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曹老

幾個月以前,北京大學召開了慶祝曹老(靖華)九十華誕座談會。我參加了,發了言,我說,曹老的道德文章,可以為人師表。《關東文學》編輯部的同誌要我寫一篇祝賀文章,我答應了,立即動筆。但是,隻寫了一半,便有西安、香港之行,沒有來得及寫完。回京以後,聽到曹老病情轉惡。但我立刻又有北戴河之行,沒能到醫院去看望他。不意他竟爾仙逝。老輩學人中又弱一個,給我連年來對師友的悼念又增添一份沉重的分量,讓我把祝賀文章腰折,來寫悼念文字,不禁悲從中來了。

記得在大約四年以前,我還在學校工作,曹老的家屬從醫院打電話給學校領導,說曹老病危,讓學校派人去見“最後一麵”。我奉派前往,看到他的病並不“危”,談笑風生。我當時心情十分矛盾,我把眼淚硬壓在內心裏,陪他談笑。他不久就出了院,而且還參加了一個在京西賓館召開的會。我們見麵,彼此興奮。我一想到“最後一麵”,心裏就覺得非常有趣。他則怡然坦然,坐在台階上,同我談話。以後,聽說他又進了醫院,出出進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時光流逝,一晃就是幾年,他終於度過了自己的九十周歲誕辰。我原以為他還能奇跡般的出出進進幾次,而終無危險,向著百歲邁進,可他終於一病不起了。

同很多人一樣,我認識曹老有一個曲折的過程。我是先讀他的書,然後聞知他的英勇事跡,最後才見麵認識。我在大學讀書期間,曾讀過曹老的一些翻譯作品。1946年夏天,我在離開祖國十一年之後,終於經曆了千辛萬苦,回到了祖國的懷抱裏。我當時心情十分矛盾,一個年輕的遊子又回到母親跟前,心裏感到特別溫暖。但是在所謂勝利之後,國民黨的“劫收”大員,像一群蝗蟲,無法無天,亂搶亂奪。我又不禁憂從中來。我在上海停留期間,夜裏睡在克家的榻榻米上,覺得其樂無窮。有一天,忽然聽到傳聞,國民黨警察在南京下關車站蠻橫地毒打了進京請願的進步人士,其中就有曹老。從此曹靖華(我記得當時是曹聯亞)這個名字就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

一直到解放以後,我才在北京大學見到曹老。他在俄語係工作,我在東語係。由於行當不同,接觸並不多。但是,他留給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他長我十四歲,論資排輩,他應該算是我的老師。他為人淳樸無華,待人接物,誠摯有加,彬彬有禮,給人以忠厚長者的印象。他不愧是中國舊文化精華的一個代表人物,同他交往,使人如坐春風化雨中。

但是,這隻是他性格的一個方麵。在另一方麵,他卻如金剛怒目,對反動派絕不妥協。他通過翻譯蘇聯的革命文學,哺育了一代代的革命新人。他的功績將永遠為中國人民所記憶。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則。早年他冒風險同魯迅先生交往,支持人民的正義鬥爭,堅貞不屈,數十年如一日,終於經曆了嚴霜烈日,走過了不知多少獨木小橋,迎來了次第春風。他真正做到了“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在以後長達幾十年的交往中,我對他的敬意與日俱增。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是《世界文學》的主編,我是編委之一。每隔幾個月,總要召開一次編委會,大家放言高論,其樂融融。解放以後,我參加的會議真可謂多矣。我絕不是一個“開會迷”,有一些會讓我苦不堪言。但是,對《世界文學》的會,我卻真有一點“迷”了。同老友見麵,同曹老見麵,成為我的一大樂事。

我曾在悼念朱光潛先生的文章中提到,我最不喜歡拜訪人。即使是我最尊敬的老師和老友,我也難得一訪。我自己知道,這是一種怪癖,想改之者久矣。但是山難改,性難移,至今沒有什麽改進。對待曹老,我也是如此。盡管我對他有深厚的敬意和感情,但是曹老的家我卻一次也沒有去過。平常在校園中見了麵,總要問寒問暖,說上一陣子話,看來彼此都是興奮而又欣慰。在外麵開會時碰到,更要促膝長談。我往往暗自慶幸:北大是一個出百歲老人的地方。我們的老校長馬寅初先生,活到一百多歲。我的美國老師溫德教授也慶祝過自己的一百周歲。曹老為什麽不能活到一百歲呢?

然而曹老畢竟沒有活到一百歲。這對中國文學藝術界來說是一大損失,對他的學生和朋友來說是一件無法彌補的憾事。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律,我輩凡人誰也無法抗禦。我們隻能用這個來安慰自己。同時,我又想到,年過九十,也算是壽登耄耋,在世界上,自古以來,都是十分罕見的。曹老可以安息了。

北大以老教授多聞名全國。我自己雖然久已年逾古稀,但是抬眼向前看,比我年紀大的還有一大排,我隻能算是小弟弟,不敢言老,心中更無老意,常常感到,在燕園中,自己是幸福的人。然而近二三年以來,老成頗多凋謝,驀抬頭:我眼前的隊伍逐漸縮短了,宛如深秋古木,在不知不覺中,葉片一片片地飄然落下。我雖然自謂能用唯物的態度對待生死問題,然而內心深處也難免引起一陣陣的顫抖了。

嗟乎,死者已矣。我們生者的責任更大起來了。我感到自己肩頭沉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