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盡滄桑

生命的價值

人世多悲歡,珍重生命的人,會尋求一種較合理的人生態度。我所欣賞的人生態度,是道家的一種境界。正如陶淵明詩中所雲: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人總希望活下去,生與死是相對的。

印度梵文中的“死”字,是一個動詞,而不是名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一樣。這說明印度古代的語法學家,精通人情心態。死幾乎都是被動的,一個人除非被逼至絕境,他是不會輕易拋棄自己生命的。

我向無大誌,是一個很平常的人。我對親人,對朋友,總是懷有真摯的感情,我從來沒有故意傷害過別人。但是,在那段浩劫的歲月裏,我因為敢於仗義執言,幾乎把老命賠上。那時,任何一個戴紅箍的學生和教員,都可以隨意對我進行辱罵和毆打,我這樣一位手無搏擊之力的老人,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種皮肉上的痛苦給心靈上帶來的摧殘是終生難忘的。

我的性命本該在那場浩劫中結束,在比一根頭發絲還細的偶然中我沒有像老舍先生那樣走上絕路,我僥幸活了下來,我被分配淘廁所,看門房,守電話,我像個患了“麻風”病的人,很少人能有勇氣同我交談,我聽從任何人的訓斥或調遣,隻能規規矩矩,不敢亂說亂動。

我活下來,一種悔愧恥辱之感在咬我的心。

我活下來,一種求生本能之意在喚我的心。

我捫心自問:我是個有教養、有尊嚴、有點學問、有點良知的人,我能忍辱負重地活下來,根本緣由在於我的思想還在,我的理智還在,我的信念還在,我的感情還在。我不甘心成為行屍走肉,我不情願那樣苟且偷生,我必須幹點事情。二百多萬字的印度大史詩《羅摩衍那》,就是在那段時期,那個環境,那種心態下譯完的。

我活下來,尋找並實現著我的生命價值……

幾十年過去了,回憶往昔歲月,依舊曆曆在目。中國的知識分子,尤其是老知識分子生經憂患,在過去幾十年的所謂政治運動中,被戴上許多離奇荒誕匪夷所思的帽子。磕磕碰碰,道路並不平坦。他們在風雨中經受了磨煉,抱著一種更寬厚、更仁愛的心胸看待生活,他們更願講真話。

敢講真話是需要極大的勇氣,有時甚至需要極硬的“骨氣”。曆史上,因為講真話而受迫害,遭厄運的人數還少嗎?

我們北大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在1957年曾發表過著名的《新人口論》,他講了真話。但到了1959年,這個純粹學術探討的問題,竟變成了全國性的政治討伐。麵對數百人的批判,老馬拚上一身老骨頭,迎接挑戰。他曾著文聲明:“這個挑戰是合理的,我當敬謹拜受。我雖年近八十,明知寡不敵眾,自當單身匹馬,出來迎戰,直至戰死為止,絕不向專以力壓服而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投降。”馬老很快遭了厄運。但他的精神,他的“骨氣”,為世人所欽仰、所頌揚,因為他敢於維護自己的信念,敢於堅持真話。他成為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楷模。

我國著名老作家巴金先生,對三十年前那場浩劫所造成的災難,認真地反思,他在晚年,以老邁龍鍾之身,花費了整整七年的時間,嘔心瀝血地寫成了一部講真話的大書《隨想錄》。這部書的永恒價值,就在於巴老敢於在書裏寫真話。

當然,隻寫真話,並不一定都是好文章,好文章應有淳美的文采和深邃的思想。真情實感隻有融入藝術性中,才能成為好文章,才能產生感人的力量。我所欣賞的文章風格是:淳樸恬澹,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內涵,有節奏性,有韻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歡浮滑率意,平板呆滯的文章。

現在,善待知識分子已成為我們的國策,我希望中國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不要再經受我們老輩人所經受的那種磨難,他們應該生活在一種更人道的環境裏。當然,社會是發展的,他們會在新的環境裏,遇到更激烈的競爭。但這是一種智力上的公平競爭,是現代社會中一種高尚的、文明的競爭。它的存在,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有誌於使中華民族強盛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一代知識分子,你們的生命隻有和民族的命運融合在一起才有價值,離開民族大業的個人追求,總是渺小的。這就是我,一個老知識分子的心聲。

我在寫這篇序文時,窗外暗夜正在向前流動著,不知不覺中,暗夜已逝,旭日東升。朝陽從窗外流入我的書房。我靜坐沉思,時而舉目凝望,窗外的樹木枝葉繁茂,那青翠昂然的濃綠撲人眉宇,它給我心中增添了鮮活的力量。

我們麵對的現實

我們麵對的現實,多種多樣,很難一一列舉。現在我隻談兩個:第一,生活的現實;第二,學術研究的現實。

一生活的現實

生活,人人都有生活,它幾乎是一個廣闊無垠的概念。在家中,天天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人人都必須有的。這且不表。要處理好家庭成員的關係,不在話下。在社會上,就有了很大的區別。當官的,要為人民服務,當然也盼指日高升。大款們另有一番風光,炒股票、玩期貨,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腰纏十萬貫,“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當然,一旦破了產,跳樓自殺,有時也在所難免。我輩書生,青燈黃卷,兀兀窮年,有時還得爬點格子,以濟工資之窮。至於引車賣漿者流,隻有拚命幹活,才得糊口。

這都是我們必須麵對的生活。我們必須黽勉從事,過好這個日子(生活),自不待言。

但是,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一點,把思慮再深化一點,想一想全人類的生活,你感覺到危險性了沒有?也許有人感到,我們這個小小寰球並不安全。有時會有地震,有時會有天災,刀兵水火,疾病災殃,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駕臨你的頭上,躲不勝躲,防不勝防。對策隻有一個:順其自然,盡上人事。

如果再把眼光放得更遠,讓思慮鑽得更深,則眼前到處是看不見的陷阱。我自己也曾幼稚過一陣。我讀東坡《(前)赤壁賦》:“唯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我與子之所共適。”我深信蘇子講的句句是真理。然而,到了今天,江上之風還清嗎?山間之月還明嗎?誰都知道,由於大氣的汙染,風早已不清,月早已不明了。與此有聯係的還有生態平衡的破壞,動植物品種的滅絕,新疾病的不斷出現,人口的爆炸,臭氧層出了洞,自然資源——其中包括水——的枯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們人類實際上已經到了“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的地步。令人吃驚的是,雖然有人已經注意到了這個現象;但並沒有提高到與人類生存前途掛鉤的水平,仍然隻是頭痛治頭,腳痛治腳。還有人幻想用西方的“科學”來解救這一場危機。我認為,這是不太可能的,這一場災難主要就是西方“征服自然”的“科學”造成的。西方科學優秀之處,必須繼承;但是必須從根本上,從思想上,解決問題,以東方的“民胞物與”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濟西方“科學”之窮。人類前途,庶幾有望。

二學術研究的現實

對我輩知識分子來說,除了生活的現實之外,還有一個學術研究的現實。我在這裏重點講人文社會科學,因為我自己是搞這一行的。

文史之學,中國和歐洲都已有很長的曆史。因兩處具體曆史情況不同,所以發展過程不盡相同。但是總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多有相通之處,對象大都是古典文獻。就中國而論,由於字體屢變,先秦典籍的傳抄工作不能不受到影響。但是,讀書必先識字,此《說文解字》之所以必做也。新材料的出現,多屬偶然。地下材料,最初是“地不愛寶”,它自己把材料貢獻出來的,有目的有意識的發掘工作是後來興起的。盜墓者當然是例外。至於社會調查,古代不能說沒有,采風就是調查形式之一。有計劃有組織有目的的社會調查工作,也是晚起的,恐怕還是多少受了點西方的影響。

古代文史工作者用力最勤的是記誦之學。在科舉時代,一個舉子必須能背四書、五經,這是起碼的條件。否則連秀才也當不上,遑論進士!擴而大之,要背誦十三經,有時還要連上注疏。至於傳說有人能倒背十三經,對於我至今還是個謎,一本書能倒背嗎?背了有什麽用處呢?

社會不斷前進,先出了一些類似後來索引的東西,係統的科學的索引,出現最晚,恐怕也是受西方的影響,有人稱之為“引得”(index),顯然是舶來品。

但是,不管有沒有索引,索引詳細不詳細,我們研究一個題目,總要先積累資料,而積累資料,靠記誦也好,靠索引也好,都是十分麻煩、十分困難的。有時候窮年累月,滴水穿石,才能勉強湊足夠寫一篇論文的資料,有一些資料可能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寫文章之難真是難於上青天。

然而,石破天驚,電腦出現了,許多古代典籍逐漸輸入電腦了,不用一舉手一投足之勞,隻需發一命令,則所需的資料立即呈現在你的眼前,一無遺漏。豈不痛快也哉!

這就是眼前我們麵對的學術現實。最重要最困難的搜集資料工作解決了,豈不是人人皆可以為大學者了嗎?難道我們還不能把枕頭墊得高高地“高枕無憂”了嗎?

我說:“且慢!且慢!我們的任務還並不輕鬆!”我們麵臨這一場大的轉折,先要調整心態。對電腦賜給我們的資料,要加倍細致地予以分析使用。還有沒有輸入電腦的書,仍然需要我們去翻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