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技/猴王的羅曼史

一技

珠花

北門口有一家穿珠花的。我小時候,婦女出嫁都還興戴珠花。每次放學路過,我總願意到這家穿珠花的作坊裏去看看。鋪麵很小,隻有一個老師傅帶兩個徒弟做活。老師傅手藝非常熟練。穿珠花一般都是小珠子——米珠。偶爾有定珠花的人家從自己家裏拿來大珠子,比如聽說有一個叫汪炳為的,他娶親時新娘子鞋尖的四顆珍珠有豌豆大!一般都沒有用這樣大的珠子穿珠花的,那得做別的用處,比如釘在“帽勒子”上。老師傅用小鑷子拈起一顆一顆米珠,用細銅絲一穿,這種細銅絲就叫作“花絲”。看也不看,就穿成了一串,放在一邊(我到現在還不明白那麽小的珠子是怎樣打的孔)。珠串做齊,把花絲扭在一起,左一別,右一別,加上銅托,一朵珠花就做成了。珠花有幾種式樣,以“鳳穿牡丹”“丹鳳朝陽”最多。

現在戴珠花的幾乎沒有了,隻有戲曲旦角演員的“頭麵”上還用。但大都是玻璃料珠。用真的“珍珠頭麵”的恐怕很少了。

發藍點翠

“發藍”是在銀首飾(主要是簪子)上,鏨出花紋,在花紋空處,填以彩料,用吹管(這種吹管很簡單,隻是一個豆油燈碗,放七八根燈草,用一根銅管呼呼地吹)吹得琺琅彩料與銀器熔為一體,略經打磨,堿水洗淨,即成。

“點翠”是把翠鳥的翅羽剪成小片,按首飾的需要,嵌在銀器裏,加熱,使“翠”不致脫落,即可。

齊白石題畫翠鳥:“羽毛可取”。翠鳥毛的顏色確實無可代替。但是現在旦角“頭麵”沒有“點翠”的,大都是化學藥品染製的綢料貼上去的了。

真的點翠現在還不難見到,十三陵定陵皇後的鳳冠就是點翠的。不過大概是複製品,不是原物。

葡萄常

葡萄常姐妹都沒有嫁人。她們做的葡萄(作為擺設),別的倒也沒有什麽稀奇:都是玻璃做出來的,很像,顏色有紫紅的、綠的;特異處在葡萄皮外麵掛著一層輕輕的粉,跟真葡萄一樣。這層薄薄的粉是怎麽弄上去的?——常家不是刷上去或噴上去的。多少做玩器的都捉摸過,捉摸不出來。這是常家的獨得之秘,不外傳。這樣,才博得“葡萄常”的名聲。

常家三姐妹相繼去世:“葡萄常”從此絕矣。

猴王的羅曼史

遊索溪峪,陪同我的老萬說,有一處山坳裏養著一群猴子,看猴子的人會唱猴歌,通猴語,他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看。我說:“有!”

看猴的五十多歲了,獨臂,他說他家五代都在山裏捉猴子。他說猴有猴群,“人”數不等,二三十隻到近百隻的都有,猴群有王。王是打出來的。年年都要打一次。哪一隻公猴子把其他的公猴都打敗了(母猴不參加),他就是猴王。猴王一到,所有的猴子都站在兩邊。除了大王,還有二王、三王。

這裏的這群猴原來是山裏的野猴,有一年下大雪,山裏沒吃的,猴群跑到這裏來,他撒一點苞穀喂喂他們,這群猴就在這裏定居了。

猴群裏所有的母猴名義上都是猴王的姬妾,但是猴王有一個固定的大老婆,即猴後。別的母猴和其他公猴“**”,猴王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但是正室大夫人絕對不許亂搞。這群猴的猴後和別的公猴亂搞,被原先的猴王發現,他就把猴後痛打一頓,逐到山裏去了。這猴後到山裏跟另一猴群的二王結了婚,還生了個猴太子。後來這群猴的猴王死了,猴後回來看了看,就把她的第二個丈夫迎了來,招婿上門,當了這群猴的猴王。

誰是猴王?一看就看得出來。他比別的猴子要魁偉得多,毛色金黃發亮。臉型也有點特別,下齶不尖而方。雙目炯炯,樣子很威嚴,的確有點帝王氣象。跟他貼身坐著的,想必即是猴後,也很像一位命婦。

猴王是有權的。兩隻猴子吵起來,甚至扭打起來,他會出麵仲裁,大聲嗬斥,或予痛責。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尊貴。小猴子手裏的食物他照樣搶過來吃。

我們問這位獨臂老漢:“你是通猴語嗎?”他說猴子有語言,有五十幾個“字”,即能發出五十幾種聲音,每一種聲音表示一定的意思。

有幾個外地來的青年工人和猴子玩了半天。喂猴吃東西,還和猴子一起照了很多相。他們站起身來要走了,猴王猴後並肩坐在鐵籠裏“吭吭”地叫了幾聲,神情似頗莊重。我問看猴人:“他們說什麽?”他說:“你們走了,再見!”這幾個青年走上山坡,將要拐彎,猴王猴後又“吭吭”了幾聲。我問看猴老漢:“這是什麽意思?”他說:“他們說,慢走。”

我不大相信。可是等我和老萬向看猴老漢告辭的時候,猴王猴後又複並肩而坐,“吭吭”幾聲;等我們走上山坡,他們又是同樣地“吭吭”叫了幾聲。我不得不相信這位樸樸實實的獨臂看猴老漢所說的一切。

我向老漢建議:應當把猴語的五十幾個單音字錄下來,由他加以解釋,留一份資料。他說管理處的小張已經錄了。

老萬告訴我:這老漢會唱猴歌。他一唱猴歌,山裏的猴子就會奔來。我問他:“你會唱猴歌嗎?”他說:“猴歌啊?……”笑而不答,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