春無敵又無聊至極地歡天喜地或是痛哭流涕。兩眼空洞地盯著電視,直到兩眼發酸,還是睡意了無。

屏幕上出現男主角說的一句極其肉麻的話,煽情得令人發指:“沒有了她,我的世界就沒了鮮花、顏色和味道……”我慶幸自己沒有打開聲音,要不這音調裏的虛偽早就暴露無遺。忽然,我腦子裏閃過一段類似的話:“沒有了你,我的世界將沒有聲音,沒有光明,我隻能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舔舐傷口,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翻出抽屜裏的一捆信,一封一封打開,終於在其中一封裏找到這段話。

為什麽當時不嫌它肉麻?還那樣歡喜?言猶在耳,卻物是人非。我隨手就將那一疊的甜言蜜語扯得稀爛,從窗口裏丟出去,看它們散成一朵朵灰蝴蝶,飄落在地,一瞬間心如死灰。

趴在窗戶上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頸後又附上了近段時間屢次造訪的冰冷。這次,我極其平靜地回頭,身後,還是那張讓我驚懼無數次的熟悉的臉。她吐著氣,一股陰冷直噴向我麵門。

她尖利的十指,血紅的蔻丹,還有那詭豔的唇無一不發出嗜血的信息。可是,今天這樣驚悚的場景,再激不起我的一絲恐懼,我木然地對上她充血的眼睛。

對上我的木然,她眼裏閃過一絲遲疑。可是,她的手在稍停片刻後還是果斷地向我的頸間抓來,嘴裏含糊不清地嗚咽:“還——我——”

她是來要她的旗袍的嗎?頸上的束縛一點點收緊,在還保有一絲清醒時,人的求生本能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要掙紮。我伸手從身後摸到小包,哆嗦著打開,觸到一團微涼的柔軟後,一把揪出來遞到她眼前,從被緊緊壓迫的喉嚨裏嘶啞地擠出幾個字:“還——給——你!”

掐在頸間的手驀地鬆開——那團粉紅像是定身咒,將她呆呆地定在那裏。過了好久,她才哆嗦著手接過去,輕柔地撫著那件旗袍。這是除第一次以外我見到的她唯一不猙獰的一麵。她找到左邊的衣袖將繡有字的那截攤在手心,來回地撫摸那個“李”字。

那是我爺爺繡的字,他描的“李”字與尋常寫的稍有不同,一氣嗬成,每一筆都相銜接,而又讓人輕易地就可辨出繡的是什麽字。

她的臉上滿是柔情。這是在我知道她不是人以後,第一次見到她的溫柔。她蹲下身,雙肩微微顫抖著。月光更盛,從敞開的窗戶裏鑽進來,將房間照得那麽亮,亮得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幹燥的地上,開出一小朵一小朵透明的水花,是她的……淚?

“而如今琴聲悠悠,我的等候你沒聽過……”略略有些傷感的鈴聲在淩晨響起來原來也那麽響亮。睜開眼,我發現自己正靠在窗戶上,手腳已經發麻。我摸索著開了燈,看見那件旗袍正躺在地上,旗袍旁邊,有晶瑩的東西在燈光下一閃一閃。

我沒有接唐朝的電話,怕聽到他的聲音後所有的堅強一一瓦解。我隻是發了個信息給他,在手機鍵上摁了半天,本來一堆長長的要說的話,在快要發出去時卻又一一刪除,隻餘下兩個字:無恙。

原來,人心如死灰時,什麽都不怕了。原以為今天晚上她還會來,沒想到,整夜都難得的安靜,許久沒睡得那麽安穩了。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從衣櫃裏翻了件雪紡長裙,再把頭發放下來,拿出卷發器在發梢打了個卷,坐到梳妝台前給蒼白的雙唇描上性感的色彩。

嫻熟地描眉擦臉。一個小時後,鏡中的人被我妝扮得嫵媚且不失純美,溫柔中又帶著一點點魅惑。我對鏡中的自己扮了個笑臉,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然後我打了個電話給青琳:“青琳,我們去上島喝咖啡好嗎?”

“我在上班,要不等下午好嗎?”電話那頭傳來劈裏啪啦敲打鍵盤的聲音,看來她是真忙。

“不行,我可很少開口叫你出來的,每回你叫我我不也是力排萬難來陪你?”我不依不饒。耳濡目染,看何青琳撒嬌撒得多了我居然也無師自通,原來每個女人都有這方麵的天賦。

“好好好,我這就出來。難得李大小姐這麽嬌柔地懇請。”

“對了,你幫我打個電話給雲峰,叫他也出來,我好久沒見他了。”

“呃……這……好的。”青琳遲疑了一下,語調明顯沒了之前的輕鬆,不過還是同意了。

“十點,不見不散。”不等她回答我就掛了電話。

我早早就到了青琳單位附近的上島,落座的時候,背景音樂正播放王菲的《流年》,空靈的聲音配合同樣空靈的曲調,像從山巒間飄**而過的幾縷清風。直到王菲的專輯《花生騷》播完,青琳才推門進來。

遠遠地,她一眼就看到了我,剛坐下就嘰嘰喳喳地嚷起來:“一眼就看到你了,這就是美女的魅力,太惹眼了!閃,太閃了,我眼睛都被閃得快睜不開了。”

我沒有答話,非常牽強地對她笑了笑。

她並未感覺到我的異常,也許是假裝沒有察覺,誰知道呢?

她嘰嘰喳喳地對我嘮叨著公司裏的一些瑣碎小事。我不停地轉動著手裏的咖啡杯,看她紅豔的唇在我眼前一張一翕,製造出令人煩惱的噪音。

終於,她總算察覺出我的異樣,或許是再也裝不下去了,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小影,你怎麽了?”

“沒事。”我拂開她在我眼前晃動的手,鎖緊了眉頭,突兀地問,“青琳你說,愛情的保質期是多久?”

“呃?”撫著被我拂開的手,她有些驚訝地望著我,這是我倆認識以來第一次我對她表現出不耐煩。

我不理會她,自顧自地說開了:“從前我一直都以為,愛情是一杯陳年佳釀,越是久遠,就越香醇。現在才發現,愛情隻是一袋印著短暫保質期的食物,根本就不要奢望會長久地保存,一到了期限,哪怕表麵看上去依舊鮮亮,一入口,輕則滿嘴變質的腐敗之氣敗人胃口,重則有傷身取命之虞。如果你試圖留下,哪怕是傾盡所有,終究是無可挽留,這時候,就得換新的了。”

“小影怎麽了?你跟雲峰出了什麽問題嗎?”她滿臉焦急的樣子看得我隻想放聲大笑。如果在兩天以前,我還會為她的這份焦急感到溫暖貼心,可此刻,一字一句,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是那麽諷刺,令人作嘔。

我不禁懷疑她真的是何青琳嗎?那個大大咧咧的何青琳?從認識她的那天起,我就以為她是最沒有心機的人。在同學、朋友,甚至是親戚們的眼裏,她都是那麽透明純潔,讓人一眼就可以看透。她把一切偽裝得那麽好,好到我都要懷疑那天看到的隻是錯覺。

“沒事,隻是最近有太多的事,店鋪也關了,無聊時就會胡思亂想。”我喝了口咖啡,對她笑著搖了搖頭。

“我還以為是雲峰欺負你了呢!要是他敢欺負你,我一定幫你好好收拾他!”她腮幫子鼓鼓的,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笑了起來,這回不是牽強,而是諷刺。她幫我?幫我親我的男人?取而代之?

我握住她的手:“青琳,我們變了嗎?”如果她能將所有的一切都說清楚,我們興許還能做朋友。年少輕狂時,誰不會做一兩樁糊塗事?古語不也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沒有,小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不管發生什麽事,都是!”她堅定地點了點頭。

我心頭越發厭惡,一把鬆開她的手。這個女人,不再是我認識的何青琳。

我在心裏說:從今以後,彼此形同陌路。

我埋頭喝咖啡,苦澀鑽進了嘴裏。我喝咖啡不愛加糖,不喜歡太甜的東西,但這麽苦對胃也是一種刺激,因為兩天沒怎麽進食,胃空空的,此刻因為負荷不了這樣的苦而隱隱作痛。

雲峰來時,正是我的胃折騰得起勁的時候。他體貼地為我要了一杯奶茶,將我手中的咖啡換下,依舊是那種極具紳士風度的體貼。

胃痛得讓我伏在桌上,額頭抵在桌沿,眼光從桌麵下鑽進去,卻看到桌下那勾得死緊的兩條腿——那麽的迫不及待。胃裏又翻起一陣酸水,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向洗手間跑去,趴在水池邊一陣狂嘔,咖啡全被吐了出來,水池裏一團褐色。

高跟鞋的聲音隨即而至,青琳拍著我的背焦急地問:“小影,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沒事。”我掬了一捧水拍在臉上,從包裏拿出紙巾吸幹水,鏡中人的妝容已經沒了先前的精致。看著鏡中並排的兩個人,一個失魂落魄,一個春風得意。

再次坐下時,我竭力保持常態,他們兩個一如既往地嬉戲笑鬧,你來我往互損打趣。在又靜又鬧的環境裏,我想起我的母親,那個美麗憂鬱的女人,在麵臨我父親背叛時,她都做了什麽?隻是隱忍,默默承受,當然,還有祈禱,祈禱他有一天能重新回來。

一桌三人,各懷心事。我不知道,他們兩人是否也如我,在笑聲的背後,思緒已神馳千裏。

回去時雲峰送我,我們一路上沉默無語。

到了我家樓下,我忍不住問他:“雲峰,我們之間是不是出什麽問題了?”

“沒有,怎麽會?我們最近都太忙了。小影,過了這陣就會好的。”他走過來將我像往常一樣摟在懷裏,手上卻無力,帶著例行公事般的無奈。

他為什麽不跟我說他跟青琳的事?是舍不得我,還是……難道,他也怕那樣的傳聞?因為何家的女婿,皆不長命。因為何家的這個宿命,所以他隻肯與青琳這麽曖昧下去?嗬嗬,找不出答案。我雙手輕輕推開他——這個懷抱,我不要了。我衝他笑笑,點了點頭,轉身上樓。

打開門,發現奶奶並不在客廳,我以為她在午睡,就沒去她的房間吵她。

當推開我房間的門,才發現她正蜷縮在我的**,手裏死命地拽著一團粉紅,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

我拍著她的臉,叫著她:“奶奶,奶奶,你怎麽了?”

“啊……”奶奶呻吟著,並沒有立刻醒來,皺著眉,“你走開,你走開!”看來是被夢魘住了。

“奶奶!奶奶!”我輕輕托起她的頭靠在床頭上,又去衛生間拿了條濕毛巾貼在她的額頭,她才悠悠醒了過來。

“奶奶,你怎麽了?”

“這旗袍,你是從哪裏得來的?”奶奶喘著氣,指著那件粉色的旗袍問我,蒼白的臉上表情嚴肅。

我還真禁不起她這樣追問,隻得如實回答:“何青琳家。”

“又是何家!她還要糾纏多久?”奶奶捂著胸口咬牙切齒地說。

“誰?奶奶,你認識秦淨?”

“誰是秦淨?我不認識!”奶奶一把推開我,起身回到自己的房裏。

這是生平第一次,奶奶對我表現出厭惡的神情,還有——恐慌?

盯著那粉色的旗袍,我腦子裏閃過蔚彬、小賈,最後還有青琳和雲峰。

忽然,一個邪惡的念頭在我心頭閃過,像一個潛伏許久的惡魔,悄悄探出了它的毒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