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瓶詩畫/書畫自娛

酒瓶詩畫

阿城送我一瓶湘西鳳凰的酒,說:“主要是送你這隻酒瓶。酒瓶是黃永玉做的。”是用紅泥做的,形製拙樸,不上釉。瓶腹印了一小方大紅的蠟箋,印了兩個永玉手寫的漆黑的字;紮口是一小塊紅布。全國如果舉行酒瓶評比,這個瓶子可得第一。

茅台酒瓶本不好看,直筒筒的,但是它已創出了牌子。許多雜牌酒也仿造這樣的瓶子,就毫無意義,誰也不會看到這樣的酒瓶就當作茅台酒買下來。

不少酒廠都出了瓷瓶的高級酒。雙溝酒廠的仿龍泉釉刻花的酒瓶,顏色形狀都不錯,喝完了酒,可以當花瓶,插兩朵月季。杏花村汾酒廠的“高白汾酒”瓶做成一個胖鼓鼓的小壇子,釉色如稠醬油,印兩道銀色碎花,瓶蓋是一個覆扣的酒杯,也挺好玩。“瓷瓶汾酒”頸細而下豐,白瓷地,不難看,隻可惜印的圖案稍瑣碎。酒廠在酒瓶包裝上做文章,原是應該的。

一般的瓷瓶酒的瓶都是觀音瓶,即觀音菩薩用來灑淨水的那樣的瓶。如果是素瓶,還可以,喝完酒,擺在桌上也不難看。隻是多要印上字畫:一麵是嫦娥奔月或麻姑獻壽或天女散花,另一麵是唐詩一首。不知道為什麽,寫字的人多愛寫《楓橋夜泊》,這於酒實在毫不相幹。這樣一來,就糟了,因為“雅得多麽俗”。沒有人願意保存,賣給收酒瓶的,也不要。

書畫自娛

《中國作家》將在封二發作家的畫,拿去我的一幅,還要寫幾句有關“作家畫”的話,寫了幾句詩:

我有一好處,平生不整人。

寫作頗勤快,人間送小溫。

或時有佳興,伸紙畫芳春。

草花隨目見,魚鳥略似真。

唯求俗可耐,寧計故為新。

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君若亦歡喜,攜歸盡一樽。

詩很淺顯,不須注釋,但可申說兩句。給人間送一點小小的溫暖,這大概可以說是我的寫作的態度。我的畫畫,更是遣興而已。我很欣賞宋人詩:“四時佳興與人同”。人活著,就得有點興致。我不會下棋,不愛打撲克、打麻將,偶爾喝了兩杯酒,一時興起,便裁出一張宣紙,隨意畫兩筆。所畫多是“芳春”——對生活的喜悅。我是畫花鳥的。所畫的花都是平常的花。北京人把這樣的花叫“草花”。我是不種花的,隻能畫我在街頭、陌上、公園裏看得很熟的花。我沒有畫過素描,也沒有臨摹過多少徐青藤、陳白陽,隻是“以意為之”。我很欣賞齊白石的話:“太似則媚俗,不似則欺世”。我畫鳥,我的女兒稱之為“長嘴大眼鳥”。我畫得不大像,不是有意求其“不似”,實因功夫不到,不能似耳。但我還是希望能“似”的。當代“文人畫”多有煙雲滿紙,力求怪誕者,我不禁要想起齊白石的話,這是不是“欺世”?“說了歸齊”(這是北京話),我的畫畫,自娛而已。“隻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是照搬了陶弘景的原句。我近曾到永嘉去了一次,遊了陶公洞,覺得陶弘景是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是道教的重要人物,其思想的基礎是老莊,接受了神仙道教影響,又吸取佛教思想,他又是個藥物學家,且擅長書法,他留下的詩不多,最著名的是《詔問山中何所有》:

山中何所有?

嶺上多白雲。

隻可自怡悅,

不堪持贈君。

一個人一輩子留下這四句詩,也就可以不朽了。我的畫,也隻是白雲一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