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 德

(一)

什麽叫“公德”?查一查字典,解釋是“公共道德”。這等於沒有解釋。繼而一想,也隻能這樣。字典畢竟不是哲學教科書,也不是法律大全。要求它做詳盡的解釋,是不切實際的。

先談事實。

我住在燕園最北部,北牆外,隻隔一條馬路,就是圓明園。門前有清塘一片,麵積僅次於未名湖。時值初夏,湖水瀲灩,波平如鏡。周圍垂楊環繞。柳色已由鵝黃轉為嫩綠,襯上後麵楊樹的濃綠,濃淡分明,景色十分宜人。北大入口中稱之為後湖。因為僻遠,學生來者不多,所以平時顯得十分清淨。為了有利於居住者納涼,學校特安上了木製長椅十幾個,環湖半周。現在每天清晨和黃昏,椅子上總是坐滿了人。據知情人的情報,坐者多非北大人,多來自附近的學校,甚至是外地來的遊人。

這樣一個人間仙境,能吸引外邊的人來,我們這裏的居民,誰也不會反對,有時還會竊喜。我們家住垂楊深處,卻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有外來人來共同分享,焉得而不知喜呢?

然而且慢。這裏不都是芝蘭,還有鮑魚。每天+點,玉潔來我家上班時,我們有時候也到湖邊木椅上小坐。幾乎每次都看到椅前地上,鋪滿了瓜子皮、煙頭,還有不同顏色的垃圾。有時候竟有飯盒的殘骸,裏麵吐滿了雞骨頭和魚刺。還有各種的水果皮,狼藉滿地,看了令人頭痛生厭,屁股再也坐不下去。有一次我竟看到,附近外國專家招待所的一對外國夫婦,手持塑料袋和竹夾,在椅子前麵,彎腰曲背,撿地上的垃圾。我們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看了這種情況,一個稍有公德心的中國人,誰還能無動於衷呢?我於是同玉潔約好:明天我們也帶塑料袋和竹夾子來撿垃圾,企圖給中國人挽回一點麵子。撿這些垃圾並不容易。大件的好辦,連小件的煙頭也並不困難。最難撿的是瓜子皮,體積小而薄,數量多而廣,吐在地上,腳一踩,就與泥土合二而一,一個個地從泥土中摳出來,真是煞費苦心。撿不多久,就腰酸腿痛,氣喘籲籲了。本來是想出來納涼的,卻帶一身臭汗回家。但我們心裏卻是高興的,我們為我們國家做了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此外,我們也有“同誌”。一位鄰居是新華社退休老幹部。他同我們一樣,對這種現象看不下去。有一次,我們看到他赤手空拳、搜撿垃圾。吾道不孤,我們更高興了。

中華民族是偉大的民族,這一點,全世界誰也不敢否認。可是,到了今天,由於種種原因,一部分人竟然淪落到不知什麽是公德,實在是給我們臉上抹黑。現在許多有識之士高呼提高人民素質,其中當然也包括道德素質。這實在是當務之急。

(二)

標題似乎應作“風化”,但是,因為第一,它與《公德(一)》所談到的湖邊木椅有關;第二,在這裏,“有傷風化”與“有損公德”實在難解難分,因此仍作《公德》,加上一個(二)字。

話題當然要從木椅談起。木椅既是製造垃圾的場所,又是談情說愛的勝地。是否是同一批人同時並舉,沒有證明,不敢亂說。

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廣眾之中,親人們,特別是夫婦們由於某種原因接一個吻,在任何文明國家中都允許的,不以為怪的。在中國古代,是不行的,這大概屬於“非禮”的範圍。

可是,到了今天,中國“現代化”了。洋玩意兒不停地湧人,上述情況也流行起來。這我並不反對。不過,我們中國有一部分人,特別是青年人,一學習外國,就不但是“弟子不必不如師”,而且有出藍之譽。要證明嘛,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燕園後湖邊木椅子上。

經常能夠看到,在大白天,一對或多對青年男女,坐在椅子上。最初還能規規矩矩,不久就動手動腳,互抱接吻,不是一個,而是一串。然後,一個人躺在另外一個的懷裏,仍然是照吻不已。最後則幹脆一個人壓在另一個的身上。此時,路人側目,行者咋舌,而當事人則天上天下,唯我獨尊,巋然不動,旁若無人。招待所裏住的外國專家們大概也會從窗後外窺,自愧不如。

漢代張敞對宣帝說:“閨房之內,夫婦之私,有過於畫眉者。”但那是夫婦之間暗室裏的事情。現在移於光天化日之下,豈能不令人吃驚!我不是說,在白天椅子上竟做起了閨房之內的事情來。但我們在撿垃圾時確實撿到過**。那可能是夜間留下的,我現在不去考證了。

燕園後湖這一片地方,比較僻靜。有小山蜿蜒數百米,前傍湖水,有茂林修竹,綠草如茵。有些地方,罕見人跡。真正是幽會的好地方。傍晚時見隊隊男女青年,攜手摟腰,迤邐走過,倩影最終消失在綠樹叢中。至於以後幹些什麽,那隻能意會,而不必言傳了。

一天晚上,一位原圖書館學係退休的老教授來看我,他住在西校門外。如果從我家走回家,應該出門向右轉,走過我上麵講的那一條倚山傍湖的小徑。但他卻向左轉,要經過未名湖,走出西門,這要多走好多路。我怪而問之。他說,之所以不走那一條小路,怕驚動了對對的野鴛鴦。對對者,不止一對也,我聽了恍然大悟,立即想起了我們撿垃圾時撿到的**。

故事講完了,讀者諸君以為這是“有傷風化”呢?還是“有損公德”?恐怕是二者都有吧。

(三)

已經寫了兩篇《公德》,但言猶未盡,再添上一篇。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發展了,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錢包鼓起來了。於是就要花錢。花錢花樣繁多,旅遊即其中之一。於是空前未有的旅遊熱興起來了。國內的泰山、長城、黃山、張家界、九寨溝、桂林等逛厭了,於是出國,先是新、馬、泰,後又擴大到歐美。大隊人馬出國旅遊,浩浩****,猗與休哉!

我是讚成出國旅遊的。這可以開闊人們的眼界,增長人們的見識,有百利而無一弊。而且,我多年來就有一個想法:西方人對中國很不了解。他們不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道理,至今仍頑固抱住“歐洲中心主義”不放。這大大地不利於國際的相互了解,不利於人民之間友誼的增長。所以我就張皇“送去主義”,你不來拿,我就送去。然而送去也並不容易。現在中國人出國旅遊,不正是送去的好機會嗎?

然而,一部分中國遊客送出去的不是中國文化,不是精華,而是糟粕。例子繁多,不勝枚舉。我幹脆做一次文抄公,從《參考消息》上轉載的香港《亞洲周刊》上摘抄一點,以概其餘。首先我必須聲明一下,我不同意該刊“七宗罪”的提法。這隻是不顧國格,不講公德,還不能上綱到“罪”。這七宗是:

第一宗:髒。不講公德,亂扔垃圾。拙文《公德(一)》講的就是這個問題。

第二宗:吵。在飛機上,在火車上,在餐廳中,在飯店裏,大聲喧嘩。

第三宗:搶。不守規則,不講秩序,幹什麽都要搶先。

第四宗:粗。不懂起碼的禮貌,不會說:“謝謝!”、“對不起。”

第五宗:俗。在大飯店吃飯時,把鞋脫掉,赤腳坐在椅子上,或盤腿而坐。

第六宗:窘。穿戴不齊,令人尷尬。穿著睡衣,在大飯店裏東奔西逛。

第七宗:潑。遇到不順心的事,不但動口罵人,而且動手打人。

以上七宗,都是極其概括的。因為,細說要占極多的篇幅。不過,我仍然要突出一“宗”,這就是隨地吐痰,我戲稱之為“國吐”,與“國罵”成雙成對。這是中國相當大一部分人的痼疾,屢罰不改。現在也被輸出國外,為中國臉上抹黑。

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怎麽辦呢?想改變以上幾種弊端,是長期的工作,國內尚且如此,何況國外。我們絕不能因噎廢食,停止出國旅遊。出國旅遊還是要繼續的。能否采取一個應急的辦法:在出國前,由旅遊局或旅行社組織一次短期學習,把外國習慣講清,把應注意的事項講清。或許能起點作用。

(四)

已經寫了三篇《公德》,但仍然覺得不夠。現在再寫上一篇,專門談“國吐”。

隨地吐痰這個痼疾,過去已經有很多人注意到了。記得魯迅在一篇雜文中,談到舊時代中國照相,常常是一對老年夫婦,分坐茶幾左右,幾前置一痰桶,說明這一對夫婦胸腔裏痰多。據說,美國前總統訪華時,特別買了一個痰桶,帶回了美國。

中國官方也不是沒有注意到這個現象。很多年以前,北京市公布了一項罰款的規定:凡在大街上隨地吐痰者,處以五毛錢的罰款。有一次,一個人在大街上吐痰,被檢查人員發現,立刻走過來,向吐痰人索要罰款。那個人處變不驚,立刻又吐一口痰在地上,嘴裏說:“五毛錢找錢麻煩,我索性再吐上一口,湊足一元錢,公私兩利。”這個故事真實性如何,我不是親身經曆,不敢確說,但是流傳得紛紛揚揚,我寧信其有,而不信其無。

也是在很多年以前,北大動員群眾,反擊隨地吐痰的惡習。沒有聽說有什麽罰款。僅在學校內幾條大馬路上,派人檢查吐痰的痕跡,查出來後,用紅粉筆圈一個圓圈,以痰跡為中心。這種檢查簡直易如反掌,隔不遠,就能畫一個大紅圈。結果是滿地斑斕,像是一幅未來派的圖畫。

結果怎樣呢?在北京大街上照樣能夠看到和聽到,左右不遠,有人吭、哢一聲,一團濃痰飛落在人行道上,熟練得有如大匠運斤成風,北大校園內也仍然是痰跡斑駁陸離。

我們中華民族是偉大的民族,是英勇善戰的民族,我們能夠以弱勝強,戰勝了武裝到牙齒的外敵和國內反動派,對像“國吐”這樣的還達不到癬疥之疾的弊端竟至於束手無策嗎?

更為嚴重的是,最近幾年來,國際旅遊之風興。“國吐”也隨之傳入國外。據說,我們近鄰的一個國家,為外國遊人製定了注意事項,都用英文寫成,獨有一條是用漢文:“請勿隨地吐痰!”針對性極其鮮明。但卻絕非誣蔑。我們這一張臉往哪裏擺呀!

治這樣的頑症有辦法沒有呢?我認為,有的。新加坡的辦法就值得我們參考。他們用的是嚴懲重罰。你要是敢在大街上吐一口痰,甚至隻是丟一點垃圾。罰款之重讓你多年難忘。如果在北京有人在大街上吐痰,不是罰五毛,而是罰五百元,他就絕不敢再吐第二口了。但這要有兩個先決條件:一是耐心的教育,不厭其煩地說明利害,苦口婆心。二是要有國家機關、法院和公安局等的有力支持。絕不允許任何人耍賴。實行這個辦法,必須持之以恒,而且推向全國。用不了幾年的時間,“國吐”這種惡習就可以根除。這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