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崔老道捉妖

一 撂地畫鍋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夜盜董妃墳”之後,崔老道撿回一條性命,把所得賊贓全給了粥廠道觀,自己一個大子兒也沒敢留,可他不會種莊稼,在鄉下養不活一家老小,沒辦法又回了南門口擺攤兒算卦,這才引出一段“崔老道捉妖”的奇事。這件事也有個前因後果,要想知道來龍去脈,那就得從頭說起。

話說崔老道在南城邊上擺攤兒,給人算卦測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那時候連年戰亂,他那套在江湖上蒙人的玩意兒也沒有多少人信了,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再這麽下去就要喝西北風了。可舊天津衛是塊寶地,養活富人,也養活窮人,因為五行八作魚龍混雜,靠什麽吃飯的都有。本錢大的開商鋪,本錢小的起早貪黑,到南市擺攤兒做小買賣,不然到碼頭上扛大包,或給洋人跑腿兒,或去街頭演雜耍賣藝。不管到什麽年頭,餓不死有本事的手藝人,哪怕沒手藝、沒本錢、沒力氣,隻要豁得出去也行,橫的不要命的可以當混混兒,地痞無賴的名聲雖然不怎麽樣,好歹也是個飯碗。

崔老道除了算卦批命這套封建迷信的東西,什麽也不會,但光指著這個早晚得餓死,想來想去幹什麽好呢,後來總算想出個點子,擺攤兒算卦的同時還說書。憑著嘴皮子利索,能說《嶽飛傳》這套書,當然這其中有不少內容他也不知道,很多部分隻能順嘴現編。可崔老道有個能耐,別管侃得多麽邪乎,吹得如何大,到最後他總能給圓上。

而且《嶽飛傳》裏有許多神怪故事,嶽飛嶽鵬舉是我佛如來頭頂佛光裏的金翅大鵬鳥。這大鵬鳥太厲害了,以前跟孫悟空鬥過法,隻因在西天聽經的女土蝠放了個屁,惹惱了金翅大鵬明王,兩翅一扇一口啄死了女土蝠,大鵬鳥讓我佛如來貶下界投胎,要與女土蝠了卻這段恩怨。它下界途中又啄瞎了一條老虯龍的一隻眼。結果這幾位神怪仙佛托生到人間,變成了嶽飛、秦檜[據傳說,秦檜為虯龍轉世,秦檜之妻王氏為女土蝠轉世。

]、金兀術[據傳說,宋徽宗因對玉皇大帝不敬,玉皇大帝派下赤須龍擾亂宋氏江山,赤須龍轉世為金兀術。

]這些人物,因果報應的迷信思想很重。以前的老百姓專喜歡聽這樣的書,南市三不管兒那地方的閑人也多,崔老道又能講會攏人,擺上攤兒先開腔唱道:“一字寫出一架房梁,二字寫出來上短下長,三字寫出來橫看川字模樣,四字寫出來四角四方……”這麽一唱,先把人聚過來,然後拍醒木開講,還真有許多聽眾捧他的臭腳,天天圍著他聽《嶽飛傳》。

崔老道是會耍嘴皮子的老江湖,他知道說書得有扣兒,扣兒就是懸念。你光在那兒說,人們聽完一散沒人掏錢,說到節骨眼兒上,就得先停下來,然後伸手要錢,扣子不大給錢的人就少,扣子大了你不會要錢,人家也不願意掏腰包。在南城根兒底下聽書的都不富裕,真有錢人家早去茶館聽了,所以得會說,崔老道就有這本事,不僅扣兒大,還會說話。畢竟周圍這些人至少有一多半是壓根兒沒打算掏錢,身上也根本沒錢,你伸手張口要錢,不能把這些掏不起錢的人傷了。

崔老道一般講到扣人心弦的緊張之處,就拿個碗出來放到地上,臉上賠著笑,對周圍的人們抱拳拱手:“諸位,老道伺候諸位這段精忠嶽武穆,就是為了替佛道傳名,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諸位在這兒聽老道這段說話,一是捧老道的場,二是咱的緣分。可老道我也是拉家帶口,大人孩子得有口飯吃啊,這天氣一天涼似一天,我們一家人連一件棉衣服都沒有,這就叫棒子麵倒在茶壺裏——不好活呀。沒法子,還得求您各位,您有錢的幫個錢場,沒錢的幫個人力,在旁邊站腳助威,容我要個棒子麵錢,回去之後一家人端起飯碗,絕忘不了您的好處。”

這是秋涼天寒時說的話,天暖的時候還得改口,那時崔老道就說:“老天爺真是心疼咱們窮人,這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了,老道一家子凍不死了,一件棉襖能拆改兩件小褂兒,可天暖和也不解餓呀,老幾位您還得幫幫忙。”

所以說吃張口飯不容易,這叫“撂地畫鍋”,站到當地張嘴開言,說幾句就能讓人們掏錢,這得是多大的本事。崔老道連說書帶算卦,有時候把飯錢賺夠了,也送人幾卦,能夠勉強維持生計。但這麽糊口可不能趕上刮風下雨,南市三不管兒是熱鬧,可分什麽天氣,刮風減半,下雨全無,天氣不好的日子就得挨餓。

有一回連雨天,滿大街都沒人了。崔老道望天歎氣,正愁得沒咒兒念,這時來了個劉大嘴,生得又肥又胖,五短身材,腦袋大脖子粗,一張大嘴,滿口的獠牙裏出外進,是南市的半個混星子,專門給人了白事兒,就是誰家死人了,他幫著打點安排,規矩全懂,當年也是崔老道的徒弟。

崔老道在年輕的時候,底下的徒弟就不少了,這些年死的死散的散,也沒剩下幾個。這天劉大嘴攬了個大活兒,城北官銀號旁邊有個大財主,老爺倆腿兒一蹬歸了西,家裏隻剩個傻兒子,現在要操辦白事。可最近城裏死人多,劉大嘴實在找不著和尚老道了,想起他師傅崔老道,雖然崔老道不是幹這行的,可這些迷信的勾當沒人比他更明白了。

劉大嘴急匆匆地趕來,讓崔老道準備準備,一會兒過去幫忙,得了錢師徒二人平分。財主家那位傻少爺的錢沒數,這活兒做下來,錢準少不了。

崔老道大喜,還得說是徒弟劉大嘴知道心疼師傅,當即收了卦攤兒,一路直奔城北,白天穿上道袍念經,晚上開始送祿。可能有些人不知道這種風俗,送祿是送福祿之意,舊時迷信,有錢人死了之後要升天。請來和尚老道之類的人,用黃紙糊一個空筒子,形狀就像批鬥大會戴的高帽,燒紙時把這黃表紙糊的筒子放上去,這筒子叫“表”,是給玉皇大帝上的奏表,告訴上天這個人生前積德行善,死後可以升天。黃紙紮糊的表讓火一燒,熱流往上走,它就能帶著冒火發聲,在此過程中可以響三次,響過三次就意味著死人上天了。

紙糊的空筒能響,是因為糊的時候特意多加了幾層紙,紙厚能把熱流悶在裏頭,聚集一段時間“砰”的一下爆開,火花四濺很是唬人。舊社會的人不懂其理,以為這玩意兒真能通天,據說紙表燒上天時,響這三下的動靜越大越好。那些大戶人家特意多給錢,讓和尚老道把紙表糊得講究一些,錢給得越多紙表越響,說明心誠家善,其實這都是指著白事吃飯的那夥人蒙取錢財的手段。

劉大嘴是執事,所謂“大了”,提前糊好了紙表,跟崔老道帶著送祿的隊伍,笙管笛簫吹吹打打,走到十字路口。按迷信的說法,把鬼送到十字路口,它上不了天,也不會跟著人回家。

送祿隊伍行到十字路口,開始燒成隊的紙馬香稞,一旁有鑼鼓班子吹打。崔老道身穿道袍,讓那位傻少爺跪在地上,他手裏端著銅盤,上頭放著黃紙表。

劉大嘴告訴傻少爺:“少爺,你瞧見沒有,咱這就送老爺上天了,等會兒這黃紙糊的奏表冒出火,它每響一下,您就得磕三個頭,然後給老道賞錢。”

傻少爺才十七,老爺子一死,家裏就剩他一個,鼻涕流到嘴裏都不知道拿袖子抹一抹,可也不是別人說什麽就信什麽,此時他披麻戴孝,問劉大嘴:“我爹上天幹嗎去?”

劉大嘴說:“上天成仙啊,老爺子上天進南天門就成仙了。”

傻少爺一聽樂了,說道:“上天成仙太好了,那我得多賞你們錢。”

劉大嘴跟崔老道心中暗喜,互相使個眼色,立即拿火把那紙表點著了。

崔老道端著銅盤,倆眼盯住燃燒的紙表,嘴裏念念有詞,旁人誰也聽不明白,忽然“砰”的一聲悶響,火苗子往上一躥,火花紙灰四濺。崔老道拉著長音兒,高聲叫道:“老爺子靈魂出殼,孝子跪……”

劉大嘴幫腔作勢,趕緊掏出個碗舉在傻少爺眼前,叫道:“老爺子魂靈出殼了,孝子快打賞,讓崔老道好好念咒兒。”

傻少爺磕完頭,掏出一把大洋,放到劉大嘴碗裏,告訴崔老道:“老道,你把咒兒念好了,讓我爹上天當神仙。”

崔老道偷眼往碗裏一看,這傻少爺可真不少給,足有十塊現大洋,心裏邊高興,這得在南門口磨多少嘴皮子才能賺來,當即賣力念咒,一會兒黃紙表又是一響,他叫道:“老爺子上天了。”

劉大嘴又攛掇傻少爺掏錢,那傻少爺真舍得啊,又掏了一把現大洋扔到碗裏,跪地上“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

這時紙表爆出最後一響,崔老道心想這回妥了,分完錢回家買米買肉包餃子撈麵。他心裏胡思亂想,嘴上不敢停,繼續叫道:“老爺子進南天門,孝子再叩頭。”

劉大嘴緊在旁邊讓傻少爺多掏錢,吆喝道:“恭喜老爺子進了南天門,孝子賢孫叩首跪送,賞崔老道……”

劉大嘴這邊吆喝著,那邊傻少爺也要掏錢,忽然不知哪裏又是一聲響,淒厲的聲音撕破了夜空,在場之人聽得個個臉上變色。

二 燒河樓

往常給玉皇大帝燒奏表,最多響三聲,讓死人進了南天門,這事就算完了。誰知這三聲響過之後,半夜裏又傳來一聲響亮,那年頭世道亂,經常打仗,送祿的人們聽這聲音不太對,剛才的動靜好像是槍聲,大夥兒全傻眼了,深更半夜哪兒打槍?

傻少爺一聽不幹了,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上去掄圓了胳膊,給劉大嘴一個大耳刮子:“你跟崔老道騙人啊,說好了讓我爹上天當神仙,怎麽剛進南天門就給槍斃了?賠我爹……你賠我爹!”

劉大嘴挨了一記耳光,被打得暈頭轉向,還想編個借口把傻少爺糊弄過去,但一低頭發現自己衣服上全是血,原來剛才這一槍是顆流彈,不知道從哪兒打過來的,正打到劉大嘴身上。他“哎喲”一聲,急忙想用手去捂槍眼兒,這手還沒等抬起來,身子一晃,當場撲倒在地,已然氣絕身亡,可倆眼還睜著,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麽忽然挨了槍子兒。

周圍那些人一看出人命了,頓時亂了套。這時遠處槍聲大作,誰也不知道城裏出了什麽亂子,人們你擁我擠,四處逃竄,爭著往家跑。

崔老道當時也蒙了,顧不上給劉大嘴收屍,趕緊把那碗裏的大洋抓起來,跟在人群中撒開腿往家跑,就看到街上亂成了一片,遠近好幾處火頭。他心慌不辨路,拖著那條瘸腿,隨著滿街的人群跑。

這時出來好多軍警,不問青紅皂白到處抓人。崔老道也讓軍警當場按住了,那些大洋全被沒收,跟一同被抓的人關進了監獄。

原來這天城裏發生了民變,老百姓跟軍隊起了衝突,一夥地痞流氓趁機打砸搶燒。傻少爺家裏有錢,住在北城,那邊全是大商號,有家最大的盛源當鋪和旁邊的洋行都讓人點著了。有些地痞混混兒進去搶東西,還出了人命,等軍警過來鎮壓的時候,真正搶東西的歹人早跑了,隻抓了兩百來個在街上看熱鬧的平頭老百姓,崔老道也是其中一個。

北洋政府見燒了洋行,怕把事情鬧大了,隻好殺一儆百,沒處抓真正的凶徒去,就打算在抓來的這些人裏麵找幾個替死鬼,拉出去遊街示眾,然後請出大令開刀問斬。隻要砍下幾顆腦袋來掛到街上,城裏的局麵必然能夠迅速穩定,對內對外也好交代了。

問題是抓了那麽多人,總不能都砍了,殺少了又起不到殺雞儆猴的效果。軍政府合計了一下,決定要八條命,砍下八顆人頭,準能把這次的亂子給平了,但選這八個替死鬼又是個問題,誰該死誰不該死沒法兒區分。

至於官府怎麽商量砍誰的腦袋,這些事不在話下。單說牢裏關滿了從街上抓來的平民百姓,崔老道被抓之後聽人說了,心裏明白了七八。他被審了一通然後推進大牢,那裏麵人挨人、人擠人,有些人認識崔老道,一看他進來趕緊給騰個地方:“道長,您怎麽也進來了?”

崔老道搖頭歎氣,連稱倒黴:“別提了,一言難盡,敢情老幾位也都在。”

這些被抓來的大多是閑人,要不然怎麽大半夜聽見動靜就跑出去看熱鬧。有那不知死的跟崔老道說:“道長您昨天那段《嶽飛傳》,可正講到金兀術在朱仙鎮擺了連環馬,南宋兵將抵擋不住,嶽元帥怎麽破這陣?我都快急死了,晚上睡覺都沒睡踏實,要不然也不能上街看熱鬧讓人給抓了,您來得正好,反正咱在這兒幹坐著沒事,您給我們接著往下講吧。”

崔老道說:“咱項上人頭都快保不住了,諸位怎麽還有心思聽《嶽飛傳》?咱這次這事鬧大了,燒了洋行,死了洋人,官麵兒上肯定要找替死鬼頂罪。同治九年(1870年)火燒望海樓教堂,最後砍了二十顆腦袋才算完,雖然這是前清的章程了,可不管世道怎麽變,倒黴頂罪的也是咱這些窮老百姓。”

大夥兒一聽崔老道說得有理,都在那兒唉聲歎氣,有膽小的哭天搶地,大聲喊冤。

崔老道心想,牢裏亂成這樣,一會兒追究下來,還不是得怪到我崔老道的頭上?他忙說,諸位別亂,聽老道我唱兩句,此刻觸景生情,唱起當年火燒望海樓的事,隻聽崔老道唱道:鬼子樓高九丈九,眾家小孩兒砍磚頭,一砍砍進鬼子樓,五月二十三起禍頭,城裏城外眾好漢,天津衛的哥們兒要報仇,手拿刀槍劍戟,斧鉞叉鉤,拐子流星帶斧頭,一齊奔到望海樓,殺聲猶如獅子吼,抓住鬼子不放手,一刀一個不留情,從此惹下大禍頭……

大清國還沒倒台的時候,河口上有一座洋人蓋的教堂,教堂裏收留盲童。老百姓們不知內情,風傳說洋人專挖小孩兒眼珠子,有些人信以為真找上門去鬧事,引發了很大的流血衝突。洋人開槍打死了知縣隨從,亂民們一擁而上燒教堂、殺洋人,洋人軍艦直抵入海口,逼著清廷查辦此案。官府隻好連蒙帶唬,抓了二十個混星子,說是打幾下板子揍一頓讓洋人出了氣就行,然後給你們銀子。結果在夜裏把這二十個人都拉到街上砍了頭,雖然是半夜,但城裏的男女老少聽到消息都來觀看,以前會評彈的民間藝人連說帶唱,講的就是這段事跡。

崔老道一邊唱一邊想著自己的倒黴事兒,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張著嘴等米下鍋,他這一死可讓那幾口人怎麽活,怕是“夜盜董妃墳”的報應來了,也悔恨自己見財起意,跟劉大嘴去給傻少爺操持白事,要不然怎麽能稀裏糊塗地下了大獄。他心中傷感,越唱越是悲切,把周圍那些人都聽得跟著掉眼淚。

這時候卻聽腳步聲響,有些獄警走過來,為首的一個獄警拿警棍敲打鐵柵:“誰在那兒號喪呢?現在都民國多少年了,怎麽還念叨前清的事?我告訴你們這些人,上麵已經把事兒查清楚了,沒那麽嚴重,現在就把你們都放出去,回去之後都給我老實點兒,別在街上亂逛了。”

眾人本以為此番必死無疑,沒想到突然聽到這麽個消息,如臨大赦,個個喜出望外,等牢門一打開爭著往外跑。

崔老道是最後進來的,離門最近,一轉身就能出去,他急著回家,一看牢門打開了,趕緊往外擠,腦袋還沒探出去,就讓那獄警給推倒在地:“誰也不許擠,一個一個走。”

崔老道見身後那個人從他身上跨過去,一溜小跑地出去了。他急忙掙紮起身要再往外走,誰知那獄警跟他過不去,還沒等他把腳邁出去,又讓人家推回了牢裏。崔老道莫名其妙,心裏有種無助的恐慌,問道:“爺台,老道沒得罪過您啊,咱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怎麽讓別人出去不讓我出去?”

那獄警說:“你這牛鼻子老道剛才在這兒妖言惑眾,唱什麽官府要拿無辜百姓的性命頂罪,你還想出去?”

崔老道一聽原來是這麽回事,想哭都找不著調門兒了,心裏這份後悔就別提了。你說讓人家抓進來老老實實待著多好,也不知怎麽讓鬼催的非唱那段《燒河樓》。如今官府哪管平民百姓死活,在監獄裏死個人,跟死個臭蟲沒什麽兩樣,抬到西關亂葬崗就填了萬人坑,這幫穿官衣兒的給你胡亂安個罪名,便可以請功領賞,如果這次被留在牢裏,再也別想活著出去了。他苦苦哀求那位獄警:“爺台,您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看佛麵看道麵,千萬要高抬貴手啊……”

那獄警根本不搭理崔老道,而獄中其他人則爭先恐後地往外擠,一會兒工夫跑了個幹幹淨淨。崔老道欲哭無淚,隻好自認倒黴。

誰知那獄警過去把崔老道扶起來:“道長,我常到南市聽你說《精忠嶽飛傳》,我都聽上癮了,剛才是救您一命,您可不能趕著出去挨頭刀啊。”

崔老道越聽越糊塗,仔細一問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原來官府要處決八個人頂罪,假意把這些人都往外放,最前邊擠出去的八個人就該死,到外麵讓人家五花大綁捆個結實,二話不說拉到法場就地正法,請大令過來斬首示眾,此刻這八個人已經全被砍了腦袋。民國時的死罪一般是槍斃,大令相當於部隊裏的劊子手,專砍軍閥部隊裏的逃兵。這回要平定局麵,所以沒槍斃,而是請軍閥的大令梟首。

這獄警姓楊,名叫楊以德,排行第二,人稱楊二爺,大小是個頭目,也愛聽崔老道說書,不忍看崔老道稀裏糊塗地成為刀下之鬼,這才把他攔住。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崔老道千恩萬謝,辭別楊以德回到家中,從此跟楊以德兩個人經常走動,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他仍是擺攤兒算卦糊口,這輩子沒少吃苦,不想讓後人再學他的本事,托楊以德幫自己兒子找了位師傅,正正經經學門手藝,將來可以自食其力,絕不能再跟他一樣吃江湖飯了。

楊以德這人長得麵相不好,卻是個熱心腸,找到一位手藝高明的木匠,讓崔老道的兒子去做木匠學徒。那年頭當學徒都是吃苦受累,木匠行中有這麽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學三年,幫三年。”也就是說,學徒到師傅家裏學手藝,不用付給師傅學費,師傅還得管吃管住,但不論什麽髒活累活,隻要師傅吩咐下來,都必須要做,另外雖然是說管吃管住,可吃什麽住什麽,那就得聽師傅的了。可以說當學徒非常苦。學藝三年,三年之中師傅將自身本領悉心傳授。三年師滿,徒弟卻不能立刻另立門戶,還要在師傅家幫工三年,仍然按照學徒的待遇,這是為了報答師傅傳授本領的恩情。

學三年幫三年,最少六年之後才能自己接活賺錢。有許多急於自己創業的學徒,耐不住這連學帶幫的六年之苦,學了兩年便逃回老家賺錢去了,所以到後來許多師傅在傳授藝業之時,都有所保留。以前三年能教會一個徒弟,現在沒個五六年,絕不把真東西都傳給弟子。人家師傅看在楊二爺的麵子上,答應三年準能學會,學會就讓出徒,隻要崔老道的兒子塌下心來,跟師傅學會木匠手藝,今後足以安身立命。

崔老道受過楊二爺多次恩惠,總念著這個人的好處。可好人不長命,1939年發大水,楊二爺為了救小孩兒掉在洪水中淹死了,其實楊以德此人水性非常出色,但是據說發大水的時候鬧過河妖,楊二爺是讓河妖吃了。

三 大清河裏的河妖

民國二十八年,也就是1939年,那年氣候反常,黃河泛濫,到處都有怪事。成群的蝗蟲飛進城裏,人們一抬腳就能踩死幾隻。估計是打山東、河南那邊飛過來的,但這種情況在城裏太少見了。有人專門拿麻袋捉蝗蟲,捉完放油鍋裏炸了,一碗一碗地賣,也真有膽大的人敢吃。還有黃鼠狼子搬家,有居民趕早出去,天蒙蒙亮的時候打開門,馬路上跑的全是黃鼠狼子,那些東西也不避人,等天亮之後就逃得沒影兒了。人們議論紛紛,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怕是要出什麽大事。

隨後開始下暴雨,街上行人稀少,各家關門閉戶,有錢人家還好說,看天兒吃飯的窮人瞪眼挨餓。崔老道一家住在南市一條胡同裏,也是個大雜院,從裏到外好幾十戶人家。

崔老道對門這戶,是以拉洋車糊口,洋車就是過去的黃包車,也叫拉膠皮的。這個拉洋車的外號叫鐵柱子,家裏窮得不像樣,一來趕上連雨天,二來鐵柱子的老爹臥床不起,出氣多進氣少,這人眼瞅著要完。

鐵柱子請土郎中過來看了看,土郎中一摸那老頭兒都快沒脈了,告訴鐵柱子這人快沒了,趕緊準備後事。鐵柱子慌了手腳,隻能找鄰居崔老道商量。崔老道同樣好幾天沒出攤兒了,一家老小都餓得眼珠子發藍,想幫襯也幫襯不上。他知道這三伏天又下那麽大的雨,人死之後擱不了多久就得發臭,於是跟這些老鄰居老街坊湊了一點兒錢,到棺材鋪半賒半買,取回一口薄皮棺材。老爺子辛苦一輩子,臨走不能拿草席裹著,那埋到墳地裏等於是喂野狗,有這麽口薄皮棺材,大夥兒也都安心了,這叫窮幫窮富幫富。崔老道又讓鐵柱子再想辦法找點兒錢,人死出殯之前,最起碼得有點兒供奉,要不然到了陰間也是餓死鬼。

鐵柱子是個孝子,可家徒四壁,哪有錢啊?五尺多高的漢子,到這時候一個大子兒拿不出來,恨不能在牆上一頭撞死,他隻好拉著洋車出去,看能不能碰碰運氣拉趟活兒。不過外頭大雨滂沱,天也太早,跑出幾條街都沒人,他心裏難過,腦中混亂,不知不覺到了城西。這邊比較荒涼,這時候更沒有人,鐵柱子急得蹲在房簷底下掉眼淚。

這時對麵走過來一個學生,那會兒學生都是洋派,出門穿著學生服,打著雨傘在街上過。鐵柱子趕緊抹去淚水,上前求那學生:“您行行好坐我這車吧,我爹快不行了,我想湊倆錢給他預備些供奉,讓他走在黃泉路上不至於挨餓。”

那學生一聽這情況,心裏十分同情,但學生是不坐這種車的,您看拉洋車的什麽時候拉過穿學生服的人。他身上也沒帶錢,正好有一包點心是給家裏老人帶的,就給了鐵柱子。

鐵柱子謝過學生,裹好點心不讓大雨淋著,一路跑著回到家裏。他爹這會兒剛咽氣,鐵柱子大哭一通,然後把那包點心交給崔老道:“道長,您看這個行不行?”

崔老道一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這是盛蘭齋的點心“鵝油宮餅”,這個要不行就沒有再行的了,崔老道活這麽大歲數也隻吃過兩回。

盛蘭齋是從前清嘉慶年間就有的點心鋪,百年老字號。以前崔老道的師爺曾給盛蘭齋點心鋪看過風水,說這家鋪子做買賣能發大財,但是不利人口。因為這整個鋪麵開在斜街上,從前到後是個喇叭形,前頭門臉像扇子麵,很寬大,位置也好,卻是越往裏走越窄,走到盡頭隻能站一個人,按風水先生的說法,這叫嘴大嗓子小,吃得下咽不下,使勁兒咽得把人活活噎死。到後來果如其言,盛蘭齋點心鋪掌櫃家經常死人,買賣做得很大,本來很大一家子,到民國時候隻剩下一脈單傳。

在當時來說,盛蘭齋的點心意味著品質,用糖是有名的潮糖,潮糖油性大,時間越長越黏,怎麽放也不硬,做出來的點心不會發幹,使用的油全是自己磨的小磨香油,大油選用上好的板油。當年有個葷油李,煉出來的大油為上等之品,盛蘭齋點心鋪專用葷油李的大油,雞蛋、麵粉、果料無一不是真東西,諸如什麽葡萄幹、鬆子仁、紅梅、青梅、桂花、芝麻之類,也是各有各的講究。不單是點心,蜜餞元宵也稱一絕。

鐵柱子吃棒子麵長大的,他哪懂這個,一看崔老道說好,急忙取出一塊鵝油宮餅,雙手捧著送到老爺子嘴前,一邊哭一邊喊著爹啊,這是盛蘭齋的點心,您活著的時候沒吃過,走在黃泉路上墊一口。

此時就看那躺在**的老頭兒,顫顫巍巍地張開嘴想夠那塊鵝油宮餅。院裏鄰居以為詐屍了,全嚇壞了,唯有崔老道看出那老頭兒還沒死絕,讓這點心把那口氣又吊回來了,這人得饞到什麽程度啊。他立刻讓鐵柱子拿勺把點心碾碎了,用熱水一口口地喂老爺子,沒想到這一塊點心下肚,老頭兒又睜開眼了,街坊鄰居們轉悲為喜。

鐵柱子又驚又喜,非要去找那位學生。當麵磕幾個頭謝謝人家。他拙嘴笨舌,也不會說話、不懂禮數,求崔老道跟他一同前去。

崔老道無奈,隻得跟鐵柱子去找那個學生。兩人冒著雨來到街上,找來找去找不著,也不可能找著,再想回去回不去了,持續不斷的暴雨,使河水猛漲,開始發大水了。

民間流傳這麽個說法:“九河下梢天津衛,三道浮橋兩座關,往南走是海光寺,往北走到北大關。”總說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實際上主要是五條河,分別是子牙河、海河、永定河、大清河、北運河,河道縱橫交錯,發起大水來可不是鬧笑話。1939年這場大洪水是有史所載最大的一次,洪峰頻繁,城裏城外一片汪洋。

天剛亮,雨就停了,這洪峰緊接著就過來了。鐵柱子看水不深還想蹚著水走回家,崔老道見迎麵橫著一條線狀的水頭,遠看像是一條白線,離著他和鐵柱子站的地方越來越近,離得遠了,也看不出水勢大小。

這時旁邊草叢裏有條大蛇,迅速遊走爬上了路邊一棵大樹。崔老道瞅個滿眼,心中有種不祥之感,蛇是有靈性的東西,看來這場大水來得厲害,他連忙跟鐵柱子也往樹上爬。剛上樹那大水就到跟前了,天陰如晦,濁浪翻滾,洪波卷著各種雜物滔滔而至,河裏還有不少被洪水吞沒的浮屍,甚至牛羊騾馬之類的大牲口。

崔老道和鐵柱子目睹了這場洪災,趴在樹上不住發抖。城區地勢高低不同,有些地方水流沒入膝蓋,有的地方則僅剩個屋頂,老百姓紛紛逃到高處,也有很多人被困在屋頂樹梢上下不來。

兩人置身的那棵大樹周圍有許多房屋,發覺鬧大水的居民,背著老的抱著小的爬到屋頂,人們說話相聞,但被洪水困住,誰都不能離開。就看那些落水之後還沒淹死的人,身不由己地跟洪水起伏漂流,伸著兩手想抓住房簷樹梢,可洪流太急,轉眼就被大水卷走了,後來終於有幾個人找來長杆,伸到洪流中將落水之人拖上房頂。

水勢漸漸平緩下來,人們以為洪水很快就能退了,誰承想又下起了大雨。眾人三個一堆五個一群,分別聚在高處,全身上下都濕透了,在漫天大雨中沒處躲沒處藏,忍饑挨餓叫苦連天,卻沒有任何辦法。

支撐到中午時分,城裏的人組織小船過來救援。那些船有水警的小艇,也有河上的漁船,過來十幾條船,崔老道相熟的楊以德也在其中。

這時楊以德是警長了,他瞧見崔老道在樹上,指揮手下前去搭救。崔老道和鐵柱子被救到船上,忙著問城裏的情形,得知家裏頭沒事才把懸著的心放下。

由於船少人多,每條小船上都擠滿了人,吃水太深,掌船的告訴警長楊以德:“不能再上人了,否則就要翻了。”以前的人迷信,船上最忌諱說翻說沉,那掌船的當時是急眼了,這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了,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

警長楊以德一看附近還有很多人讓大水困著,跟掌船的船老大商量,想多救一個是一個,不過小船上確實是沒地方了,這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不好了,洪峰又來了!”

眾人心頭一震,用手遮著雨朝其所指看去,果然遠處有一道白線壓著水麵往這邊來了,看方向應該是大清河那邊來的水。洪流湍急,還沒等看清楚,比房頂都高的大浪頭已卷至近前,立時打翻了幾艘載滿了人的小艇。崔老道和警長楊以德所乘的小船,僥幸避過了這波洪峰,但是也被衝出很遠,船身隨波逐流起伏搖晃,有幾個人被劇烈的晃動甩下了船。楊以德和鐵柱子都會水,同樣想著救人要緊,相繼跳下去搭救落水的人。

此時崔老道發現遠處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渦流,在洪波中忽隱忽現,一會兒沉到水底下就不見了,一會兒又出現在水麵,卷起黑色的水柱,逐漸往這邊移來。他突然想起件事,心道:“糟糕,這是大清河裏的河妖啊,這東西竟然趁著洪水逃出來了。”

四 拉膠皮的鐵柱子

相傳很多年以前,大清河水患泛濫,河中常有黑色漩渦出現,好像有什麽很大的東西躲在河底吸水,人們都說那是河妖,為此死了許多人。官府鑄了一尊鐵牛鎮河妖,當年把這尊千斤鐵牛沉入河道,大清河才變得平靜下來。今天這場罕見的大洪水,可能衝垮了大清河的河道,又讓河妖逃了出來。

崔老道看出情況不對,拚命招呼水裏的人快遊上船。這時鐵柱子剛把一個落水的人救起,而警長楊二爺卻越遊越遠,要救一個被大水衝走的小孩兒,忽見洪波中的漩渦突然逼近,楊二爺和那個落水的小孩兒轉眼就讓漩渦卷走了,再也沒有浮上水麵。

崔老道在船上哭天抹淚,心疼自己這兄弟就這麽沒了。楊二爺人緣不錯,別看是穿官衣兒的,平時沒有架子,大夥兒有什麽難事找他,他總是想方設法幫忙。船上的人無不難過,以為楊二爺為了救人被大水衝走淹死了,隻有崔老道看出洪波裏有河妖出沒。

這場大水過了很久才退,周圍郊縣的房屋田地多被衝毀,城裏的百貨大樓都給淹了。人們到處尋找,始終沒找到楊二爺的屍首,隻得做了個衣冠塚,替楊二爺出殯埋葬。發喪那天崔老道和鐵柱子都去了,說來可是巧了,原來那天送給鐵柱子盛蘭齋點心的學生,正是楊二爺的兒子。

鐵柱子感恩戴德,他聽崔老道念叨楊二爺死得蹊蹺,八成是讓河妖給吃了,他當即發了大誓,豁出性命不要,也得替楊二爺報仇。

崔老道也有此意,可這件事還得從長計議。他先帶著鐵柱子到大清河走了一趟,到地方放眼一看,直河出平地,河水舒緩寧靜。

鐵柱子出主意要用麻袋把河道填堵,使河水改道,然後看看這大清河裏,到底有什麽吃人的怪物。

崔老道連連搖頭,這件事說著容易做著難,大清河如此寬闊,得用多少麻袋才能擋住河水?再說看這河裏的妖氣已經不在了,也許那河妖趁著發大水,逃到別的地方去了,早已不在大清河裏了。

兩個人去找附近的人打聽,一問果不其然。前些天鬧大水,河底的泥沙讓洪流翻卷上來,大水退去之後,人們看到有半截兒鏽跡斑駁的大鐵牛,帶著斷掉的鐵鏈鐵環,橫倒在河邊的淤泥中,一定是讓大水從河底帶出來的,此時那半截兒鎮河的鐵牛已經被人拉走了。

崔老道和鐵柱子得知這個消息,心想這回麻煩大了。1939年這場大洪水,洪流是奔著東南去的,南麵地勢低,水窪河道數不勝數,想不出那河妖會躲到什麽地方,隻好回去商量。

白天鐵柱子還要拉洋車,賺錢養家糊口,他這洋車是打車行裏租來的,每天要交份子錢,交夠份子錢再賺才是自己的,所以起早貪黑特別辛苦。

崔老道相對清閑,他到南門口擺攤兒,專撿最熱鬧的時候,一早一晚沒人,在家的時間比較多。每天收了攤兒,便回到家翻箱倒櫃,找出幾本殘破古舊書頁發黃的圖冊,按著地理方位推斷河妖的去向。

這天傍晚,鐵柱子收車回來,他跑得滿身臭汗,一進門臉都顧不上洗,直奔崔老道這屋:“道長,您聽說了嗎?南城出怪事了!”

崔老道以擺攤兒算卦為生,並沒有能掐會算的本事,但南市人來人往,城裏城外的大事小情都能聽到,所以早就知道了。這半個多月以來,衛南窪裏接連淹死了好幾個人,下去遊泳摸魚的人,個個有去無回,屍體都找不著。這衛南窪是一片大水窪子,兩頭通著河,當中一大片水麵開闊,兩端狹窄,水非常深,周圍有幾個村子。也許從大清河裏逃出來的河妖,就躲在這片大水窪子裏。

鐵柱子問崔老道:“道長,咱總說大清河裏的河妖,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這事崔老道也說不上來,大清河挨著陳塘莊,在以往的民間傳說中,這地方是當年托塔天王李靖鎮守的陳塘關。陳塘關在海邊,早年間退海還地,有了這條大清河,年代既久,水府裏的東西又古怪詭秘,沒有人說得上河妖到底是什麽。這東西道行太深,雖然知道它躲在衛南窪裏,但也隻有一個辦法能對付它。

鐵柱子擼胳膊挽袖子,問崔老道怎麽對付那妖怪,他打算問明白之後,轉天天一亮就去動手。

崔老道一擺手:“急不得,你鐵柱子雖是水性了得,可下到水裏遇上河妖,也是要白白送掉性命。”

鐵柱子焦躁不已,說道:“這怎麽辦,難道警長楊二爺的仇不報了?別看我鐵柱子是個臭拉膠皮的,卻也懂得知恩圖報。道長,你有什麽除妖的法子,隻管說來,縱然是下油鍋我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鐵柱子本以為有多難,一聽居然這麽簡單,這還不容易嗎,道長您就瞧我的吧。

崔老道說:“你千萬不能大意,稍有閃失你的性命就沒了,想想你這一家老小誰能養活?”

鐵柱子點頭稱是,告訴崔老道隻管放心,這些話他牢記於心,絕不敢忘。

崔老道當時畫了張符,曲裏拐彎的蝌蚪圖案,又取出三根鋼針、三根大香,一並交給鐵柱子,天黑掌燈之後貼到床頭,囑咐再三。要說崔老道的本事有多大,不僅外人,連他家裏人都不清楚,隻能說是高深莫測,可自從“夜盜董妃墳”之後,崔老道再也不敢用了,他知道自己命淺福薄壓不住,隻憑擺攤兒說書算卦為生,依靠耍嘴皮子混碗飯吃。這次是真想替楊二爺報仇,不得不鋌而走險。他也明白自己年老氣衰,又貪生怕死,去了就回不來,而鐵柱子正當壯年,血氣方剛,心直膽大,或許能行。

單說鐵柱子把崔老道的話記在心裏,回到家和往常一樣洗臉吃飯,掌燈之後把那黃紙符貼到床頭,點了根供佛用的大香,然後握著那根鋼針躺到**。不知過了多久,他心說壞了,崔老道隻說晚上出門往城南走,可忘了問到底什麽時辰出去,是前半夜還是後半夜,是三更還是四更?

鐵柱子此人是個受窮等不到天亮的急脾氣,當下要找崔老道問個明白,匆匆忙忙起身出門,走了幾步,才發現是在一條很平坦的土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不知道怎麽走到這條路上來了。他愣了一下,心想:“是了,我得背對著香火往南走!”

路上黑燈瞎火,除了鐵柱子一個人也沒有,他走著走著,看前邊過來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兒。

黑衣老者看見鐵柱子,停下腳步問道:“後生,誰讓你到這兒來的?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鐵柱子想起崔老道的話,不敢理睬那個黑衣老者,低著頭隻顧往前走。

黑衣老者見鐵柱子不說話,從身後跟上來說:“等會兒,不能再往前走了,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聽我一句勸,你趕緊回家吧。”

鐵柱子仍然裝作沒聽見,繼續往頭裏走,但是心裏也不免犯嘀咕,不知道這老頭兒是幹什麽的。

黑衣老頭兒跟在鐵柱子身後一個勁兒地問:“到底是誰讓你來的?你往那邊走要做什麽?”

黑衣老頭兒看出他的神色,說道:“我是為了你好啊,你再往前走就回不去了,你知道這條路是奔哪兒的嗎?”

鐵柱子不再理會那個囉唆的黑衣老頭兒,加快腳步接著走。他平時以拉膠皮為生,腿腳很快,沒多一會兒走到一片黑茫茫的水邊。按崔老道的吩咐,用力把那根鋼針往水中投去,然後不再多看,扭頭就往回走,路上那個黑衣老頭兒也不見了。他遠遠看到前方有一點微光,想起是之前在屋裏點的那根大香,認準了方向走得更快了。

鐵柱子快步往回走,離那香火越來越亮,眼瞅著快到地方了,身上忽然打個寒戰,發現自己還躺在**,那根香才燒了一半,剛才好像是恍恍惚惚的一個夢,手裏的鋼針卻不見了。天亮之後,他把經過跟崔老道說了一遍。

崔老道點頭說:“你這麽做就對了,再有兩天即可大功告成。但你千萬記住,路上不能跟任何人說話,一定要在香滅之前回到家中。”

五 槍斃傻少爺

鐵柱子有了頭一回的經驗,第二天坦然多了。到夜裏掌燈時分,點上一支香,看頭頂的紙符也貼好了,手中攥緊第二根鋼針,躺到**就睡,再一睜眼從屋裏出來,不知不覺走到那條黑暗無人的土路上。

鐵柱子順著路向前邊走,和頭一天夜裏一樣,又遇到了那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兒。

老頭兒這次顯得很著急,對鐵柱子說:“今天你絕對不能再過去了,你先停下來聽我說句話,我告訴你件事。”

鐵柱子記著崔老道的話,對那老頭兒看也不看一眼,隻顧往前走。

黑衣老頭兒哀求說:“後生,隻要你扭頭回去,要什麽我給你什麽,你要錢還是要寶?”

鐵柱子雖然是窮,但為人很有骨氣,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要除掉河妖,替警長楊二爺報仇,任憑那黑衣老頭兒把嘴皮子磨破了,他也不理會。

黑衣老頭兒說:“後生,枉老夫費盡口舌,你且聽老夫一言,有錢了你想幹什麽幹什麽,想娶媳婦不想?想吃好東西不想?你想要什麽盡管開口,隻要你說一句,我立刻給你拿過來。”

鐵柱子這時候也看出來了,這黑衣老頭兒多半就是大清河裏的妖怪,崔老道囑咐的話不能忘了,任憑對方說出大天,我隻當自己是沒嘴兒的葫蘆,一路來到水邊,把那根鋼針扔到水中,轉身往回走。一起身發現仍在自己家的**,手裏的鋼針卻沒了。

轉天白天,崔老道囑咐鐵柱子,這最後一次千萬不能掉以輕心,稍有閃失可沒人救得了你。

鐵柱子說道長放心,白天依舊出去拉洋車賺錢。夜裏貼好紙符,點了那根香,握住一根鋼針躺到**,半夜起身上路。

那黑衣老頭兒這次顯得又急又怒,指著鐵柱子的臉說道:“你還敢再來?”

鐵柱子不理,心裏隻想著:“我走到水邊,把這根鋼針扔進去,往回走到家,大清河裏的河妖準死,總算替警長楊二爺報仇了。”

那黑衣老頭兒說了半天,見鐵柱子根本不搭理他,不由得惱恨起來,把臉往下一沉,目露凶光,咬牙切齒地說道:“既然你把事做絕了,也別怪老夫翻臉無情,今天夜裏我就讓你全家都死!”

鐵柱子是至孝之人,自己怎麽樣都不在乎,隻怕連累家裏的老爹老娘。他一聽這話,心裏暗自吃驚,轉念一想不對,這黑衣老頭兒又不認識我,怎麽可能知道我家住在哪裏,險些上了他的當。

那黑衣老頭兒見鐵柱子神色不定,終歸還是沒有開口,再次惡狠狠地說道:“你不信是不是?那你瞧著,我現在就去吃了你家裏人……”

鐵柱子見那黑衣老頭兒說著話就往回走,以為對方真要去,忙轉身叫道:“你敢……”他剛回頭開口說話,就看身後那點香火一下子滅了,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再也看不見路。鐵柱子腸子都悔青了,但為時已晚,魂魄轉眼間就散了。

崔老道這一夜也沒睡安穩,心驚肉跳,總覺得要出事。到早晨起來,始終不見鐵柱子從屋裏出來,推門進去一看,那根香火早已熄滅,鐵柱子直挺挺躺在**,已然氣絕身亡。

鐵柱子的家裏人和鄰居們不知道怎麽回事,這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說死突然就死了,有人落淚,有人惋惜,也許這就是命吧。

崔老道心裏一清二楚,他不敢聲張出去,一個人躲到無人之處偷著抹淚,楊二爺剛走,鐵柱子也死了。崔老道暗自賭咒,不除掉大清河裏的河妖,誓不為人。可他也明白,他這把老骨頭架不住這麽折騰,還得找人幫忙,問題是找誰呢?

崔老道尋思能除掉河妖的人,一要膽大不怕死,二是心堅如鐵,因為崔老道聽鐵柱子說了之前的經過,知道河妖會在半路上百般恐嚇、千般**,心意稍不穩固,離魂之後就回不來了,到哪裏才能找到誅妖的俠壯之士?

轉眼過了幾個月,崔老道還沒找到合適的人,終日愁眉不展,這天忽然想起來一位,是以前送祿燒奏表時的傻少爺。這傻少爺一腦袋糨糊,怎麽看也與俠壯之士沒有半點兒關係,可有一點好,隻要提前告訴好了他,別人再說什麽他也不會信,天底下哪兒還有比他更合適的人?

崔老道盤算好了,就去找那位傻少爺。送祿燒奏表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這傻少爺還真沒忘,一見崔老道就急了,瞪眼問:“你這牛鼻子老道,上次送我爹去南天門,怎麽剛進南天門就讓人家給槍斃了?”

傻少爺仔細一想,劉大嘴確實死了,看來崔老道沒說假話,因此不再追究了。

崔老道提前打聽過,這位傻少爺本是家財萬貫,可架不住那些狐朋狗友蒙他,這兩年早把家產敗掉了一大半。崔老道煽風點火,告訴傻少爺:“今日一見,看少爺麵帶破財之相,是不是經常有小人來蒙騙您的錢財?”

傻少爺聞聽此言連連點頭,認為這崔老道還真會算卦,說得沒錯。

崔老道說:“老道我掐指一算,算出有個穿黑衣服的老頭兒憋著壞要把少爺家的錢全騙走,老道特地趕來給少爺通風報信,咱們不能讓這老頭兒得逞啊。”

崔老道一番花言巧語,把傻少爺唬得一愣一愣的。傻子這些年總吃這個虧,最怕讓人家把錢蒙走,崔老道將以前囑咐鐵柱子的話,又囑咐給傻少爺,讓他原樣照辦。

傻少爺也和鐵柱子一樣,床頭貼符,床下點香,晚上捏著鋼針出門,一路往南走,同樣在半道遇到了穿黑衣服的老頭兒。

第一天那黑衣老頭兒先問傻少爺去哪兒,又說那地方不能去。傻少爺隻記著崔老道的話,認為那老頭兒是憋著壞來騙他的財產的,根本不予理睬,到水邊扔下鋼針,掉頭就往回走。第二天那老頭兒求傻少爺回去,要錢給錢,要寶給寶,傻少爺是直腸子的實心眼兒,認準了這老頭兒是騙自己,隻要一說話家裏的產業就沒了,便閉著嘴不答一言。第三天那黑衣老頭兒凶相畢露,聲稱要去吃掉傻少爺全家老小,傻少爺家裏就他一個人,老爺子早上南天門當神仙去了,其餘都是下人,是死是活他不在乎,根本不吃這套。等那黑衣老頭兒意識到這位是腦子裏一根筋的主兒,傻少爺已經把鋼針投完了。

第四天早上,幾片朝霞飛天際,一輪紅日上扶桑。崔老道跑到衛南窪去看,就見水邊站滿了人,原來河裏浮上一條三丈多長的大黑魚,嘴裏吐著血沫,白肚皮朝天。附近的村民用鉤竿子拖拽上岸,各家各戶爭相上來割肉,不到一個時辰,那條大黑魚就隻剩一堆白骨了。

崔老道收斂魚骨,用火燒成灰,裝在一個壇子裏,埋到城西養骨塔下,從此很少再有水災發生。直到解放後,1956年的時候,養骨塔因雷擊破壞倒塌,當年汛期連降暴雨,洪水猶如脫韁野馬一般滾滾而來,淹沒了大半個城區。

民間傳說河妖是條大黑魚,也有人說是條大蟒蛇或是老鱉。崔老道則說河妖是附在水族身上,其形並不固定,憑他的本事,沒辦法將其徹底鏟除,隻能捉起來鎮在養骨塔下。那座養骨塔是城裏的義民所造,專門收殮荒郊野地裏沒主兒的屍骸,塔裏堆滿了骷髏白骨,所以塔磚上全都是符咒。崔老道捉妖之後,把骨灰壇埋到塔下,很多年後終於等來天雷誅妖,經過這場大水,往後多少年都不會再有水患。

崔老道常年在南市擺攤兒算卦說書,一生貧苦,活到解放後才去世。他這輩子認識許多奇人,結交了許多朋友。許多老輩兒人都知道他的事情,比如“崔老道捉妖”“大鬧白事會”“夜盜董妃墳”等,在街頭巷尾傳來傳去,難免有許多添油加醋的成分。再加上有些民間藝人把崔老道的事編成了快板、評書、相聲,更讓人無從知曉哪段是真哪段是虛,如同崔老道其人,本身就有點兒高深莫測,既平庸又離奇。

至於崔老道的本事是從哪兒學來的,也是眾說不一,有人說他不僅跟師傅學過,還有奇遇。據說當年崔老道在一個村子裏給人張羅白事,那家擺席擺得不錯,崔老道貪嘴,吃得口滑,夜裏跑肚拉稀,蹲到亂草叢中出恭。月色正明,忽聽野地裏“唰唰”作響,好像有人走過來了。崔老道怕出醜,躲在長草之後不敢出來,偷眼一看,原來是一條細小的五花蛇,在月光下蜿蜒遊走,對麵是隻大壁虎,蛇與壁虎爭鬥良久,終於一口把壁虎吞了。崔老道在旁看個滿眼,想起曾聽人說蛇吞壁虎為“龍虎合”,這地方一定有寶。他當即在地上挖掘起來,掘得一個生鏽的鐵盒,盒中有一卷殘破發黃的古書,他的本事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此書。不過誰都沒看過崔老道的古書,他也沒留給崔家後人。

如今知道這些事的老輩人越來越少,我僅就當年聽家裏人和鄰居們說的內容,隨便給諸位講一些。崔老道的後人學做木匠,不再吃江湖飯了。到崔大離這代,幹得還不錯,沒趕上下鄉插隊,進了廠子當了工人。不過看一件事是好是壞,必須從長遠來說。崔大離雖然沒有上山下鄉吃苦,但在廠子裏吃大鍋飯,把人養得一懶二廢。等到國營單位日漸衰退,許多人下崗吃低保,反不如那些上過山下過鄉吃過苦的人知道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