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狐狸尾巴

坐在電腦前,打開的文檔上空空如也,呆呆望著閃爍的小光標,邢星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力。大腦裏驚訝、疑惑、憤怒、屈辱、憎恨、擔憂……充斥著太多想法和情緒,根本無法平靜下來,手一觸到鍵盤,指尖就會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耳邊仿佛響起猶如動畫片裏電子變聲器中傳出的那種扭捏尖細的聲音,帶著嘲笑和不屑在說“快寫吧,給我好好地寫,讓更多人知道我的存在,議論我、害怕我、崇拜我,哈哈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邢星覺得自己就像個幫凶,因為從自己手中打出的每一個字,都被賦予了一種叫做“傳播”的天分。這倒不全是因為她文章寫得多好,而是在人們傳統的觀念中,報紙上的消息都是官方的、經過證實的、甚至毋庸置疑的。雖然在剛剛當上新聞記者的最初,也有相識的長輩開玩笑說“沒想到報紙就是一群像邢星這樣的‘小孩兒’寫出來的,以後可不敢再相信了”,可是當需要為某個當下談論得正熱的消息證實真偽時又會自然而然地以宣判似的口吻這樣強調“你就別懷疑了,這件事是真的,報紙上都登了”。

人們的確是這樣一種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的群體,如果沒有強烈到自己都不能左右的喜惡,就很輕易被他人的言語所淹沒。不是每個人都喜歡人雲亦雲,人雲亦雲已經不是當今這個講求個性的時代大家所願意去做的事了,現在的人們需要有在前一個人的版本上進行改良的基本能力,但是改良的同時也就意味著你也被淹沒了。會加油添醋地改編一個熱門故事並不代表你沒有忠實於傳播人們在談論這個故事時所共同認可的某些價值觀。

在當今這個浮躁的社會,人們的喜惡很自然便會與金錢、地位、權利掛鉤,一則消息是否可以達到迅速而廣泛的流傳,光歌頌美德、抒情感人已經遠遠不夠“狗血”了,現實是人們反而對那些在物欲橫流下不得不參與欺淩弱小、不得不狐假虎威、不得不忍受官場職場上的虛偽推脫、或是不得不吃力地麵對有氣無力的人生的工薪階層以及精神萎靡的青少年所偶爾迸發出的憤怒更容易認可,如果再出現一些富二代的跋扈、草根兒的逆襲、精英間的惡鬥、美女與野獸的童話……說不定哪個就戳中了人們饑渴的傳播欲。淩亂空虛的社會信仰,其結果就是會出現這樣複雜無主旨的價值觀。這就是為什麽人們在相互傳播一個故事時往往都已經搞不懂自己想要表達的是什麽樣的價值觀了,那是聽故事的人的事,天知道下一個人會怎樣理解?而可悲的是,很少有人能真正從人們普遍認可的價值理念中跳脫出來,即使這些理念那麽俗不可耐。

邢星意識到,“惡紳士PRADA”正是在試探著人們在固有價值觀上的創新能力,其實現在的他比誰都想看看在這樣一宗案件裏,人們關注的到底都有些什麽。年輕女性的安全隱患?地鐵係統的運營漏洞?都市人群的潛在邪念?連環殺手的犯罪藝術?甚至對奢侈品的過分膜拜?……對價值觀的收集可能不在他本身的計劃之內,卻意外地成為這起犯罪事件中可以令他獲得更大成就感的一點。如今與拋屍用的同款的PRADA皮包熱銷就足以使他自我膨脹,從他的上封來信中就能讀出,他似乎痛恨和不屑人們對奢侈品的過度關注,卻對人們因為奢侈品而更關注他和這件案件甘之如飴。

顯然連他也矛盾了。

可是他的矛盾卻令邢星感到恐懼。因為果真如此,那麽社會對這件案子的一切超常反應都將促使凶手偏離其預計的犯罪軌道,換句話說,這個變態殺人狂接下來會做些什麽,將取決於社會與他的互動,接下來還會不會殺人、殺幾個人、殺什麽人,現在連他自己都沒想好。

這是一個可怕的局麵。人們即將為自己混亂的價值觀負責,買單的或許將是更多年輕女性的生命,也或許是別的什麽更惡心的事,因為正是人們在價值觀上的不確定造就了他後續的犯罪道路。雖然用在這裏不合適,卻沒有比用“拭目以待”來描述當下的情狀更貼切的詞語了。

邢星為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所能扮演的角色感到悲哀。比起推波助瀾,即使再怎樣努力在報道中試圖去喚起人們對正義的追訴都顯得功不抵過。這時她突然諷刺地意識到,反而像“惡紳士PRADA”要求的那樣,寫一篇生動淋漓、有血有肉的敘事性報道應該更易激發人們的正義感,或許可以試試“口述紀實”的寫作方式,那樣更鮮明直接。

其實要把郝佳薇所受到的驚嚇原封不動地“口述紀實”出來並不難,邢星在采訪她的過程中發現,這個靦腆的高中女生是一個做事穩重有原則的孩子,即使經曆了那樣可怕的事情,頭腦也依然很有條理,並且充滿單純的正義感。她也是目前案件中除邢星本人以外唯一一個與凶手有過接觸的人,僅為這一點,邢星就對她有著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在某種程度上,邢星甚至覺得郝佳薇的堅強勝過自己,談到凶手時她的眼神是那麽有力,仿佛可以噴出怒火,並且邢星在其中看到了堅定,那樣子就好像哪怕追尋一輩子,也不會放棄凶手總有一天會被繩之以法的信念。

案件中的一個關鍵人物——林瀟瀟遇害了,承擔了拋屍任務的被害人,這一點邢星之前不是沒有想到,隻是沒有想到這個生命還那麽年輕,一個高中生,甚至還未成年。這讓她又一次感到恐懼,“惡紳士PRADA”仿佛要故意將罪惡演繹到極致,他似乎從一開始就那麽一針見血地意識到:不讓人們看到沉痛的代價,就換不來痛定思痛的真理。

望著郝佳薇的臉龐,邢星很難在這個一看上去還明顯帶著濃厚的象牙塔氣息的高中女學生身上想象出她口中那個異類的朋友曾經是怎樣的“單純並危險”著。這是郝佳薇給林瀟瀟下的定義。在她心裏,林瀟瀟似乎是因為太單純才會終於招來危險。“沒有人教過她什麽事情能做,什麽事情有危險,不能去做。她隻看到了社會最單純的一麵,想當然地以為社會不過就是那麽回事兒而已,所以她總把自己放在危險的情況裏還覺得很好玩。”郝佳薇像個小大人一樣,用責怪的口吻回憶自己已死去的朋友。

邢星從這段話中敏感地捕捉到像林瀟瀟這樣的少女、或者說有著成為林瀟瀟這種類型的傾向性的少女當下應該不在少數,反而是像郝佳薇這樣看似有一點兒呆板的女孩子越來越少了。作為一個已經擁有了一定社會經驗的成年人,邢星回頭去看,感覺完全可以理解林瀟瀟的所作所為,這個女孩子顯然在她的年齡犯了“出圈兒”的錯誤,在自己無法掌控的情況下對社會過度地涉足了。這也不禁讓她想起自己上高中時那種對社會朦朧的向往,那時自己也是個徘徊在所謂的“圈兒”的邊緣的孩子,越靠近邊緣的孩子越早熟和敏感。

不管什麽年代的青少年都會麵臨這樣的階段,從象牙塔裏懷著無比的好奇之心,社會仿佛永遠被封閉在校門之外,這對於青少年與其說是一種保護,不如說是一種變相的叢恿。就像已經被討論了多年的青春期性教育問題,到底是該明明白白、大大方方地告訴他們禁果的滋味,還是明知有禁果的**,卻依然願意相信所有孩子都會聽話到不敢去嚐?其實欲蓋彌彰恰恰顯示出了對暴露後無力拯救的軟弱。總是會有“出圈兒”的孩子的,對這個“度”的掌握對於心智還不夠堅定的青少年來說太難了。而社會則令他們更加難以抗拒,因為它就在那裏,隨時可以走進。這個風險沒有理由讓青少年們來承擔。

指針已經劃過晚間11點30分,此刻正是喧鬧都市洗盡一日鉛華的交替時段,絕大多數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應該正準備或已經進入夢鄉。心中有了對報道基調的構思,邢星站起身,準備煮一杯咖啡來應對接下來艱苦的“夜戰”。夾雜著機器研磨咖啡豆的聲音,電話響起。

“就知道你肯定還沒睡,大記者。”

“時間還早嘛,”邢星微笑回答,“我跟你一樣,一忙起來過的就是美國時間。”

“女人熬夜可容易變老哦,什麽時候能有個男人來管管你呀!”

打來電話的朋友叫鍾欣,定居美國維吉尼亞州,與邢星兩人是大學同學,雖然本科學了新聞,但為了畢業後好找工作,赴美國留學時研究生改投了IT專業,如今就職美國一家大型的IT企業,是總部的一名普通職員。照邢星的話說,就是“勤勤懇懇一心為美國人民做著貢獻的中國好人,中國的高等教育在她身上算是白搭了”。不過鍾欣有一個青梅竹馬的老公,當初兩人是手牽著手一起奔向“美國夢”的,如今他們的小家算是基本在異國他鄉實現了小資小康,還育有一個兩歲的女兒,夫妻和睦,家庭穩定。所以自己的事兒搞定了,每次兩人通話,鍾欣都不免對邢星的感情問題大催特催。

“又來又來,”邢星滿心無奈,不耐煩地抱怨,“咱今天打住,不說這個。還是說說我上次拜托你查的事怎麽樣了?”

“嗯,查到了。”鍾欣似乎察覺了邢星的急切,於是也正色起來,“不過有一點很奇怪啊……”

她的話立刻引起了邢星的注意:“什麽很奇怪?”

鍾欣停頓了片刻,想來是在組織語言,看怎樣解釋才能讓自己這個外行的朋友聽懂:“你別急呀,聽我慢慢說,是這樣的。我把你提供的郵箱地址拿到我們的數據庫中查詢,很快就查到了,地址沒問題,是AOL公司旗下的免費公共郵箱,誰都可以注冊。說到這兒就不得不提一下這個AOL,這個公司在美國的IT界算是個元老級別的了,曾經輝煌過一陣,那時連GOOGLE(穀歌)都還剛在起步階段呢,不過近些年AOL一直在走下坡路,IT界的更新換代太快了,後起之秀又那麽多,像這種老公司如果沒什麽新的作為,用戶肯定會越來越少,現在基本上隻能算是在勉強維持而已了。當初AOL風靡一時的時候中國的互聯網產業才剛萌芽,後來雅虎、穀歌之類的便已經崛起,率先打入了中國網民的視野,所以國內知道AOL的人本就特別少,你剛拿來這個郵箱地址時我還覺得挺納悶呢,心想這個人能知道注冊AOL的郵箱,應該有一定IT常識,事實上AOL的郵箱非常便捷好用,服務器相當穩定,許多真正懂行的人反而會刻意挑選AOL的郵箱來注冊和使用。”

“嗯,之前我還真沒注意過這個郵箱地址,讓你這麽一說,現在想想AOL的郵箱是很少見,起碼我是從來沒聽說過。”邢星回想起自己此前隻是對“惡紳士PRADA”發來的郵件內容特別關注,根本沒有留意到郵箱地址是否有什麽獨特之處。“可是既然是免費的公共郵箱,也說明不了什麽問題吧,你到底覺得哪一點很奇怪了?”即使郵箱地址與眾不同,對鎖定真凶還是太過籠統,邢星不免心急,催促著朋友趕緊說下去。

“接下來才是我要說的重點,”鍾欣似乎也急於將自己的發現盡快告知朋友,可能直覺到事關重大,“你不是讓我根據郵箱地址查出注冊時使用的IP所在地嘛,我查了,但是居然無法顯示,就是這一點很奇怪!”

“無法顯示?”邢星重複道,顯然不明就裏。

鍾欣耐心地解釋起來:“你跟我說過這事之後,我立馬兒就拜托了如今在AOL工作的美國同學,他們公司的郵箱,他應該很輕鬆就能調出注冊時的相關信息,但是他最終隻能查出這個郵箱肯定是在中國境內注冊的,具體的IP地址卻無法顯示,也就是說對方在注冊時通過某種技術手段隱藏了自己的IP,像這種情況即使連AOL這樣的大公司也並不是經常遇到,我那個同學查到這一情況時還吃了一驚呢!因為AOL在製作郵箱服務器時也設置了比較完善的保護係統,隱藏IP一類的事按理說在注冊時就該被察覺,可是要不是你給我這個郵箱地址去查,AOL那邊對此還一無所知呢。所以直白一點兒說吧,你給我那個郵箱的注冊者應該是個電腦高手,或者根本就是黑客!”

“黑客?”邢星驚訝地輕呼道,“難道有這種可能嗎?”她一時還無法將“惡紳士PRADA”與“黑客”聯係到一起,總覺得這樣的推測未免跳躍性太強了。

鍾欣似乎聽出了邢星語氣中的懷疑,電話裏隨即傳出她難得的一本正經的聲音:“我說‘黑客’隻是打個比方,那隻是一種可能而已。雖然你沒明說,但我想你一個專喜歡寫那些犯罪事件的新聞記者對一個郵箱地址這麽關心,肯定還是跟什麽案件有關,恐怕還是個挺難纏的案子。總之我查到的結果就是這樣,照我推測,不管這個注冊郵箱的人在案件裏是什麽角色,他都應該非常擅長使用電腦,具備網絡和編程的一流水準,起碼是個IT從業者,不然很難想象外行人可以達到這個水平。”

“是這樣啊……”邢星喃喃低語,腦中卻在竭力認同著朋友的觀點。

“哦,對了,差點兒忘了,我AOL的同學還說,這個郵箱隻在注冊次日被使用過一次,似乎是發出過一封郵件,此外就沒有其他的收發記錄了,也就是說之後都沒有再被啟用過。”鍾欣好像覺得這也是一個重要信息,有點兒神秘兮兮地說。

“我明白了,你真是幫了大忙。”邢星認真地向朋友道謝,兩人又閑聊了幾句彼此的近況,鍾欣說自己還有個會要開,一再叮囑邢星報道罪案時要注意安全,邢星覺得她自從當了母親後話語間總能自然流露出一種母性特有的關愛,於是微笑著叫對方放心,便草草結束了通話。

“惡紳士PRADA”是個電腦高手,並且很有可能是IT從業者、網絡精英!這樣的推測正符合邢星對凶手的職業定位,這一發現著實鼓舞人心。或許“惡紳士PRADA”注冊AOL郵箱隻是出於行業內的共識,他也許完全沒留意到大多數普通的中國網絡用戶壓根兒就不知道AOL郵箱的存在;至於隱藏IP的行為,沒準兒隻是他一貫的習慣,當然也不排除他怕被從網絡線索追查才做了這樣的防護措施,但這卻反而暴露了他的重要特征。邢星仿佛看到了一隻迅速竄入草叢中的狐狸,被鋒利的野草尖刮掉了尾巴上的一撮白毛。

帶著略有些興奮的心情,邢星花去了大半宿時間終於完成了關於林瀟瀟事件的報道。她有義務告訴人們發生了什麽,誰又在經曆著些什麽,而人們又即將可能麵臨些什麽。她感到精疲力竭,從來沒有因為寫什麽而這麽疲憊。她現在很想把稿紙一把摔到“惡紳士PRADA”醜惡的臉上,想象著凶手如願以償的笑容,然後聽見自己惡狠狠的詛咒:“這下你滿意了吧!”

但是她時刻在心裏提醒著自己,戰鬥才剛剛開始。麵對一個突如其來的狡猾對手,即使是爸爸也難免先敗下幾個回合,對手越驕傲,自己這方的勝算反而越大,況且她預感到自己已經離凶手的真麵目越來越近了,鍾欣的電話就是證明,她相信時間自然而然會帶來更多線索和轉機。

冬日的陽光穿過烏突突的雲層,在天空中形成一個亮白色的斑點,軟綿綿地撒將下來。整個城市正在逐漸步入色彩單調的冬季,不飄雪的時候,一切都仿佛是灰色的。

市立醫科大學附屬醫院住院部前擠滿了車,這裏跟眾多三甲醫院一樣,人滿為患,停車位一位難求。邢星步行穿梭在雜亂等候停車位的車輛間,不時聽到汽笛聲爭相鳴響,機械的聲音中流露出強烈的怨氣。

邢遠征在案情分析會中途病發暈倒,隨即便被收治入院留觀,目前已經是第三天了。邢星揣測父親現在一定非常惱火,“惡紳士PRADA”在外麵氣焰囂張,可是作為革命本錢的身體卻在關鍵時刻掉了鏈子,這對於向來把抓住罪犯看得比一切都重的父親來說,當真可算是最不堪忍受的局麵。

癌症病區在整個住院部的最頂層,邢遠征所在的1501病房處在靠近走廊盡頭的一間,比較僻靜,采光良好。邢星邁入病房的時候,邢遠征正斜著身子半倚在病**與葉鵬交談,看見女兒進門,邢遠征臉上先是略過了一絲詫異和興奮交雜的神情,但很快便恢複起一貫的警惕眼神。

“姐來啦!”葉鵬立刻露出笑容。他身旁平攤著一張今早新鮮出爐的《榮京日報》,正打開在社會新聞版,頭條便是關於郝佳薇的口述專訪,幾乎占了四分之三個版麵。邢星瞥見自己為稿件擬的標題《拋屍少女慘遭毒手,生前摯友真情回憶:與惡魔爭奪生命的24小時》,印成鉛字後竟感覺很陌生,完全不像以往自己那些罪案報道的風格。

打量了一眼病**的父親,邢星故作漫不經心地說:“看上去沒有多嚴重啊,也不用打吊瓶、監測心跳什麽的。”事實上,她一進門就察覺到,雖然僅僅過了幾日,可病**的父親比上一次見麵時仿佛又小了一圈兒,記憶中還從未見過父親如此瘦小,竟然讓她感覺麵前的已經是個地地道道的老人了,隻有眼神還那般冷靜銳利,看到父親一如既往的這種眼神,本來充滿擔憂的她又略微感到心安。

“舅舅每天下午要打吊瓶的,現在時間還早。醫生剛才已經來過了,說今天要做的檢查也都已經做完了。”葉鵬詳細地向邢星解釋道,看得出這幾天來他一直在醫院和重案組之間兩頭跑,神色有些憔悴。

“放心吧,還死不了。”這時邢遠征用低沉的嗓音淡淡說道,他已經從病**坐直身體,擺出一副正常人的姿態。或許這個世界上隻有他們父女才能明白,這樣的一句話幾乎包含了所有必要的以及多餘的言語,基本上,父親的這句話就等於是在宣告“關於病情的事情就不必再討論了。”

“我今天來是想說說案子的事。”邢星知道現在隻有說這個才能夠讓父親打起精神。果不其然,邢遠征聽後馬上用熱切的目光望過來,連葉鵬也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等待著下文。

邢星除了要將最近自己探知的情況向重案組陳述,當然也希望從警方這邊獲得新的調查進展,不過作為媒體,警方的消息可不是那麽容易打探,自己不能率先把底牌都亮出來,所以即使麵對的是父親和表弟,她也必須先賣個關子。於是她狡猾地一笑,先發製人地問道:“重案組這邊有什麽進展嗎?”

邢遠征似乎早已看透邢星的心思,不動聲色地說:“林瀟瀟的事你知道了?”

邢星重重地“嗯”了一聲。

“具體的屍檢報告可以讓小鵬拿給你看看。”邢遠征語氣沉穩。

葉鵬聞言,連忙從隨身攜帶的一大堆資料中抽出一份給邢星遞了過來。

隻見屍檢報告上簡述著:機械性窒息死亡,頸部有明顯粗壯勒痕,死前無性侵跡象。

邢星“啪”一聲合上屍檢報告,心中全是不滿:“想拿這種陳詞濫調來打發我可不行,這種事我的報道裏寫得比這裏還詳細呢!”邢遠征和葉鵬不禁同時低頭笑起來。那樣子好像兩人早已料到一份屍檢報告遠遠無法滿足邢星的胃口。

雖然口中這樣說,但林瀟瀟生前並未被性侵這一點其實邢星此前並不知情,“凶手的目的果然不僅僅是滿足身體的欲望那麽簡單”,邢星心中再次肯定著自己此前對凶手的刻畫,不管怎樣,這份法醫報告還是令她增添了些許信心。

邢星望著兩人,試探著說:“想必法醫還查出,死者雖然未成年,但已具備了多年性經驗吧。”

葉鵬悄悄衝邢星點了點頭,滿是肯定的神色,顯然邢星一語中的,這一點肯定和目前警方手中的其他線索有著什麽她還不知道的關聯。

邢遠征卻依然一副不為所動的神情。

其實她很了解父親,父親之所以願意這麽大大方方地拿出一份屍檢報告,肯定是手中還握有更多線索。這麽多年了,父女倆沒少在案情進展上做這種猜度的遊戲,邢星突然發現一直以來自己就像個小孩子,雖然每次都能聰明地判斷出父親手中有幾顆糖果,最終也能夠懷著一種勝利的心態從父親手中全數要過來,但其實都是自己在一味索要,父親不過是把慷慨給偽裝起來了罷了。“但是這次不同,凶手找上我,我一定也可以幫上爸爸的忙。”她為這種突如其來的溫情的想法感到吃驚,於是她又一次意識到自己在心裏正慢慢接受著“父親已經不可挽回地老去了”這樣的現實,於是她又望向病**的父親,心中的酸楚感愈發強烈“是的,父親不止老了,他還生了重病”。

“爸爸!這次的凶手沒有那麽簡單,他渴望與公眾互動,而且當下隻有我是最了解他需求的人,所以我可以幫你。”邢星試圖勸說父親與自己達成統一戰線,而不是習慣性地把自己向案件以外推。她堅信“惡紳士PRADA”將會繼續需要她這個媒體渠道,所以一定會不斷聯絡自己,而這,是目前警方根本不具備的有利條件,也是她唯一能幫上父親的地方。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現在簡直像凶手的同夥!”邢遠征突然拍打著床頭櫃上的那份《榮京日報》厲聲質問,“幫我就是把一個小女孩兒被嚇的經過寫出來去嚇唬更多人?!”而且邢星覺得父親好像對“幫”這個字眼兒從女兒口中說出尤其反感,恐怕還加上至今未抓住凶手、自己卻住進了醫院的挫敗感,才導致瞬間態度變得蠻橫。

記憶中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爸爸又鮮活了。她也立刻被點燃了鬥誌。

“那是凶手的要求,再說我有我不得不這麽做的道理,你不懂!”

“你的道理難道就是讓公眾對我們警方失去信心,對一個罪犯頂禮膜拜嗎?!”

“都說了我有我這麽做的理由,你不明白!”邢星絲毫不甘示弱。

“哼!”邢遠征顯然不接受邢星的說法。“還有你的安全問題你考慮過沒有?早跟你說不要卷進來!”

終於說到了這個邢星一參與案件就被老生常談的問題。

“你還是操心你們重案組能不能抓住凶手吧!”雖然明知這樣說一定惹惱父親,但每次類似的話到了嘴邊就是咽不回去。

“你!幼稚!”邢遠征似乎真動怒了,說完便一個勁兒喘著粗氣。

葉鵬見勢不妙,趕忙站起身安撫舅舅,可是又不知該如何勸架,隻能為難地來回看著爭吵中的兩父女。

邢星很清楚父親為什麽這麽大火氣,停頓了片刻,她覺得還是有必要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

“為什麽沒有人想過,其實這個凶手才幼稚,你們難道不覺得他至今為止一切的所作所為都像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在搞惡作劇嗎?我敢斷定他非常年輕,十有八九正是跟我年齡相仿的人,我跟他有過直接的對話,明顯能感覺到他輕狂自負,同時很機敏,實際上我認為在我的同齡人中,越是顯現出這些特征的人內心越孤獨和自卑。”說到這兒,邢星已經看到葉鵬在不住點頭,顯然同在一個年齡段的表弟對這樣的看法產生了共鳴。

“我想我比那些受害者都更了解這個凶手,所以我必須與他保持聯係,現階段先照著他的指示去做,這樣會讓我對他的了解更深入,我也將越來越能猜出他的想法和弱點。當然我不會對這樣一個凶徒唯命是從,我還需要對我的讀者負責,我有義務喚起他們對案件的關注和思考,所以你們也不用擔心我的報道就是一味地在為凶手服務,我有我的立場和主張,而且目前來看這個能站在凶手和公眾之間的人非我莫屬,因為是他挑選的我,我別無選擇,隻能勇往直前,終有一天我會讓他證明選上我是他最大的錯誤!”

這番話一經說出,邢星感到心中的堅定仿佛又加深了幾分,她多麽希望自己的這份決心能夠打動父親,在記憶中,她的每一次堅定的抉擇,父親好像都不曾充分認可過,而父親那永遠放任自流、以觀後效的態度雖然每次都給予了她極大的自由,可是卻總像缺少點兒什麽,令她即便是照著自己的想法去做,心裏也時常空落落的,以致於做起事來總畏手畏腳。

“這次我不會再這樣了,你等著看!”她聽到腦海裏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說,可是心中“宣戰”的對象卻很模糊,不知道是那個飄忽不定的真凶,還是眼前正橫眉豎眼瞪著自己的父親。

沉默了幾秒鍾,邢遠征的表情逐漸緩和下來,雖然還是氣鼓鼓地不願開口,但好像也說不出什麽像樣兒的反對的理由。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邢星甩出這句話,看到父親無可奈何地瞥了自己一眼,她不予在意,繼續說:“有個線索需要告訴你們,我找人查了‘惡紳士PRADA’的IP,可是那家夥利用技術手段將自己的IP隱藏了,他給我發郵件的那個郵箱是一個非常專業的外國郵箱,所以我們有理由懷疑這個一再通過網絡與我聯係的凶手是個IT界人士,而且還是個高手。”

“嗯,上次的QQ號我們也找技術組追蹤過,結果也是不成功。”葉鵬肯定著邢星的看法,“舅舅,我認為我們可以暫時像表姐說的,認定嫌犯是IT從業者,這樣有助於縮小排查範圍。”

邢遠征不屑地用鼻音“哼”了一聲,似乎覺得女兒自以為得意的推斷不值一文,但卻也並未全盤否定:“現在國內的IT行業雜亂無章,即便縮小了範圍,排查起來也是項極大的工程,我們離抓住凶手還差得遠呐,而且光有這個線索幾乎對破案進展沒什麽實際幫助。”

邢星賭氣回瞪著父親,但老刑警說得沒錯,他的話令現場三人都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還是邢星第一個緩過神來,率先開口問道:“警方這幾天都做了什麽?別告訴我你們還是連一個被害人的身份都沒查到!”

葉鵬聞言立刻瞄了一眼病**的邢遠征,隻見舅舅一言不發,臉色非常難看。

“剛才我說到林瀟瀟的驗屍報告時,你們似乎有什麽事要講?”見兩人如此的神色,邢星更加確信警方已經掌握了新的線索,於是緊追不放,試探著繼續問道,“是跟其它的受害者有關係嗎?”

“你直覺不錯。”這回邢遠征給予了正麵的肯定,隻是語氣平淡。

父親竟然鬆了口,邢星馬上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早就欲言又止的葉鵬:“小鵬,你是認可我的想法的對不對?我們現在可是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有什麽還不趕緊說。”

常年以來,葉鵬沒少背地裏給她透露警方的動向,姐弟倆早已心照不宣,不過這個弟弟事實上是個孤兒,在十歲時才被姑姑收養的,可能從小的生存環境教會了他察言觀色和隱忍,所以現在的他是個很有分寸的人,這幾年跟著邢遠征也曆練得越來越成熟,不知不覺間,邢星眼中的小弟弟已經變成了一個很有悟性且正直的年輕探員,前途一片大好,非常值得信賴。

可是今天的他看上去似乎有很多話講,卻又好像在躊躇著什麽,隻聽他吞吞吐吐地開口道:“姐,重案組這邊情況有點兒複雜……這麽說吧,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小鵬,別拐彎抹角了,跟你表姐直說吧。”麵對葉鵬的猶豫,反而是邢遠征出言催促起來,語氣依然出奇地平淡,聽不出一點兒情緒。

葉鵬像下決心似的翻開手中的文件夾,換上一副幹練的口吻:“那就先說好消息吧。重案組已經基本掌握了一名被害者的身份,是在乾陽門地鐵站發現的半腐爛狀態的女性左手的所有者。被害者名袁晴,23歲,四川遂寧市人,兩年前來京工作,此前定期跟家裏有電話往來,但大約兩個月以前與家人失去聯係,家裏人擔心孩子出事就報了警,在遂寧市公安機關的配合下,我們采集了袁晴母親的DNA樣本與發現的左手DNA進行比對,初步斷定這名左手屬袁晴本人無疑。”

“可是你們怎麽就想到拿那隻左手來跟袁晴進行比對呢?”邢星適時提出疑問,全國每天都在發生年輕女性失蹤的案例,如果每個報案都去比對DNA顯然不現實,經費方麵也不允許,重案組能夠準確地鎖定袁晴一家一定是因為掌握了什麽更有指向性的線索。

“姐你果然厲害,一下就問到點子上了。”葉鵬麵帶笑容,稍做停頓後解釋道,“其實這可費了我們不少周折,之前沒向你透露,我們從一開始就選定了在乾陽門地鐵站所發現的左手作為重點突破口來查,雖然發現時這隻手已經處於半腐爛狀態,但因為上麵還殘存著一個可見的紋身圖案,這對於隻有殘骸的屍體來說可算相當大的特征,於是我們要求技術人員盡快將圖案複原後,拿著那個紋身圖案走訪了原京幾十家紋身館,最後終於有一家的紋身師傅表示他曾經給一個四川來的靚妹紋過那個圖案,而且他還提供線索說那個女孩子自稱在一家搞玻璃製品的貿易公司當文秘。”

邢星認真地皺眉聽到這裏又忍不住問道:“那個紋身圖案有什麽特別之處嗎?紋身師傅憑什麽肯定那隻左手上的圖案就是他紋的呢?”

“這一點紋身師傅非常篤定,他說袁晴在紋那個圖案時提出了獨特的要求,那本來是一個薔薇花的圖形,許多人紋,但袁晴說自己其實想紋的是玫瑰花,可是又非常喜歡這個薔薇花整體的造型,於是就央求師傅可以不可以保留整體的圖案造型,但把薔薇改成玫瑰,本來兩種花就差不太多,紋身師傅就按照袁晴的要求給她紋了,因為袁晴手上的紋身對花瓣和花蕊處略做了修改,紋身師傅一眼就認出來了,而且他還肯定隻有那個四川女孩子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準是她不會錯。”

“那你們後來找到了袁晴就職的玻璃製品貿易公司?”

“是啊,說起這個倒還挺幸運,不是很多小店都喜歡弄那種照片牆讓滿意的顧客曬自己嘛,這家紋身館就整了一個,滿滿一牆俊男靚女配著紋身的照片,沒想到幫了我們的忙。紋身館因為覺得袁晴這款玫瑰紋身效果不錯,看她人也長得靚麗,特意給她拍了照片,就掛在店裏當廣告哩,於是我們拿著這張照片,沒跑多久就找到了袁晴就職的那家貿易公司。”葉鵬說著從文件夾中抽出一張彩色照片遞給邢星,“這就是被害者袁晴。”

照片是從上往下俯拍的一個女孩子的全身照,袁晴身穿一條藕荷色的時尚連衣裙,尖尖的下頜、皮膚白皙、身材高挑、一頭棕紅色的波浪卷發被攬在身體一側,兩隻水靈靈的大眼睛正嫵媚地衝著鏡頭微笑,故意撫弄著劉海兒的左手上能清晰地看到一朵嬌豔欲滴的玫瑰紋身。

“真是個漂亮的姑娘。”邢星不禁感歎道,這幾乎是早已想見的事實,隻是照片中的女孩子比想象中還要動人,特別是那隻纖細又帶著玫瑰紋身的左手,根本無法與“腐爛”、“冰冷”等形容詞聯係到一起。

葉鵬對邢星的感慨似乎頗不以為然,反而是一副悻悻的口吻:“漂亮歸漂亮,但恐怕‘紅顏禍水’說的就是袁晴這樣的女孩兒,我們找到那家貿易公司,差一點兒被人家給打出來!原來袁晴早在半年前就從那家貿易公司辭職了,據知情的員工透露,袁晴是大約兩年前進的公司,從進去了就不安分,憑著姿色出眾,先是搞定了老板,明目張膽地當小三兒,大把花公司的錢不說,還經常仗勢欺人,人緣特別差,隻有老板對她唯命是從。但後來更戲劇的是,袁晴居然不知怎麽又跟另一家公司的一個高層勾搭上了,據說兩家公司表麵上相安無事,背地裏卻明爭暗鬥,本來袁晴在的這家公司就略遜一籌,再加上袁晴吃裏扒外,讓公司吃了大虧,結果老板被氣得生了重病,到現在都還不能上班,得虧老板娘是個硬角色,關鍵時刻力挽狂瀾才讓公司不至於倒閉,人家現在是一聽到袁晴的名字就火冒三丈,我們的辦案人員拿著袁晴的照片在人家公司前台一出現就差點兒被哄出來,後來得知袁晴竟然可能是‘惡紳士PRADA’案件的被害人,才勉強配合我們調查,讓我們在公司內做了問詢筆錄,那家公司裏幾乎人人都不太看得起袁晴,說她是那種一看就非常物質的女孩兒,自作聰明,沒什麽好心眼兒,有人甚至聽到袁晴被殺還覺得是她活該呢。”

聽了葉鵬的話,邢星不禁又看了一眼手中照片上的女孩兒,的確,袁晴的美麗帶著一點兒俗氣,眼神也不那麽純淨,突然之間,她仿佛看到了成年後的林瀟瀟的樣子。

“袁晴和林瀟瀟……”邢星捕捉著腦海裏閃過的思緒,感覺有什麽東西重合了,“這兩個被害人有很多共同的特點。”

“沒錯!”葉鵬立刻肯定地總結道,“據重案組了解到的情況,可以推斷兩名受害人都貪慕虛榮、追求物質、私生活比較隨便,當然,也都很漂亮有魅力。”

“那麽我們可不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惡紳士PRADA’對擁有上述特征的年輕女性抱著某種仇視心態,專選這類人作案?”邢星的語氣連自己聽了都大受鼓舞。

“隻是存在這種傾向,現在還不要過早下結論。”邢遠征突然沉穩地開口,似乎故意要挫敗女兒的興奮,隨後又轉而嚴厲地對葉鵬說,“好了,案情的事就向她透露這麽多吧,多說無益。”

邢星心裏清楚父親既然這樣說,就再不會多透露一個字,也便不再糾纏,能夠確定出一個受害人的身份,已經使案情有了曙光,但她還是忍不住好奇地追問:“你剛才說還有一個壞消息是什麽?”

話一出口,她就發覺父親和表弟的臉色都變得很難看。

“是舅舅……”葉鵬又開始吞吐起來,“刑警隊也是出於為舅舅的身體著想,想讓舅舅安心休養,所以……所以……可能要另外安排有經驗的人員來帶領重案組。”

這的確是個壞透了的消息,邢星完全沒有預料到。其實她何嚐不想讓病重的父親安安心心地住在醫院,隻是她深知這樣的安排父親斷然會一口回絕的,如果不讓父親親自去抓凶手,他恐怕會徹底萎靡,說不定病情一下子惡化,這是邢星目前無論如何也無法承受的結果,她壓根兒就沒想過父親有一天將隻是個生命垂危的病人,而不再是警察。

“那你打算怎麽辦?”邢星用生硬的口氣問向父親,她試圖說得婉轉一些,可是出口的效果卻適得其反。

父親消瘦的臉龐透出堅毅的神態,雙眼依舊如鷹般銳利。

“出院。”父親說出這兩個對邢星來說毫無懸念的字眼兒,她感到整顆心豁然放鬆下來,卻有某個最深的角落在隱隱刺痛。

“可是剛才醫生還說……”聽到這兩個字,葉鵬條件反射般出言相勸,卻立刻被邢遠征揮手製止了。

剛巧這時,葉鵬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重案組。”他邊說邊接聽,手機中隱約傳出一個男子快速的說話聲,隨著葉鵬的表情越來越嚴肅,邢星和邢遠征也都不約而同地屏氣凝神,病房中氣氛瞬間凝固。

大約過了五分鍾,這通折磨人的電話才結束。葉鵬小心翼翼地宣布:“還是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顯然這次在場的另兩人均沒有心情去進行任何猜測,隻希望盡快知道詳情。

“好消息是又確認出一名被害者的身份。壞消息是……刑警隊那邊已經選定重案三組的姚隊明天來接手這個案件……”

“出院吧。”沒等邢遠征發話,邢星已經聽見自己衝口而出的決定,語氣竟同父親驚人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