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石鍾山記
幼時讀蘇東坡《石鍾山記》,愛其文章奇詭,繪聲繪色,大為欽佩,愛不釋手,往複誦讀,至今猶能背誦,隻字不遺。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敢夢想,自己能夠親履其地。今天竟能於無意中來到這裏,真正像做夢一般,用金聖歎的筆調來表達,就是“豈不快哉”!
石鍾山海拔隻有五十多米,擺在巍峨的廬山旁邊,實在是小巫見大巫。但是,山上建築卻很有特點,在非常有限的地麵上,“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今天又修飾得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從山下向上爬,顯得十分複雜。從懷蘇亭起,步步高升,層樓重閣,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綠樹奇花,翠竹修篁,通幽曲徑,花木禪房,處處逸致可掬,令人難忘。
這裏的碑刻特別多,幾乎所有的石頭上都鐫刻著大小不同字體不同的字。蘇軾、黃庭堅、鄭板橋、彭玉麟等等,還有不知多少書法家或非名家都在這裏留下手跡。名人的題詠更是多得驚人,從南北朝至清代,名人詠石鍾山之詩多達七百多首。從陶淵明、謝靈運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錢起、白居易、王安石、蘇軾、黃庭堅、文天祥、朱元璋、劉基、王守仁、王漁洋、袁子才、蔣士銓、彭玉麟等等都有題詠。到了此地,回憶起將近二千年來的文人學士,在此流連忘返,流風餘韻,真想發思古之幽情。
此地據鄱陽湖與長江的匯流處,曆代兵家必爭之地,在中國曆史上幾次激烈鏖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舳艫蔽天,煙塵匝地的情景。然而如今戰火久熄,隻餘下山色湖光輝耀祖國大地了。
我站在臨水的絕壁上,下臨不測,碧波茫茫。抬眼能夠看到贛、皖、鄂三個省份,雲山迷蒙,一片錦繡山河。低頭能夠看到江湖匯流,揚子江之黃與鄱陽湖之綠,涇渭分明,界線清晰,並肩齊流,一瀉無餘,各自保持著自己的顏色,絕不相混,長達數十裏。“楚江萬頃庭階下,廬阜諸峰幾席間”,難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跡?我於此時此地極目楚天,心曠神怡,仿佛能與天地共長久,與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國,想到自己的民族。我們的祖先在這裏勤奮勞動,繁殖生息,如今創造了這樣的錦繡山河萬裏。不管我們目前還有多少困難與問題,終究會一一解決,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我真有點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將至了。這一段經曆我將永遠記憶。
我遊石鍾山時,根本沒想寫什麽東西。有東坡傳流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邊賣水,聖人門前賣字!但是在遊覽過程中,心情激動,不能自己,必欲一吐為快,就順手寫了這一篇東西。如果說還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我沒有能在這裏住上一夜,像蘇東坡那樣,在月明之際,親乘一葉扁舟,到萬丈絕壁下,親眼看一看“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親耳聽一聽“噌吆如鍾鼓不絕”的聲音。我就是抱著這種遺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離開了石鍾山。我嘴裏低低地念著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在我心中吟成的兩句詩:“待到耄耋日,再來拜名山。”我看到石鍾山的影子漸小漸淡,終於隱沒在江湖混茫的霧氣中。
登廬山
蒼鬆翠柏,層層疊疊,從山麓向上猛奔,氣勢磅礴,壓山欲倒,整個宇宙仿佛沉浸在一片濃綠之中。原來這就是廬山啊!
汽車沿著盤山公路,在萬綠叢中盤旋而上。我一邊仿佛為這神奇的綠色所製服,一邊嘴裏哼著蘇東坡那一首膾炙人口的詩: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
隻緣身在此山中。
我很後悔,在年輕讀中小學的時候,學習馬虎,對嶺與峰的細微區別沒有弄清楚。到了此時,悔之晚矣。無論橫看,還是側看,我都弄不明白蘇東坡用意之所在。我隻覺得,蘇東坡沒有搔著癢處,沒有真正抓住廬山的神韻,沒有抓住廬山的靈魂,空留下這一首傳誦古今的名篇。
到了我們的住處以後,天色已近黃昏。窗外鬆濤澎湃,山風獵獵,鳥鳴在耳,蟬聲響徹,九奇峰朦朧聳立,天上有一彎新月。我耳朵裏聽到的是鬆聲,眼睛仿佛看到了綠色。我在廬山的第一夜,做了一個綠色的夢。
中國的名山勝境,我遊得不多。五十年前,我在大學畢業後,改行當了高中的國文教員。雖然為人師表,卻隻有二十三歲。在學生眼中,我大概隻能算是一個大孩子。有一個學生含笑對我說:“我比你還大五歲哩!老師!”這有什麽辦法呢?我當時童心未泯,頗好遊玩。曾同幾個同事登泰山,沒費吹灰之力就登上了南天門。在一個雞毛小店裏住了一夜,第二天淩晨攀登玉皇頂,想看日出。適逢浮雲蔽天,等看到太陽時,它已經升得老高了。我們從後山黑龍潭下山,一路飽覽山色,頗有一點“一覽眾山小”的情趣。泰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從審美的角度上來評斷,我想用兩個字來概括泰山,這就是:雄偉。
六年以前,我遊了黃山。從前山溫泉向上攀,經過了許多名勝古跡,什麽一線天、蓬萊三島等,下午3時到了玉屏樓。回望天都峰鯽魚背,如懸天半。在玉屏樓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向北海前進。一路上又飽覽了數不清的名勝古跡。在北海住了兩夜,看到了著名的黃山雲海和奇峰怪石。世之論者認為黃山以古鬆勝,以雲海勝,以奇峰勝,以怪石勝。古人說:“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這是非常有見地的話。從審美的角度來評斷,我也想用這兩個字來概括黃山,這就是:詭奇。
那一次陪我遊黃山的是小泓,我們祖孫兩人始終走在一起。他很善於記黃山那一些稀奇古怪的名勝的名字,我則老朽昏庸,轉眼就忘,時時需要他的提醒和糾正。當時日子過得似乎平平常常,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奇妙之處,有什麽值得懷念之處。但是,前幾年我到安徽合肥去開會,又有遊黃山的機會,我原本想再去黃山的。可是,我忽然懷念起小泓來,他已在千山萬水浩渺大洋之外了。我頓時覺得,那一次遊黃山,日子過得不細致,有點馬馬虎虎,頗有一點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味道。如今回憶起來,情景曆曆如在眼前。哪怕是極小的生活細節,也無一不溫馨可愛,到了今天,宛如一夢,那些情景永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覺得,再遊黃山,誰也代替不了小泓。經過了反複地考慮,我決意不再到黃山去了。
今天我來到了廬山,陪我來的是二泓。在離開北京的時候,我曾下定決心,在廬山,日子一定要仔仔細細地過,認真在意地過,把每一個細微末節,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要仔細玩味,絕不能馬馬虎虎,免得再像遊黃山那樣,日後追悔不及。我也確實這樣做了。正像小泓一樣,二泓也是跟我形影不離。幾天以來,我們幾乎遊遍整個廬山。茂林修竹,大陵深澗,岩洞石穴,飛瀑名泉。他扶著我,有時候簡直是扛著我,到處遊觀。我覺得,這一次確實是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一點也沒有敢疏忽大意。對一草一木,一山一石,變幻莫測的白雲,流動不息的飛瀑,我都全心全意地把整個靈魂都放在上麵。我隻希望,到得廬山之遊成為回憶時,我不再追悔。是否真正能做到這一步,我眼前還不敢誇下海口,隻有等將來的事實來驗證了。
廬山千姿百態,很難用一個字或幾個字來概括。但是,總起來說,廬山給我的印象同泰山和黃山迥乎不同。在這裏,不管是遠山,還是近嶺,無不長滿了鬆柏。杉樹更是特別鬱鬱蔥蔥,尖尖的樹頂直刺雲天。目光所到之處,總是綠,綠,綠,幾乎看不到任何別的顏色,是一片濃綠的天地,一片濃綠的大洋。從審美的角度來看,我也想用兩個字來概括廬山,這就是:秀潤。
我覺得,綠是廬山的精神,綠是廬山的靈魂,沒有綠就沒有廬山。綠是有層次的。有時候驀地白雲從穀中升起,把蒼鬆翠柏都籠罩起來,籠罩得迷蒙一片,此時濃綠就轉成了青色,更給人以秀潤之感,可惜東坡翁當年沒能抓住廬山這個特點,因而沒有能認識廬山的真麵目,成為千古憾事。我曾在含鄱口遠眺時信口寫一七絕:
近濃遠淡綠重重,
峰橫嶺斜青濛濛。
識得廬山真麵目,
隻緣身在此山中。
我自謂抓住了廬山的精神,抓住了廬山的靈魂。廬山有靈,不知以為然否?
法門寺
法門寺,多麽熟悉的名字啊!京劇有一出戲,就叫做“法門寺”。其中有兩個角色,讓人永遠忘記不了:一個是太監劉瑾,一個是他的隨從賈桂。劉瑾氣焰萬丈,炙手可熱。他那種小人得誌的情態,在戲劇中表現得惟妙惟肖,淋漓盡致,是京劇中最著名的人物之一。賈桂則是奴顏婢膝,一副小人阿諛奉承的奴才相。他的“知名度”甚至高過劉瑾,幾乎是婦孺皆知。“賈桂思想”這個詞兒至今流傳。
我曾多次看“法門寺”這一出戲,我非常欣賞演員們的表演藝術。但是,我從來也沒想研究究竟有沒有法門寺這樣一個地方?它坐落在何州何縣?這樣的問題好像跟我風馬牛不相及,根本不存在似的。
然而,我何曾料到,自己今天竟然來到了法門寺,而且還同一件極其重要的考古發現聯係在一起了。
這一座寺院距離陝西扶風縣有八九裏路,處在一個比較偏僻的農村中。我們來的時候,正落著濛濛細雨。據說這雨已經下了幾天。快要收割的麥子濕漉漉的,流露出一種垂頭喪氣的神情。但是在中國比較稀見的大棵大朵的月季花卻開得五顏六色,絢麗多姿,告訴我們春天還沒有完全過去,夏天剛剛來臨。寺院還在修葺,大殿已經修好,彩繪一新,鮮豔奪目。但是整個寺院卻還是一片斷壁殘垣,顯得破破爛爛。地上全是泥濘,根本沒法走路。工人們搬來了寶塔倒掉留下來的巨大的磚頭,硬是在泥水中墊出一條路來。我們這一群從北京來的秀才們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踏著磚頭,左歪右斜地走到了一個原來有一座十三層的寶塔而今完全倒掉的地方。
這樣一個地方有什麽可看的呢?千裏迢迢從北京趕來這裏難道就是為了看這一座破廟嗎?事情當然不會這樣簡單。這一座法門寺在唐代真是大大地有名,它是皇家燒香禮佛的地方。這一座寶塔建自唐代,中間屢經修葺。但是在一千多年的漫長的時間內,年深日久,自然的破壞力是無法抗禦的,終於在前幾年倒塌了。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倒塌後的樣子。
倒塌本身按理說也用不著大驚小怪。但是,倒塌以後,下麵就露出了地宮。打開地宮,一方麵似乎是出人意料,另一方麵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內,在這裏發現了大量異常珍貴的古代遺物。遺物真可以說是豐富多彩,琳琅滿目,其中有金銀器皿、玻璃器皿、茶碾子、絲織品。據說,地宮初啟時,一千多年以前的金器,金光閃閃,光輝奪目,參加發掘的人為之吃驚,為之振奮。最引人矚目的是秘色瓷,實物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另外根據刻在石碑上的賬簿,絲織品中有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位女皇武則天的裙子。因為絲織品都粘在一起,還沒有能打開看一看,這一條簡直是充滿了神話色彩的裙子究竟是什麽樣子。
但是,真正引起轟動的還是如來佛釋迦牟尼的真身舍利。世界上已經發現的舍利為數極多,我國也有不少。但是,那些舍利都是如來佛遺體焚化後留下來的。這一個如來佛指骨舍利卻出自他的肉身,在世界上從來沒有過。我不是佛教信徒,不想去探索考證。但是,這個指骨舍利在十三層寶塔下麵已經埋藏了一千多年,隻是它這一把子年紀不就能讓我們肅然起敬嗎?何況它還同中國曆史上和文學史上的一段公案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呢!唐朝大文學家韓愈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論佛骨表》。千百年來,讀過這篇文章的人恐怕有千百萬。我自己年幼時也曾讀過,至今尚能背誦。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唐憲宗“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的佛骨竟然還存在於宇宙間,而且現在就在我們眼前,我原以為是神話的東西就保存在我們現在來看的地宮裏,虛無縹緲的神話一下子變為現實。它將在全世界引起多麽大的轟動,目前還無法預料。這一陣“佛骨旋風”會以雷霆萬鈞之力掃過佛教世界,這一點是肯定無疑的了。
我曾多次來過西安,我也曾多次感覺到過,而且說出來過:西安是一塊寶地。在這裏,中國古代文化仿佛陽光空氣一般,彌漫城中。唐代著名詩人的那些名篇名句,很多都與西安有牽連。誰看到灞橋、渭水等等的名字不會立即神往盛唐呢?誰走過丈八溝、樂遊原這樣的地方不會立即想到杜甫、李商隱的名篇呢?這裏到處是詩,美妙的詩;這裏到處是夢,神奇的夢;這裏是一個詩和夢的世界。如今又出現了如來真身舍利,它將給這個詩和夢的世界塗上一層神光,使它同西天淨土,三千大千世界聯係在一起,生為西安人,生為陝西人,生為中國人有福了。
從神話回到現實。我們這一群北京秀才們是應邀來鑒定新出土的奇寶的。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如來真身舍利渺矣茫矣。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古代燦爛的文化遺物卻是活生生的現實。即使對於神話不感興趣的普通老百姓,對現實卻是感興趣的。現在法門寺已經嚴密封鎖,一般人不容易進來。但是,老百姓卻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價值觀。我曾在大街上和飛機場上碰到過一些好奇的老百姓。在大街上,兩位中年人滿麵堆笑,走了過來:
“你是從北京來的嗎?”
“是的。”
“你是來鑒定如來佛的舍利嗎?”
“是的。”
“聽說你們挖出了一地窖金子?!”
對這樣的“熱心人”,我能回答些什麽呢?
在飛機上,五六個年輕人一下子擁了上來:
“你們不是從北京來的嗎?”
“是的。”
“聽說,你們看到的那幾段佛骨,價錢可以頂得上三個香港?!”
多麽奇妙的聯想,又是多麽天真的想法。讓我關在屋子裏想一輩子也想不出來。無論如何,這表示,西安的老百姓已經普遍地注意到如來真身舍利的出現這一件事,街頭巷尾,高談闊論,沸沸揚揚,滿城都說佛舍利了。
外國朋友怎樣呢?他們的好奇心,他們的轟動,絕不亞於中國的老百姓。在新聞發布會上,一位日本什麽報的記者搶過擴音器,發出了連珠炮似的問題:“這個指骨舍利是如來佛哪一隻手上的呢?是左手,還是右手?是哪一個指頭上的呢?是拇指,還是小指?”我們這一些“答辯者”,誰也回答不出來。其他外國記者都爭著想提問,但是這一位日本朋友卻抓緊了擴音器,死不放手。我絕不敢認為,他的問題提得幼稚、可笑。對一個信仰佛教又是記者的人來說,他提問題是非常認真嚴肅的,又是十分虔誠的。據我了解到的,現在世界上許多國家,特別是日本、印度,以及南亞和東南亞佛教國家,都紛紛議論西安的真身舍利。這個消息像燎原的大火一樣,已經熊熊燃燒起來了,行將見“西安熱”又將熱遍全球了。
就這樣,我在細雨霏霏中,一邊參觀法門寺,一邊心潮起伏,浮想聯翩。多年來沒有背誦的《論佛骨表》硬是從遺忘中擠了出來,我不由地一字一句暗暗背誦。同時我還背誦著: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
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邊。
韓愈因諫迎佛骨,遭到貶逐,他的侄孫韓湘來看他,他寫了這一首詩。我沒有到過秦嶺,更沒有見過藍關,我卻仿佛看到了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忠君遭貶,我不禁感到一陣淒涼。此時月季花在雨中別具風韻,法門寺的紅牆另有異彩。我幻想,再過三五年,等到法門寺修複完畢,十三級寶塔重新矗立之時,此時冷落僻遠的法門寺前,將是車水馬龍,摩肩接踵,與秦俑館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