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薑椿芳同誌
我認識薑老已經三十多年了。最初我們接觸非常少,記得隻談過馬恩著作的翻譯問題。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我曾有過一個初譯草稿,後來編譯局要了去加工出版了。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是:溫文爾雅,恂恂然儒者風度。
但是,我對他了解得並不多,也可以說是根本沒有了解。隻不過覺得,這個人還不錯,可以交往而已。
隻是到了最近一些年,薑老領導中國大百科全書的編纂工作,我也應邀參加,共同開了不少的會,我才逐漸加深了對他的認識。我對大百科全書的意義不能說一點認識也沒有,但是,應該承認,我最初確實認識很不夠。大百科出版社成立時,我參加了許多與大百科沒有直接關係的學術會議。我記得在昆明,在成都,在重慶,在廣州,在杭州,當然也在北京,我參加的會內容頗為複雜,宗教、曆史、文學、語言都有。薑老是每會必到,每到必發言,每發言必很長。不管會議的內容如何,他總是講大百科,反複論證,不厭其詳,苦口婆心,唯恐頑石不點頭。他的眼睛不好,沒法看發言提綱,也根本沒有什麽提綱,講話的內容似乎已經照相製版,刻印在他的腦海中。我在這裏順便說一句:朱光潛先生曾對我講過,薑椿芳這個人頭腦清楚得令人吃驚。薑老就靠這驚人的頭腦,把大百科講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古今中外,人名書名,一一說得清清楚楚。
但是,說句老實話,同樣內容的講話我至少聽三四次,我覺得簡直有點厭煩了。可是,到了最後,我一下子“頓悟”過來,他那種執著堅韌的精神感動了我,也感動了其他的人。我們仿佛看到了他那一顆為大百科拚搏的赤誠的心。我們在背後說,薑老是“百科迷”,後來我們也迷了起來。大百科的工作順利進行下去了。
薑老不但為大百科嘔心瀝血,他對其他文化事業也異常關心。搞文化事業離不開知識分子。他自己是知識分子,他了解知識分子,他愛護團結知識分子,他關心知識分子的遭遇和心情。他曾多次對我談到在中國出版學術著作困難的情況,以及出書難但買書也不易的情況。他有一套具體的解決辦法,可惜沒能實現。他還熱心提倡中國的優秀劇種昆曲,硬是拉了我參加他倡導的一個學會,多次寄票給我,讓我這個沒有多少藝術細胞的人學會了欣賞。他對中國傳統的繪畫和書法也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是一個有很高文化修養的人。
拿中國目前的標準來衡量,薑老還不能算是很老。他的身體雖然不算很好,但是原來也並沒有什麽致命的病。我原以為他還能活下去的,我從來沒有把他同死亡聯係在一起,他還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去做啊!對我個人來說,我直覺地感到,他還有不少的打算要拉我共同去實現。我在默默地期待著,期待著;我幻想,總有一天,他會對我講出來的。然而,誰人能料到,他竟遽爾歸了道山。我的直覺落空了,好多同我一樣的老知識分子失掉了一位知心朋友。我們能不悲從中來嗎?
最近幾年,師友謝世者好像陡然多了起來,我心中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我一方麵認為,這是自然規律,無法抗禦,也用不著去抗禦。另一方麵,我又覺得自己大概也真正是老了,不免想到一些以前從沒有想到的事情。生死事大,古人屢屢講到。古代有一些人對於生死貌似豁達,實則是斤斤計較,六朝的阮籍等人就屬於這一類。我個人認為,過分計較大可不必,裝出豁達的樣子也有點可笑。但是,人非木石,孰能無情?師友一個個離開人間,能不無動於衷嗎?我隻是想,一個人隻能有一次生命,我從來不相信輪回轉生。既然如此,一個人就應該在這短暫的隻有一次的生命中努力做一些對別人有益,也無愧於自己的良心的事情,用一句文縐縐的話來說,就是實現自己生命的價值。能做到這一步,一生再短暫,也算是對得起這僅有的一次生命了。可惜的是,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到這一點,更不用說做到了。我認為,薑椿芳同誌是真正做到了這一點的,他真正實現了自己生命的價值。椿芳同誌可以問心無愧地安息了,永遠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