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稻香樓——懷念小泓

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何況現在已年逾古稀,悲歡離合的經曆已經多到讓人負擔不起來的程度,小小的別離又怎能引起心潮騰湧呢?

然而事實卻不是這個樣子。

九天以前,當我初來稻香樓的時候,我是歸心似箭,恨不能日子立刻就飛逝過去,好早早地離開這裏。我決沒有想到,僅僅九天之後,我的感情竟來了一個“根本對立”,我對於這個地方產生了留戀之情,在臨別前夕,竟有點難舍難分了。

稻香樓畢竟是非常迷人的地方。在一個四麵環湖的小島上,林木蔥蘢,翠竹參天,繁花似錦,香氣氤氳。最令人心醉的是各種小鳥的鳴聲。現在在北京,連從前招人厭惡的麻雀的叫聲都不容易聽到了。在合肥,在稻香樓,天將破曉時,卻能夠聽到多種鳥的鳴聲。我聽到一種像畫眉的叫聲,最初卻不敢相信,它真是畫眉。因為在北方,畫眉算是一種非常珍貴的鳥,養在非常考究的籠子裏,主人要天天早晨手托鳥籠,出來遛鳥,眉宇間往往流露出似喜悅又似驕矜的神氣。在稻香樓的野林中如何能聽到畫眉的叫聲呢?可是事實終歸是事實。我每天早晨出來在林中湖畔散步的時候,親眼看到成群的畫眉在竹木深處飛翔,或在草叢裏覓食,或在枝頭引吭高歌,讓我這個北方人眼為之明,心為之跳,大有耳目一新之感了。

說到散步,我在北京是不幹這玩意兒的。來到稻香樓,美麗的自然景色挑逗著我的心靈,我在屋裏待不住了。我在開會之餘,仍然看書;在看書之餘,我就散步。在散步之餘,許多聯想,許多回憶,就無端被勾起來了。

那邊長的不是紫竹嗎?我第一次看到紫竹,也是在安徽,但不是在合肥,而是在蕪湖的鐵山賓館裏。當時小泓還在我身邊。第二次看到紫竹,是在西安丈八溝,當時是我一個人,我也曾想到小泓過。現在是第三次看到紫竹了,小泓已遠在萬裏之外,一股濃烈的懷念之情驀地湧上我的心頭,我的心也飛到萬裏之外去了。我萬萬沒有想到,小小的幾竿紫竹竟無端勾引起我的思緒波動。

幾年前我遊黃山時,正當盛夏,久旱無雨。黃山那一些著名的瀑布都幹涸了。著名的雲海也基本上沒有看到。隻在北海看到了一點類似雲海的白雲,聊勝於無,差足**而已。有名的杜鵑花,因為時令不對,隻看到一片片綠油油的葉子,花是一朵也沒有看著。而現在呢,正是陽春5月,杜鵑花開滿了黃山,開成了一片花海。據說,今年雨水充沛,所有的黃山瀑布都奔騰澎湃,“飛流直下三千尺”,“一條界破青山色”。有了雨,雲海當然就不在話下。你試想一想:這樣的瀑布,這樣的雲海,再襯托上滿山遍野火焰似的杜鵑花,這是多麽奇麗的景色啊!它對我會有多麽大的吸引力啊!

然而我仍然決心不遊黃山,原因要到我的感情深處去找。上一次遊黃山時,有小泓在我身邊。這孩子是我親眼看他長大起來的。他性格內向,文靜靦腆,我們之間很有些類似之處,因此我就很喜歡他。那一次黃山之遊,他緊緊地跟隨著我。其他幾個同他年齡差不多或者稍大一點的男孩子結成一夥,跳躍爬行,充分發揮了他們渾身用不完的青春活力。小泓卻始終跟我在一起,爬到艱險處,用手扶我一下。他對黃山那些取名稀奇古怪的名勝記得驚人地清楚;我說錯了,他就給我更正。在走向北海去的路上,有很長一段路,我們“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在原始大森林裏,隻有我們兩人。林中靜悄悄的,聽自己說話的聲音特別響亮。此情此景,終生難忘。回到溫泉以後,有一天晚上,我和小泓坐在深穀邊上的石欄杆上。這裏人來人往,並不安靜。然而由於燈光不太亮,看人隻像一個個的影子,氣氛因此顯得幽靜而神秘。“巫山秋夜螢火飛”,現在還正在夏天,也許因為山中清涼,我們頭頂上已有螢火蟲在飛翔,熠熠地閃著光;有時候伸手就可以抓到一隻。深澗中水聲潺潺,遠處半山上流出了微弱的燈光。我仿佛是已經進入一個童話世界。此情此景,更是終生難忘了。

可是現在怎樣了呢?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坐在稻香樓中。不管從別人口裏聽到的黃山景色是多麽奇麗,多麽動人,我仍然是遊興索然:我身邊缺少一個小泓。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能代替小泓嗎?不,不能。紅似火的杜鵑花能代替小泓嗎?不,不能。此時此刻,對我來說,小泓是無法代替的。我不願意孤身一人,在黃山山中,瀑布聲裏,杜鵑花下,去吞寂寞的果實。這就是我不再遊黃山的原因。

我同小泓遊黃山時的一些情景,在當時,是異常平淡的,甚至連覺得平淡這種感覺都沒有。然而,時隔數年,情況大變。現在我才知道,那樣平淡的情景,在我一生中,也許僅僅隻有一次。時過境遷,人們絕不可能再回到過去去;過去的時光也絕不會再重現人們眼前。人的一生,不管壽限多麽長,大概都是如此的吧。

我這種感覺,古往今來,除了麻木不仁的人以外,大概人人都有,寫入詩文的也不少。我自知它並不新鮮,可是我現在仍要把它寫下來,其中也並沒有什麽深奧的意義,不過如雪泥鴻爪,讓它在自己回憶裏留點痕跡而已。同時我也想借此提醒自己,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是多麽平淡無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不要輕易放過。當然,珍惜絕不能把時光挽留住。這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隻是,要有意識地、認真地、嚴肅地度過每一分每一秒,將來回憶時不至於像竹籃子打水一場空,要讓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記憶裏打下深刻的烙印,如此而已。

今天上午,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參觀了幾年前經過合肥時就想去參觀的包公祠。對於這位鐵麵無私的包公,我一向是非常景仰的。但是,我這一次參觀的收獲卻不在包公和包公祠本身,而在大殿前院子裏擺的那幾盆杜鵑花。我不是聽人說,黃山現在正是杜鵑花盛開的時候嗎?在我內心深處,我不是非常渴望看一看黃山的杜鵑花嗎?既然不想再去黃山,那渴望也就愈加激烈起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幾盆——不知是否是從黃山移植來的?——杜鵑花,赫然怒放在我的眼前。它平息了我心裏的那一股渴望,我仿佛在心靈中暢遊了一次黃山。

今天下午,由於一個更加偶然的機會,我搬出了自己住的房間,無處可去,就來到湖邊上我經常散步的地方,坐在石凳子上,把時間打發過去,好等晚上到車站去上車。“難得浮生半日閑”,我近來常有這樣的感歎。不意這半日間竟於無意中得之,豈不快哉!我被迫坐在這幽靜的湖邊上,抬頭看白鷺和畫眉在樹林中穿飛,耳中聽到畫眉嘹亮的鳴聲,低頭看到白鷺在湖上飛翔捕魚;再低頭就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螞蟻在草叢中爬來爬去,匆匆忙忙地交頭接耳,好像在張羅什麽事情。偶爾一回頭看,綠草叢中,紅紅的一閃,我撥開草葉,一顆顆草莓就出現在我眼前。我吃過草莓,但是像在茵夢湖中那樣尋找野生草莓,我卻沒有幹過。現在又於無意中得之,我隻好再說一遍:“豈不快哉!”了。在興奮之餘,我拿出信紙,開始寫這一篇文章,樹木和竹子的影子在信紙上搖曳不定,我顧而樂之,心頭漾起了從來沒有過的新鮮又喜悅的感情。這地方,我今天早晨來過一趟,意思是同這裏的湖水、樹木、翠竹、紅花告別。焉知今天下午竟又會來到這裏,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人世變幻,真難逆測啊!

從我上麵寫的這些東西來看,我的思緒是非常雜亂的。但是,不管多麽雜亂,小泓的麵影總在我眼前晃動。這個孩子在那遙遠的異域的一個城市裏已經生活了將近兩年了,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看前途如花似錦,不像我們老人這樣容易懷念過去的事。我覺得,這現象是正常的。我們老年人應該時時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成為年輕人前進路上的絆腳石、攔路虎,而應該為他們鋪路搭橋,不管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都應該一視同仁。於必要時,我們應該讓他們踏在我們身上大跨步向前走去。我們的希望在於將來,我們的希望在孩子身上,這是絲毫無可懷疑的。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感情上的原因,事實上的原因,都不能改變我們的做法。

可是,我自己確實沒有想到,在經曆了那麽多的悲歡離合之後,我的感情還這樣脆弱,我還這樣多愁善感。記得宋朝一個詞人有兩句詞:“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他階前點滴到天明。”我離開這個境界還遠得很哩,再繼續努力修養吧!

別了,稻香樓!有朝一日,我還希望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