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

我在上麵說過:德華不應該屬於“寸草心”的範疇。她借了光。人世間借光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我因為是季家的獨根獨苗,身上負有傳宗接代的重大任務,所以十八歲就結了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不在話下。德華長我四歲。對我們家來說,她真正做到了“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輩子勤勤懇懇,有時候還要含辛茹苦。上有公婆,下有稚子幼女,丈夫十幾年不在家。公公又極難侍候,家裏又窮,經濟朝不保夕。在這些年,她究竟受了多少苦,她隻是偶爾對我流露一點,我實在說不清楚。

德華天資不是太高,隻念過小學,大概能認千八百字。當我念小學的時候,我曾偷偷地看過許多舊小說,什麽《西遊記》、《封神演義》、《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等等都看過。當時這些書對我來說是“禁書”,叔叔稱之為“閑書”。看“閑書”是大罪狀,是絕對不允許的。但是,不但我,連叔父的女兒秋妹都偷偷地看過不少。她把小說中常見的詞兒“飛簷走壁”念成“飛騰走壁”,一時傳為笑柄。可是,德華一輩子也沒有看過任何一部小說,別的書更談不上了。她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她根本拿不起筆來。到了晚年,連早年能認的千八百字也都大半還給了老師,剩下的不太多了。因此,她對我一輩子搞的這一套玩意兒根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有什麽意義。她似乎從來也沒有想知道過。在這方麵,我們倆毫無共同的語言。

在文化方麵,她就是這個樣子。然而,在道德方麵,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她真正盡上了孝道;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做的一切;中對丈夫,她絕對忠誠,絕對服從,絕對愛護。她是一個極為難得的孝順媳婦,賢妻良母。她對待任何人都是忠厚誠懇,從來沒有說過半句閑話。她不會撒謊,我敢保證,她一輩子沒有說過半句謊話。如果中國將來要修《二十幾史》,而其中又有什麽“婦女列傳”或“閨秀列傳”的話,她應該榜上有名。

1962年,老祖同德華從濟南搬到北京來,我過單身漢生活數十年,現在總算是有了一個家。這也是德華一生的黃金時期,也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時候。我們家裏和睦相處,你尊我讓,從來沒有吵過嘴。有時候家人朋友團聚,食前方丈,杯盤滿桌,烹飪往往由她們二人主廚。飯菜上桌,眾人狼吞虎咽,她們倆卻往往是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著我們吃,臉上流露出極為怡悅的表情。對這樣的家庭,一切讚譽之詞都是無用的,都會黯然失色的。

我活到了八十多,參透了人生真諦。人生無常,無法抗禦。我在極端的快樂中,往往心頭閃過一絲暗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家這一出十分美滿的戲,早晚會有煞戲的時候。果然,老祖先走了。去年德華又走了。她也已活到超過米壽,她可以瞑目了。

德華永遠活在我的記憶裏。

回憶

回憶很不好說。究竟什麽才算是回憶呢?我們時時刻刻沿著人生的路向前走著,時時刻刻有東西映入我們的眼裏——即如現在吧,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清淺的水在水仙花盆裏反射的冷光,漫在水裏的石子的暈紅和翠綠,茶杯裏殘茶在軟柔的燈光下照出的幾點金星。但是,一轉眼,眼前的這一切,早跳入我的意想裏,成輕煙,成細霧,成淡淡的影子,再看起來,想起來,說起來的話,就算是我的回憶了。

隻說眼前這一步,隻有這一點淡淡的影子,自然是迷離的。但是我自從踏到世界上來,走過不知多少的路。回望過去的茫茫裏,有著我的足跡疊成的一條白線,一直引到現在,而且還要引上去。我走過都市的路,看塵煙繚繞在櫛比的高屋的頂上。我走過鄉村的路,看似水的流雲籠罩著遠村,看金海似的麥浪。我走過其他許許多多的路,看紅的梅,白的雪,瀲灩的流水,十裏稷稷的鬆壑,死人的蠟黃的麵色,小孩充滿了生命力的踴躍。我在一條路上接觸到種種的麵影,熟悉的,不熟悉的。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走著的時候,驀地成輕煙,成細霧,成淡淡的影子,儲在我的回憶裏。有的也就被埋在回憶的暗陬裏,忘了。當我轉向另一條路的時候,隨時又有新的東西,另有一群麵影湊集在我的眼前。驀地又成輕煙,成細霧,成淡淡的影子,移入我的回憶裏,自然也有的被埋在暗陬裏,忘了。新的影子擠入來,又有舊的被擠到不知什麽地方去幻滅,有的簡直就被擠了出去。以後,當另一群更新的影子擠進來的時候,這新的也就追蹤了舊的命運。就這樣,擠出,擠進,一直到現在。我的回憶裏殘留著各樣的影子、色彩,分不清先先後後,縈混成一團了。

我就帶著這縈混的一團從過去的茫茫裏走上來。現在抬頭就可以看到水仙花盆裏反射的水的冷光,水裏石子的暈紅和翠綠,殘茶在燈下照出的幾點金星。自然,前麵已經說過,這些都要倏地變成影子,移入回憶裏,移入這縈混的一團裏,但是在未移入以前,這縈混的一團影子說不定就在我的腦裏浮動起來,我就自然陷入回憶裏去了——陷入回憶裏去,其實是很不費力的事。我麵對著當前的事物。不知怎的,迷離裏忽然電光似的一掣,立刻有灰蒙蒙的一片展開在我的意想裏,仿佛是空空的,沒有什麽,但隨便我想到曾經見過的什麽,立刻便有影子浮現出來。跟著來的還不止一個影子,兩個,三個,多,更多了。影子在穿梭,在縈混。又仿佛電光似的一掣,我又順著一條線回憶下去——比如回憶到故鄉裏的秋吧。先仿佛看到滿場裏亂攤著的穀子,黃黃的。再看到左右擺動的老牛的頭,飄浮著雲煙的田野,屋後銀白的一片秋蘆。再沉一下心,還仿佛能聽到老牛的喘氣,柳樹頂蟬的曳長了的鳴聲。豆莢在日光下畢剝的炸裂聲。驀地,有如陰雲漫過了田野,隻在我的意想裏一晃,在故鄉裏的這些秋的影子上麵,又擠進來別的影子了——紅的梅,白的雪,瀲灩的流水,十裏稷稷的鬆壑,死人的蠟黃的麵色,小孩充滿了生命力的踴躍。同時,老牛的影,蘆花的影,田野的影,也站在我的心裏的一個角隅裏。這許多的影子掩映著,混起來。我再不能順著剛才的那條線想下去。又有許多別的曆亂的影子在我的意念裏跳動。如電光火石,眩了我的眼睛。終於我一無所見,一無所憶。仍然展開了灰蒙蒙的一片,空空的,什麽也沒有。我的回憶也就停止了。

我的回憶停止了,但是絕不能就這樣停止下去。我仍然說,我們時時刻刻沿著人生的路向前走著,時時刻刻就有回憶縈繞著我們——再說到現在吧。燈光平流到我麵前的桌上,書頁映出了參差的黑影,看到這黑影,我立刻想到在過去不知什麽時候看過的遠山的淡影。玻璃杯反射著清光,看了這清光,我立刻想到月明下千裏的積雪。我正寫著字,看了這一顆顆的字,也使我想到階下的蟻群……倘若再沉一下心,我可以想到過去在某處見過這樣的山的淡影。在另一個地方也見過這樣的影子,紛紛的一團。於是想了開去,想到同這影子差不多的影子,紛紛的一團。於是又想了開去,仍然是紛紛的一團影子。但是同這山的淡影,同這書頁映出的參差的黑影卻沒有一點關係了。這些影子還沒幻滅的時候,又有別的影子隱現在它們後麵,朦朧,暗淡,有著各樣的色彩。再往裏看,又有一層影子隱現在這些影子後麵,更朦朧,更暗淡,色彩也更繁複……一層,一層,看上去,沒有完。越遠越暗淡了下去。到最後,隻剩了那麽一點綽綽的形象。就這樣,在我的回憶裏,一層一層的,這許許多多的影子、色彩,分不清先先後後,又縈混成一團了。

我仍然帶了這縈混的一團影走上去。倘若要問:這些影子都在什麽地方呢?我卻說不清了。往往是這樣,一閉眼,先是暗冥冥的一片,再一看,裏麵就有影子。但再問:這暗冥冥的一片在什麽地方呢?恐怕隻有天知道吧。當我注視著一件東西發愣的時候,這些影子往往就疊在我眼前的東西上。在不經意的時候,我常把母親的麵影疊在茶杯上。把忘記在什麽時候看到的一條長長的伸到水裏去的小路疊在Holderlin的全集上,把一樹燦爛的海棠花疊在盛著花的土盆上,把大明湖裏的塔影疊在桌上鋪著的晶瑩的清玻璃上,把晚秋黃昏的一天暮鴉疊在牆角的蜘蛛網上,把夏天裏烈日下的火紅的花團疊在窗外草地上平鋪著的白雪上……然而,隻要一經意,這些影子立刻又水紋似的幻化開去。同了這茶杯的,這Holderlin全集的,這土盆的,這清玻璃的,這蜘蛛網的,這白雪的,影子,跳入我們的回憶裏,在將來的不知什麽時候,又要疊在另一些放在我眼前的東西上了。

將來還沒有來,而且也不好說。但是,我們眼前的路不正引向將來去嗎?我看過了清淺的水在水仙花盆裏反射的冷光,映在水裏的石子的暈紅和翠綠,殘茶在軟柔的燈光下照出的那幾點金星。也看過了茶杯、Holderlin全集、土盆、清玻璃、蜘蛛網、白雪,第二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東西。第三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更新的東西。第四天,第五天……看到的東西多起來,這些東西都要倏地成輕煙,成細霧,成淡淡的影子,儲在我的回憶裏吧。這一團縈混的影子,也要更縈混了。等我不能再走,不能再看的時候,這一團也要隨了我走應當走的最後的路。然而這時候,我卻將一無所見,一無所憶。這一團影子幻失到什麽地方去了呢?隨了大明湖裏的倒影飄散到茫迷裏去了嗎?隨了遠山的淡靄被吸入金色的黃昏裏去了嗎?說不清,而且也不必說——反正我有過回憶了。我還希望什麽呢?

寂寞

寂寞像大毒蛇,盤住了我整個的心,我自己也奇怪:幾天前喧騰的笑聲現在還縈繞在耳際,我竟然給寂寞克服了嗎?

但是,克服了,是真的,奇怪又有什麽用呢?笑聲雖然縈繞在耳際,早已恍如夢中的追憶了,我隻有一顆心,空虛寂寞的心被安放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屋裏。我看四壁,四壁冰冷像石板,書架上一行行排列著的書,都像一行行的石塊,**棉被和大衣的折紋也都變成雕刻家手下的作品了。死寂,一切死寂,更死寂的卻是我的心——我到了龐培(Pompaii)了嗎?不,我自己證明沒有,隔了窗子,我還可以看見嫋動的煙縷,雖然還在嫋動,但是又是怎樣地微弱呢?——我到了西敏斯大寺(WestminsterAbbey)了嗎?我自己又證明沒有,我看不到陰森的長廊,看不到詩人的墓壙,我隻是被裝在一個長方形的小屋裏,四周圈著冰冷的石板似的牆壁,我究竟在什麽地方呢?桌子上那兩盆草的曼長嫩綠的枝條,反射在鏡子裏的影子,我透過玻璃杯看到的淡淡的影子;反射在電鍍過的小鍾座上的影子,在平常總輕輕地籠罩上一層綠霧,不是很美麗有生氣的嗎?為什麽也變成浮雕般的呆僵著不動呢?——一切完了,一切都給寂寞吞噬了,寂寞凝定在牆上掛的相片上,凝定在屋角的蜘蛛網上,凝定在鏡子裏我自己的影子上……

一切都真的給寂寞吞噬了嗎?不,還有我自己,我試著抬一抬胳膊,還能抬得起,我擺了擺頭,鏡子裏的影子也還隨著動,我自己問:是誰把我放在這裏的呢?是我自己,現在我才發現,就是自己,我能逃……

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我了呀!在平常我們跑著百米搶書的圖書館,不是很熱鬧的嗎?現在為什麽也這樣冷清呢?我從這頭看到那頭,像看一個朦朧的殘夢,淡黃的陽光從窗子裏穿進來造成一條光的路,又射在光滑的桌麵上,不耀眼,不輝騰,隻是死死地貼在桌上,像——像什麽呢?我不願意說,像鄉間黑漆棺材上貼的金邊,寥寥的幾個看書的,錯落地散坐著,使我想到月明夜天空裏的星星,但也都石像似的坐著,不響也不動,是人嗎?不是,我左右看全不像,像木乃伊?又不像,因為我聞不到木乃伊應該有的那種香味,像死屍?有點,但也不全像——我看到他們僵坐的姿勢了,我看到他們一個個的翻著的死白的眼了。我現在知道他們像什麽,像魚市裏的死魚,一堆堆地排列著,鼓著肚皮,翻著白眼,可怕!然而我能逃,然而寂寞又跟上了我,我向哪裏逃呢?到了世界的末日了嗎?世界的末日,多可怕!以前我曾自己想象,自己是世界上最後的一個生物,因了這無謂的想象,我流過不知多少汗,但是現在卻真教我嚐到這個滋味了。天空倒掛著,像個盆,遠處的西山,近處的樓台,都仿佛剪影似的貼在這灰白盆底上,小鳥縮著脖子站在土山上,不動,像博物院裏的標本,流水在冰下低緩地唱著喪歌,天空裏破絮似的雲片,看來像一貼貼的膏藥,糊在我這寂寞的心上,枯枝丫杈著,看來像魚刺,也刺著我這寂寞的心。

但是,我在身旁發現有人影在遊動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後的生物,我在內心裏浮起一絲笑意。但是(又是但是)卻怪沒等這笑意浮到臉上,我又看到我身旁的人也同樣翻著死白的眼,像木乃伊?像僵屍?像魚市上陳列的死魚?誰耐心去管,戰栗通過了我全身,我想逃,寂寞驅逐著我,我想逃,向哪裏逃呢?——天哪!我不知道向哪裏逃了。

夜來了,隨了夜來的是更多的寂寞。當我從外麵走回宿舍的時候,四周死一般沉寂,但總仿佛有窸窣的腳步聲繞在我四圍,說聲,其實哪裏有什麽聲呢?隻是我覺得有什麽東西跟著我而已,倘若在白天,我一定說這是影子;倘若睡著了,我一定說這是夢,究竟是什麽呢?我知道,這是寂寞,從遠處我看到壓在黑暗的夜氣下麵的宿舍,以前不是每個窗子都射出溫熱的軟光來嗎?但是,變了,一切變了,大半的窗子都黑黑的,閉著寥寥的幾個窗子,無力地迸射出幾條光線來,又都是怎樣暗淡灰白呢?——不,這不是窗子裏射出的燈光,這是墓地裏的鬼火,這是魔窟裏的發出的魔光,我是到了鬼影憧憧的世界裏了,我自己也成了鬼影了。

我平臥在**,讓柔弱的燈光流在我身上,讓寂寞在我四周跳動,靜聽著遠處傳來的跫跫的足音,隱隱地,細細弱弱到聽不清,聽不見了,這聲音從哪裏傳來的呢?是從遼遠又遼遠的國土裏呀!是從寂寞的大沙漠裏呀!但是,又像比遼遠的國土更遼遠;我的小屋是墳墓,這聲音是從墓外過路人的腳下踶出來的呀!離這裏多遠呢?想象不出,也不能想象,望吧!是一片茫茫的白海流布在中間,海裏是什麽呢?是寂寞。

隔了窗子,外麵是死寂的夜,從蒙翳的玻璃裏看出去,不見燈光;不見一切東西的清晰的輪廓,隻是黑暗,在黑暗裏的迷離的樹影,丫杈著,刺著暗灰的天。在三個月前,這禿光的枯枝上,有過一串串的葉子,在蕭瑟的秋風裏打戰,又罩上一層淡淡的黃霧。再往前,在五六個月以前吧,同樣的這枯枝上織上一叢叢的茂密的綠,在雨裏凝成濃翠,在毒陽下閃著金光。倘若再往前推,在春天裏,這枯枝上嵌著一顆顆火星似的紅花,遠處看,暉耀著,像火焰——但是,一轉眼,溜到現在,現在怎樣了呢?變了,全變了,隻剩了禿光的枯枝,刺著天空,把小小的溫熱的生命力蘊蓄在這枯枝的中心,外麵披上這層剛勁的皮,忍受著北風的狂吹,忍受著白雪的凝固,忍受著寂寞的來襲,同我一樣。它也該同我一樣切盼著春的來臨,切盼著寂寞的退走吧。春什麽時候會來呢?寂寞什麽時候會走呢?這漫漫的長長的夜,這漫漫的更長的冬……

爽朗的笑聲

據說,隻有人是會笑的。我活在這個大地上幾十年中,曾經笑過無數次,也曾看到別人笑過無數次。我從來沒有琢磨過人會不會笑的問題,就好像太陽從東方出來,人們天天必須吃飯這樣一些極其自然的、明明白白的、盡人皆知的、用不著去探討的現象一樣,無須再動腦筋去關心了。

然而,人是能夠失掉笑的。

就連人能夠失掉笑這個事實我以前也沒有探討過,不是用不著去探討,而是沒有想到去探討,沒有發現有探討的必要;因為我從來還沒有遇到過失掉了笑的人,沒有想到過會有失掉了笑的人,好像沒有遇到過鬼或者陰司地獄,沒有想到過有鬼或者有陰司地獄那樣。

人又怎能失掉笑呢?

我認識一位參加革命幾十年的老幹部。雖然他資格老,然而從來不擺老資格,不擺架子。我一向對老幹部懷著說不出的、極其深厚的、出自內心的感情與敬佩。他們好像是我的一麵鏡子,可以照見自己的不足,激勵自己前進。因此,我就很願意接近他,願意對他談談自己的思想。當然並不限於這些。我們有時簡直是海闊天空,上下古今,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無所不談。他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在閑談時他的笑聲更使我永生難忘。這不是會心的微笑,而是出自肺腑的爽朗的笑聲。這笑聲悠揚而清脆,溫和而熱情;它好像有極大的感染力,一聽到它,頓覺滿室生春,連一桌一椅都仿佛充滿了生氣,一花一草都仿佛洋溢出活力。有時候我甚至覺得這笑聲衝破了高樓大廈,衝出了窗戶和門,到處飄流回**,響徹了整個燕園。

想當初當我聽到這笑聲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它怎樣難能可貴,怎樣不可缺少,就同日光空氣一樣,抬眼就可以看到,張嘴就可以吸入。又像春天的和風,秋日的細雨,隻要有春天,有秋天,自然而然地就可以得到。中國古詩說:“司空見慣渾閑事,”我一下子變成了古時候的司空了。

然而好景不長,天空裏突然堆起了烏雲,跟著來的是一場暴風驟雨。這一場暴風驟雨真是來得迅猛異常。不但我們自己沒有經受過,而且也沒有聽說別人曾經經受過。我們都仿佛當頭挨了一棒,直打得天旋地轉,昏頭昏腦。有一個時期,我們都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在一個陰森可怕的恐怕要超過“白公館”和“渣滓洞”的地方住了一些時候。以後雖然恢複了自由,然而每個人的腦袋上還都戴著一大堆莫須有的帽子,天天過著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日子,謹小慎微,瞻前顧後,唯恐言行有什麽“越軌”之處,隨時提防意外飛來的橫禍。我們的處境真比舊社會的童養媳還要困難。我們每個人腦海裏都有成百個問號,成千個疑團;然而問天天不語,問地地不應。我們隻有沉默寡言,成為不折不扣的行屍走肉了。

在這期間,我也曾幾次遇到過他,都是在路上。我看到他從遠處走了過來,垂目低頭,步履蹣跚。以前我看慣了的他那種矯健的步伐,輕捷的行姿,已經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有時候下意識地迎上前去,好像是要做點什麽;但是快到跟前的時候,最多也不過彼此相顧一下,立刻又低下了頭,別轉開臉,我們已經到了彼此不敢講話,不能講話的地步了。至於在這樣的時刻他是怎樣想的,我說不清楚。我心裏隻覺得一陣淒涼,眼淚立刻奪眶而出了。

有一次,我在校醫院門前遇到了他。這一回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個年老的婦女扶著他。他的身體似乎更不行了,路好像都走不全,腿好像都邁不開,腳好像都抬不起,顫巍巍地好不容易地向前挪動,費了好大勁才挪進了醫院的大門,看樣子是患了病。我一時衝動,很想鼓足了勇氣走上前去探問一聲。然而我不敢。那暴風驟雨的情景猛不丁地展現在我眼前,我那一點剩勇好像是微弱的爝火,經雨一打,立刻就熄滅了。我不敢保證,如果再有一次那樣的暴風驟雨,是否我還能經受得住。我硬是壓下了我那向前去探問的衝動,隻是站在遠處注視著他。我是多麽關心他的身體啊!然而我無能為力,我隻能站在一旁看。幸好他並沒有注意到我,否則也會引起他內心的激動,這樣的激動對他的身體肯定是沒有好處的。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看他走進了校醫院的玻璃門,他的身影在裏麵直晃動,在掛號處停留了一會兒,又被攙扶到走廊裏去,身影於是完全消逝,大概是到哪一個屋子門口去等候大夫呼喚了。

當時我雖然注視了他很久很久,但是在開頭時並沒有發現有什麽特異的情況,對他的身體的關心占住了我整個的注意力。等到他的身影消逝以後,我猛然發現,他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他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他已經把笑失掉,當然更不用說那爽朗的笑聲了。我心裏猛烈地一震,我自己的這一個平凡又偉大的發現使我吃驚。我從前隻知道笑是人的本能;現在我又知道,人是連本能也會失掉的。我活了六十多年才發現了這樣一個真理,然而這是一個多麽殘酷多麽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理啊!

我自己怎樣呢?他在這裏又在另外一種意義上成了我的一麵鏡子。拿這麵鏡子一照,我同他原來是一模一樣,我臉上也是一點笑容都沒有,我也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我也把笑失掉了。如果自己不拿這麵鏡子來照一照,這情況我是不會知道的。因為沒有一個人會告訴我,沒有一個人敢告訴我。像我這樣的人,當時是沒有幾個人肯同我說話的。如果有大膽的人敢同我說上幾句話,我反而感到不自然,感到受寵若驚。不時飛來的輕蔑的一瞥,意外遇到的大聲的申斥,我倒安之若素,倒覺得很自然。我當時就像白天的貓頭鷹,隻要能避開人,我一定避開;隻要有小路,我絕不走大路;隻要有房後的野徑,我連小路也不走。隻要有熟人迎麵走來,我遠遠地就垂下了頭。我隻恨地上沒有洞;如果有的話,我一定會鑽了進去,最好一輩子也不出來。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個人能笑得起來嗎?讓他把笑保留住不失掉能辦得到嗎?我也隻能同那一位老幹部一樣變成了一個不會笑的人了。

通過那幾年的切身經曆,我深深地感覺到,一個人如果失掉了笑,那就意味著,他同時也已經失掉了希望,失掉了生趣,失掉了一切。他活在世界上,在別人眼中,在他自己眼中,實際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他隻不過是行屍走肉,苟延殘喘而已。什麽清風,什麽明月,什麽春花,什麽秋實,在別人眼中,當然都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在他眼中,卻什麽快感也引不起來。他在這世界上如浮雲,如幻影;世界對他也如浮雲,如幻影。他自己就像一個幽靈,踽踽獨行於遮天蓋地的遼闊的寂寞中。他成了一個路人,一個“過客”,在默默地等候大限的來臨。

真理畢竟要勝利,烏雲絕不會永在。經過了一番風雨,燕園裏又出現了陽光,全中國也出現了陽光。記得是在一個座談會上,我同這一位革命老前輩又見麵了。他頭發又白了很多,臉上皺紋也增添了不少,走路顯得異常困難,說話聲音很低。才幾年的工夫,他好像老了二十年。我的心情很沉重,但是同時又很愉快。我發現他臉上又有了笑容,他又把笑找回來了。在談到興會淋漓的時候,他大笑起來,雖然聲音較低,但畢竟是爽朗的笑聲。這樣的笑聲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到了。乍聽之下,有如鈞天妙樂,滋潤著我的心靈,溫暖著我的耳朵,怡悅著我的眼睛,激動著我的四肢。我覺得,這爽朗的笑聲,就像駘**的春風一樣,又仿佛吹遍了整個燕園,響徹了整個燕園。我仿佛還聽到它響徹了高山、密林、通都、大邑、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響徹了整個祖國大地,而且看樣子還要永遠響下去。

我現在不但在這位革命老前輩的臉上看到了已經失掉而又找回來的笑,而且在很多人的臉上都看到了笑容;老年人、中年人、青年人、婦女、兒童,無一例外。把笑失掉,是不容易的;把笑重新找回來,就更困難。我相信,一個在滄海中失掉了笑的人,絕不能做任何的事情。我也相信,一個曾經滄海又把笑找回來的人,卻能勝任任何的艱巨。一個很多人失掉了笑而隻有一小撮人能笑的民族,絕不能長久立於世界民族之林。隻有能笑、會笑、敢笑,重新找回了笑的民族,才能創建宏偉的事業,才能在短期內實現四個現代化,才能闊步前進,建成社會主義,最終達到人類大同之域。

發現隻有人是會笑的,是科學家。發現人也是能失掉笑的,是曾經滄海的人。兩者都是偉大的發現。曾經滄海的人發現了這個真理,絕不會垂頭喪氣,而是加倍地精神抖擻。我認識的那一位革命老前輩,在這裏又成了我的一麵鏡子。我們都要感激那個滄海,它在另一方麵教育了我們。我從小就喜歡讀蘇東坡的詞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我想改一下最後兩句:“但願人長笑,千裏共嬋娟。”我願意永遠永遠聽到那爽朗的笑聲。

毀譽

好譽而惡毀,人之常情,無可非議。

古代豁達之人倡導把毀譽置之度外。我則另持異說,我主張把毀譽置之度內。置之度外,可能表示一個人心胸開闊;但是,我有點擔心,這有可能表示一個人的糊塗或顢頇。

我主張對毀譽要加以細致的分析。首先要分清:誰毀你?誰譽你?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由於什麽原因?這些情況弄不清楚,隻談毀譽,至少是有點模糊。

我記得在什麽筆記上讀到過一個故事。一個人最心愛的人,隻有一隻眼。於是他就覺得天下人(一隻眼者除外)都多長了一隻眼。這樣毀譽能靠得住嗎?

還有我們常常講什麽“黨同伐異”,又講什麽“臭味相投”等等。這樣的毀譽能相信嗎?

孔門賢人子路“聞過則喜”,古今傳為美談。我根本做不到,而且也不想做到,因為我要分析:是誰說的?在什麽時候,在什麽地點,因為什麽而說的?分析完了以後,再定“則喜”,或是“則怒”。喜,我不會過頭。怒,我也不會火冒十丈,怒發衝冠。孔子說:“野哉,也!”大概子路是一個粗線條的人物,心裏沒有像我上麵說的那些彎彎繞。

我自己有一個頗為不尋常的經驗。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某一位學者,過去對於他的存在,我一點都不知道;然而,他卻同我結了怨。因為,我現在所占有的位置,他認為本來是應該屬於他的,是我這個“鳩”把他這個“鵲”的“巢”給占據了。因此,勃然對我心懷不滿。我被蒙在鼓裏,很久很久,最後才有人透了點風給我。我知道,天下竟有這種事,隻能一笑置之。不這樣又能怎樣呢?我想向他道歉,挖空心思,也找不出絲毫理由。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由於各人稟賦不同,遺傳基因不同,生活環境不同;所以各人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好惡觀等等,都不會一樣,都會有點差別。比如吃飯,有人愛吃辣,有人愛吃鹹,有人愛吃酸,如此等等。又比如穿衣,有人愛紅,有人愛綠,有人愛黑,如此等等。在這種情況下,最好是各人自是其是,而不必非人之非。俗語說:“各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這話本來有點貶義,我們可以正用。每個人都會有友,也會有“非友”,我不用“敵”這個詞兒,避免誤會。友,難免有譽;非友,難免有毀。碰到這種情況,最好抱上麵所說的分析的態度,切不要籠而統之,一鍋糊塗粥。

好多年來,我曾有過一個“良好”的願望:我對每個人都好,也希望每個人對我都好。隻望有譽,不能有悔。最近我恍然大悟,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如果真有一個人,人人都說他好,這個人很可能是一個極端圓滑的人,圓滑到琉璃球又能長上腳的程度。

談禮貌

眼下,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人,也是絕大多數的人,都抱怨現在社會上不講禮貌。這完全有事實作根據的。前許多年,當時我腿腳尚稱靈便,出門乘公共汽車的時候多,幾乎每一次我都看到在車上吵架的人,甚至動武的人,起因都是微不足道的:你碰了我一下,我踩了你的腳,如此等等。試想,在擁擁擠擠的公共汽車上,誰能不碰誰呢?這樣的事情也值得大動幹戈嗎?

曾經有一段時間,有關的機關號召大家學習幾句話:“謝謝!”“對不起!”等等。就是針對上述的情況而發的。其用心良苦,然而我心裏卻覺得不是滋味。一個有五千年文明的堂堂大國竟要學習幼兒園孩子們學說的話,豈不大可哀哉!

有人把不講禮貌的行為歸咎於新人類或新新人類。我並無資格成為新人類的同黨,我已經是屬於博物館的人物了。但是,我卻要為他們打抱不平。在他們誕生以前,有人早著了先鞭。不過,話又要說回來,新人類或新新人類確實在不講禮貌方麵有所創造,有所前進,他們發揚光大這種並不美妙的傳統,他們(往往是一雙男女)在光天化日之下,車水馬龍之中,擁抱接吻,旁若無人,洋洋自得,連在這方麵比較不拘細節的老外看了都目瞪口呆,驚詫不已。古人說:“閨房之內,有甚於畫眉者。”這是兩口子的私事,誰也管不著。但這是在閨房之內的事,現在竟幾乎要搬到大街上來,雖然還沒有到“甚於畫眉”的水平,可是已經很可觀了。新人類還要新到什麽程度呢?

如果一個人孤身住在深山老林中,你願意怎樣都行。可我們是處在社會中,這就要講究點人際關係。人必自愛而後人愛之。沒有禮貌是目中無人的一種表現,是自私自利的一種表現,如果這樣的人多了,必然產生與社會不協調的後果。千萬不要認為這是個人小事而掉以輕心。

現在國際交往日益頻繁,不講禮貌的惡習所產生的惡劣影響,已經不局限於國內,而是會流布全世界。前幾年,我看到過一個什麽電視片,是由一個意大利著名攝影家拍攝的,主題是介紹北京情況的。北京的名勝古跡當然都包羅無遺,但是,我的眼前忽然一亮:一個光著膀子的胖大漢騎自行車雙手撒把,做打太極拳狀,飛馳在天安門前寬廣的大馬路上。給人的形象是野蠻無禮。這樣的形象並不多見,然而卻沒有逃過一個老外的眼光。我相信,這個電視片是會在全世界都放映的。它在外國人心目中會產生什麽影響,不是一清二楚了嗎?

最後,我想當一個文抄公,抄一段香港《大公報》上的話:

富者有禮高質,貧者有禮免辱,父子有禮慈孝,兄弟有禮和睦,夫妻有禮情長,朋友有禮義篤,社會有禮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