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據理力爭”

讀徐懷謙的新著《拍案不再驚奇》,十分高興。書中的雜文有事實、有根據、有分析、有理論、有觀點、有文采。的確是一部非常優秀的雜文集。

但是,當我讀到了《論狂狷》那一篇時,一股懷疑的情緒不禁油然而生。文中寫道:“在**中,當瘋狂的紅衛兵闖進錢(鍾書)府抄家時,一介書生錢鍾書居然據理力爭,最後與紅衛兵以拳相向,大打出手。”我覺得,這件事如果不是傳聞失實,就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紅衛兵是另一種材料造成的,與一般的紅衛兵迥乎不同。後者的可能性是幾乎沒有的。常言道,“天下老鴰一般黑”。我不信社科院竟出了白老鴰。那麽,現在擺在我們眼前的就隻有一個可能:傳聞失實。

這裏的關鍵是一個“理”字。我想就這一個字講一點自己的看法。根據《現代漢語詞典》,“理”是“道理”、“事理”。這等於沒有解釋,看了還是讓人莫名其妙。根據我的幼稚的看法,“理”有以下幾層意思:

一、一個國家一個時代的法律

二、一個國家的文化傳統

三、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公認的社會倫理道德

綜觀中國幾千年的曆史,以“理”字為準繩,可以分為三個時代:絕對講理的時代,講一點理的時代,絕對不講理的時代。第一個時代是從來沒有過的;第二個時代是有一些的;第三個時代是有過的。

講理還是分階級或階層的。普通老百姓一般說來是講理的。到了官府衙門,情況就不一樣。在舊社會裏,連一個七品芝麻官衙役,比如秦瓊。他就敢說:“眼前若在曆城縣,我定將你捉拿到官衙,板子打,夾棍夾,看你犯法不犯法!”他的上級那個縣令掌握行政和司法、立法的什麽《唐律》之類,隻是一個擺設的花瓶,甚至連花瓶都不夠。舊社會有一個說法,叫“滅門的知縣”。知縣雖小,他能滅你的門。等而上之,官越大,“理”越多。到了皇帝老爺子,簡直就是“理”的化身。即使有什麽《律》,那是管老百姓的。天子是超越一切的。舊社會還有一句話,叫“天子無戲言”。他說的話,不管是清醒時候說的,還是酒醉後說的,都必實現。不但人類必須服從,連大自然也不能例外。唐代武則天冬天要看牡丹,傳下了金口玉言,第二天,牡丹果然怒放,國色天香,跪——不知道牡丹是怎樣跪法——迎天子——邏輯的說法應該是天女。

總之,一句話:在舊社會法和理都掌握在皇帝老爺子以及大小官員的手中,百姓是沒有份的。

到了近代,情況大大地改變了,特別是建國以後,換了人間,老百姓有時也有理了。但是,十年浩劫是一個天大的例外。那時候是老和尚打傘——無法(發)無天。理還是有的,但卻隻存在於報章雜誌的黑體字中,存在於“最高指示”中。我現在要問一下,錢鍾書先生“據理力爭”據的是什麽“理”?唯一的用黑體字印出來的是“革命無罪,造反有理”的理。錢先生能用這種“理”嗎?紅衛兵“造反”,就是至高無上的“理”。博學的錢先生如果用寫《管錐編》和《談藝錄》的辦法,引用拉丁文的《羅馬法》來向紅衛兵講理,這不等於對牛彈琴嗎?

因此,“據理力爭”隻能是傳聞。

抑尤有進者。不佞也是被抄過家的人,蹲過牛棚的人,是過來人。深知被抄家的滋味。1967年11月30日深夜,幾條彪形大漢,後麵跟著幾個中漢和小漢,破門而入。把我和老祖、德華我們全家三個人從**拉起來,推推搡搡,押進了沒有暖氣的廚房裏,把玻璃門關上,兩條彪形大漢分立兩旁,活像廟宇裏的哼哈二將。這些人都是聶元梓的幹將,平常是手持長矛的,而且這些長矛是不吃素的。今天雖然沒持長矛,但是,他們的能量我是清楚的。這些人都是我的學生,隻因我反對了他們的“老佛爺”,於是就跟我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同他們我敢“據理力爭”嗎?恐怕我們一張嘴就是一個嘴巴,接著就會是拳打腳踢。他們的“理”就在長矛的尖上。哪裏會“據理力爭”之後才“大打出手”呢?我們三個年近花甲或古稀的老人,蜷曲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渾身發抖,不是由於生氣——我們還敢生氣嗎?不是由於害怕,而是由於窗隙吹進來的冬夜的寒風。耳中隻聽到翻箱倒櫃,撬門砸鎖的聲音。有一個抄家的專家還走進廚房要我的通訊簿,準備滅十族的瓜蔓抄行動。不知道用了多少時間,這一群人——他們還能算人嗎?——抄走了一卡車東西,揚長而去。由於熱水袋被踩破,滿床是水。屋子裏成了垃圾堆。此時我們的心情究竟是什麽樣子,我現在不忍再細說了。“長夜漫漫何時旦?”

總之,根據我的親身經驗,“據理力爭”隻能是傳聞,而且是失實的傳聞。在那樣的時代,哪裏有狂狷存在的餘地呢?

從小康談起

稚珊命題作文,我應命試作。

我們現在舉國上下正在努力建設小康社會。但是,什麽叫“小康”?我還沒有看到權威性的解釋。現在,我不揣冒昧對這個詞兒來做一番解釋。

在發達國家的大城市,特別是首都中,居民約略可以分為三個階層。第一是大款,收入極高,人數極少,享用奢侈,匪夷所思。第二是中間階層,人數相當多,收入不甚豐而花費有餘。他們想吃什麽,就吃什麽;想穿什麽,就穿什麽。來自五湖四海普天下的產品,他們都能得到。他們絕不像大款那樣,一次宴會開支萬金;但是,日子過得頗為舒適,頗為愜意,他們是滿足的。至於第三階層,人數頗多,收入拮據,日子過得不能稱心如意,還不能算是小康社會。

上麵講的第二階層,我認為就算是“小康”。拿這個例子來同北京比較一下,北京中間階層的人可以說是已經達到小康水平了。他們想要吃的,想要穿的,不管是來自天南,還是海北,而且還是一年四季的產品,他們都能夠得到,難道這不就算是小康了嗎?

但是,衡量小康的水平標準,不僅僅隻有物質,而且還要有精神方麵的東西,我們平常講的人文素質就是指的精神方麵的東西。一講到人文素質,問題就複雜起來。我個人認為,有對全人類的要求,有對不同國家,不同民族的要求。前者的內容有:要正義不要邪惡;要和平不要戰爭;要友誼不要仇恨;要協商不要獨斷;要互助不要掠奪,如此等等,還可以列舉許多。後者則複雜得多。國家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宗教的傳統不同,人文素質的行為細則則必然不同。在這裏需要的是相互理解,相互尊重。

如果拿世界上許多大都市已經進入小康境界的人們的人文素質的水平來同北京市(可能還有別的大城市)的我以為已經達到小康水平的人們的人文素質水平來比較一下的話,我就不禁英雄氣短。有一些暴發的小康者,驕矜、浮躁,忘乎所以。就以市民的平均水平而論,也存在著不少問題。我將在上海《新民晚報·夜光杯》上連續發表四篇談公德的文章來談這個問題,希望能起點作用。我們中國在這方麵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這一點我們必須清醒。

我想在這裏順便談一個問題。在現在這樣消費**洶湧澎湃的時候,再談節儉,是否已經過時,是否算是冥頑不靈?我認為不是這樣,過去談節儉是對個人,對自己的家庭而言。而我現在講的節儉是對人類而言的,大自然提供給人類的生活日用資料,畢竟不是像江上之清風,山間之明月那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一個國家用多了,別的國家就會用少。就必將影響世界上廣大的人民群眾共同進入真正的小康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