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斯巴達項目的修訂報告

2047年5月20日

來源:金山評估中心二(2)號樓

弗蘭克林·基特裏奇

生日:1996年1月20日

出生地:加利福尼亞州莫德斯托市

婚姻狀況:與傑奎琳·克裏斯蒂娜·斯科特於2022年6月6日結婚;於2040年7月5日離婚

生育狀況:育有一子,邁克爾·克萊·斯科特,生於2023年12月5日

逮捕情況:於2038年7月4日因一級謀殺罪被逮捕

判刑情況:於2039年3月20日被判二級謀殺罪,刑期120年,不可假釋

支配性:38

情緒穩定性:78

變化適應性:35

完美主義傾向:82

世故性:92

規則意識:86

獨立性:87

樂群性:25

綜合評分:83

疼痛使他蘇醒。

他感覺自己的身上仿佛著火一般,有那麽一會兒,眼前那團閃著白色磷光的火焰正在吞噬著他。隨著最初的衝擊退去以後,他感覺渾身冰冷。

有什麽東西正在試圖衝破他的雙唇,他想要躲開,可他無法轉動自己的頭,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緊牙關,不讓它進來。

一個巴掌扇向他的臉頰,他疼得倒吸一口氣,這時有人趁機將一團溫暖而濕潤的東西塞入了他的嘴中。

“那是海綿。嚼一嚼,不要吞下去。”

這聲音是……愛麗絲?

這時,她一把將膠帶從他眼皮上扯下來。嚴格來說,完全用不著撕這麽快。

大量炫目的光線湧入他的雙眼之中,與此同時,還有那些不知道有沒有滴對位置的眼藥水,導致他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咀嚼著海綿,將水分完全咬幹後,把它擠到口腔前部,接著任由其從嘴角滾落。

“這是火星?”他嘶啞地問道。

“這裏要麽是火星,要麽就是一個特別糟糕版的死後世界。”

他試著眨眼,雖然很癢,但他還是做到了。頭頂的燈光正逐漸將眼前的這片白霧分解為一個個單獨的個體。海綿之後是一根試管,一股冷水隨之濺到了他的舌頭上。

“咽下去。”

他照做了,那感覺像是在吞石頭,他不禁因此喘著粗氣。

“再試一次。”

雖然並不怎麽願意,但他知道自己必須這麽做,除非她想毒死他。但如果她想這麽做的話,他也沒法阻止她,於是他用舌頭裹住那顆水球,強行咽了下去。

“這裏東西不多,這裏麵是你的那份。事實證明,我們能找到的東西真的很少。”

視線範圍之外,他能夠聽到她在忙碌著,他的頭還動彈不得,幾乎隻能看見天花板。他試著彎動手指,當手指第一次有反應時,他甚至有些驚訝。他的腳趾也是同樣的狀況。

“意思是?”

“意思是我們的供給嚴重不足。我們能夠忍受饑餓,但不能沒有水。”

他正躺在一塊類似軟橡膠的物體上,為了更好地將他固定,橡膠被切割成了契合他體形的樣子。他試著抬手,隨著一聲響亮的吮吸聲,他的手臂脫離了那塊橡膠。

“那火星呢?”

“下麵有窗戶,你可以自己去看看,也可以看下船體上裝的攝像頭。看上去確實是到了火星。最重要的是重力變小了,這可假裝不來。注意點兒你的移動方式,因為這家夥可壞了,”她說著伸出手來,而他一下子沒能抓住,“你安靜待著就好,讓我把事情做完。”

她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拉了起來。一切都感覺糟透了,沒有一件事是好的。他頭昏眼花,不得不扶著棺材的側麵,隻有這樣他的世界才不會天旋地轉,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是哪個世界。

“在一段時間內,你都會感到不適。但你能越早下床越好,因為你不會是我唯一的病人。”

弗蘭克還沒意識到這是在哪裏,他之前從沒見過太空艙的內部。他眯起眼睛,看著那些靠著圓形牆壁排列的八口棺材,還有那個處於開放式格柵地麵中央的洞。他們的上方似乎沒有東西了,現在應該正處於這艘飛船的頂層。

愛麗絲向他扔了一套連體工作服。他沒有伸手去接,任由它罩在臉上後滑到了腿部。它從空中飛來的那個樣子看起來怪極了,拋物線呈平坦的弧形,仿佛一隻外星生物。

“該死,怎麽什麽都扔不中,”她說,“來吧,趕緊起來。下一個是瑪西,我敢保證她一定會跟個寶寶似的嚶嚶半天。”

“還有誰起來了?”

“我,你,布拉克。我是說認真的,我們可沒有一整天時間來做這事。”

現在的一天比之前多了四十分鍾。

“你不要以為自己很特殊。我隻是按照輕重緩急來排序罷了,目前的情況下,你和瑪西排在最前麵。別擋著我的路。”

她的臉看起來浮腫而潮紅,也許他的臉也是如此。他們現在正處於失壓與失重的環境之中。他聽說人類的體液可能會積聚在一些本不應該積聚的地方,盡管他已經沉睡了很久,並且在那期間幾乎一直處於零重力的狀態,但他還是需要先等待身體適應目前的環境。

他試著抬腿,先是右腿,然後是左腿。他把那件連體工作服掛在棺材外側,而後極為費力地把腿伸進去。他的口袋上有一塊刺繡徽章,上麵既沒有繡他的名字,也沒有那些花裏胡哨的任務徽章[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會為重要宇航任務設計徽章,每次任務的徽章各不相同,這些刺繡徽章會被縫在宇航員的服裝上,上麵有宇航員各自的名字,中國、俄羅斯等也有類似傳統。]。上麵隻有一個編號“2”。他是二號。

他將目光轉向愛麗絲,看到她穿著一件和自己一樣的藍色工作服。她正背對著他,檢查著其中一口棺材的讀數,那很可能就是瑪西的。

“什麽?”她咕噥道。

“你是幾號?”

“一號,”她說道,眼神依舊盯著原來的地方,“大概是因為我比你厲害吧。這不是我在監獄裏的編號,他們很可能隻是隨便分的。”

“那你感覺還好嗎?”

她頓了頓,扭過頭看著他。她的馬尾以一種不自然的緩慢速度移動著,她說:“我挺好的,也許女性的生理機能更能適應這些鬼東西吧。芝諾會想要知道我們所有人的狀況,我還得把你們每個人都測試一遍才行,”她轉過身來,“布拉克在下麵,也許聽到這個你心裏會舒服點兒,他的狀態沒比你好到哪裏去。但還是謝謝你的關心,他完全沒問候我們。”

弗蘭克把手臂套進袖子裏,然後拉上工作服的拉鏈坐了一會兒。他本以為這一刻的到來應該會隆重一些。他來到了一顆外星上,如果給之前來過這裏的人列一個表,那一定會很短。這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好像他隻是早上剛起床感到有些不適,但還是不得不去上班似的。

他試著站起來。多年來,他積攢了許多寶貴的人生經驗,但這並不能讓他習慣這種跌倒與飛起同時發生的奇異感覺。他猛地伸手將自己掛在了梯子的圓頂上。幸好這裏的速度還是正常的,至少他沒有一屁股摔到地上,也沒有從那個洞滑到下麵。

愛麗絲沒有做任何大幅度的動作。在穿越船艙時,她拖著雙腳在格柵地麵上行走。他得像愛麗絲那樣行動,他可不想讓自己的腳踝在接下來的六周裏都打著一塊應急石膏。

他將水壺放在工作服的一個長口袋裏,然後跨出一隻腳,踏在梯子的第一節上。他故意以極慢的速度踩了下去,一次一步。這感覺非常奇怪,但他必須習慣起來。

下麵這一層到處布滿了各種開關和屏幕麵板。他並不清楚它們的功能,因此沒有亂碰。梯子仍在往下延伸,正當他準備繼續往下爬時,其中一塊屏幕上的影像突然從內部拍攝角度切換到了外部。

深紅色的沙地上點綴著一塊塊淺粉色的石頭,遠處的一座山從那飛揚的塵霧中緩緩升起。這時,影像又突然切換了,弗蘭克可以看到布拉克正從一個控製台移動到另一個。他還聽見了布拉克的聲音正從自己腳下傳來。

“你這個懶鬼,趕緊到下麵來,基特裏奇。我們遇到了些情況,我需要通知你們。”

弗蘭克爬了下去,發現布拉克正盯著一台電腦的屏幕,上麵打開了幾個窗口。他沒看見任何可以坐的地方,布拉克正彎著腰,將手肘抵在一塊折疊式鍵盤的邊緣。

“有可以吃的東西嗎?”弗蘭克問。

“難道愛麗絲沒有跟你說我們物資有限嗎?如果你現在就把食物一股腦兒全吃了,那之後可就沒的吃了,到時候我們可是會很需要它們的。”布拉克說。緊接著他的態度緩和了下來,遞給弗蘭克一塊用箔紙包著的長方體塊狀物。裏麵的東西咬起來就像是一塊難嚼的磚頭,弗蘭克隻能咬下它的幾個角。他原本其實想要喝點兒咖啡,但現在隻能接受手中這杯不溫不熱的水。

“出了什麽問題嗎?”

“是你們出了問題,基特裏奇。還是說我應該叫你‘二號’?那還挺適合你的。”布拉克輕擊著屏幕,將一張地圖調到了最前麵,“現在我們在這裏,離原定目的地偏了幾千米,但仍在拉厄撞擊坑內部。”

弗蘭克彎下腰靠近布拉克,發現他身上散發著一種奇異的腐爛氣味。他的身上可能原本就是這個味道。他看向屏幕,這是一幅甚為眼熟的地圖:一座巨大死火山的腳下,有著一個形狀不規則的撞擊坑,長約三十二千米,寬約十六千米。這個形似足球場的坑是由一次撞擊形成的。

“我們原定在這個地方建立基地,”布拉克點了點另一個窗口,“我們所有的原材料都在那裏。”

弗蘭克歪著腦袋,試圖搞明白屏幕上的這些影像到底意味著什麽。他清楚那些東西長什麽樣:那個橢圓形的東西就是拉厄撞擊坑,也是他們所在的位置;往南一些,有個看起來像是巨大子彈傷口的東西,那是火山;再往北,可見另一座火山的輪廓,那座更小一些;還有其餘幾個零星的撞擊坑點綴著這片土地。

撞擊坑以東的一片平原上散布著一些發光物體,仿佛有人將一把鵝卵石扔到了地上一般。

“那些就是我們的圓柱體艙嗎?”

“是的。”

“糟了。基特裏奇,我終於有一次從心底裏同意你的意見。最遠的圓柱體艙距離我們有一百三十千米遠,最近的那個約二十四千米遠。我正在按優先級製作一份清單,到時,我們需要按順序回收它們。我所說的優先級是由它能否維持我們的生存所決定的。”布拉克說。

“所以你需要司機。這就是我被叫起來的原因,也是愛麗絲正在喚醒瑪西的原因,”弗蘭克吸了口水,又咬了口能量棒,“那其他人會怎麽樣?”

“其他人將繼續被冷凍。他們在這個任務裏做不了任何貢獻,隻會消耗寶貴的資源。在你和‘高速殺手’著手解決我們目前麵臨的這個問題時,我也不想聽到他們在我耳邊大呼小叫的。”

弗蘭克咀嚼了一會兒,把東西吞了下去,同時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站姿。布拉克正在切換瀏覽著各個窗口。弗蘭克聽到了瑪西的綽號:高速殺手。他把它存進腦袋裏,準備之後再說。

“不錯,”布拉克說,“我們還算運氣好,越野車就在離我們最近的那個補給艙裏。”

“等等,你說什麽?”弗蘭克咳了滿嘴碎屑,“我們這裏沒有越野車嗎?”

“我們當然有啊,”他輕點著屏幕,“就在二十千米之外。”

“不,我是說在這艘飛船上。”弗蘭克不知道該怎麽稱呼它,他並不清楚它是否有一個類似“老鷹號”或者“奮進號”的名字。

“如果這裏就有的話,那就算不上什麽緊急情況了,”布拉克調出地圖,“你們隻需要步行大概四個小時。這裏的重力僅有地球的三分之一,所以你們在這裏的能量消耗會變少,氧氣和水的消耗也是同樣的道理。你們的氧氣足夠供應九個小時之久,你們花一兩個小時把兩輛越野車搭好,然後再花一個小時把它們開回這裏,這樣還能多出兩個小時,就算你們再怎麽蠢也夠用了。”

“穿著宇航服,四個小時走二十千米?”

“現在給你們的可是地表勘探服。你說你四個小時走不了二十千米?”這時,從兩層樓板之上傳來瑪西的幹嘔聲,於是他不再說話。他們倆都抬頭往上看了一眼,又慢慢轉回來,看著彼此。

弗蘭克原本以為布拉克在火星上也許會變得有所不同,也許他們之間能夠多一些合作,少一些對抗,這個想法最終消逝在了那不可一世的語調之中。

“所以你是在命令我?”弗蘭克問道。

“什麽都沒有改變,基特裏奇。不論我說什麽你都得照做。你的每一次呼吸,用的都是我給你的氧氣。你必須為此支付報酬。好了,我已經解釋完了,現在該你們去收拾爛攤子了。我還有很多其他事情需要檢查,你去把這個消息告訴瑪西吧。”布拉克轉回屏幕前。片刻之後,他嘟噥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弗蘭克將食物和水裝在口袋裏,爬回了梯子上。那感覺不像是浮在半空中,但也不像在爬梯。無論如何,他還是一隻手接一隻手地向上爬去,穿過那滿是監控設備的隔層時,他又一次看到了外麵那片荒蕪的粉色沙漠。最後,他回到了最上麵的艙室。

瑪西正彎腰抓著膝蓋處。她全身隻穿著一件薄薄的連體緊身衣,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她身上包裹著的那條毯子曾經有過一個很恰當的名字:太空毯。她渾身顫抖著,大聲喘氣,消耗著屬於布拉克的氧氣。每當痛苦襲來,她的手指便隨之掐入皮膚之中。

“拜托,告訴我不會一直這麽難受。”她的話語從打戰的牙齒間蹦出。

他沒有經曆過她的症狀,如果不是發現愛麗絲正在瞪著自己的話,他差一點兒就要如實相告了。

“會好的,”弗蘭克說,“你不會有事的。”

愛麗絲將注意力轉了回來,往注射器中灌入一些透明**後說:“用這個就可以解決休眠艙的副作用。”弗蘭克注意到她並沒有戴著手套,也沒有往瑪西的大臂上抹任何東西。她又說道:“把她按住,不然我沒法下針。”

弗蘭克猶豫了一下,結果她朝他咆哮:“趕緊的!”

除了拳腳相向,他已經有很多年沒與別人有過肢體接觸了,“血庫”裏那些人不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很害怕打破這種封印。在監獄中,觸碰他人就意味著傷害,要麽打人,要麽被打。

“快點兒!”愛麗絲那揮舞注射器的樣子好像在說,如果他不馬上照做,她就把針紮到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用雙臂環住瑪西,並且盡可能將手放在有毯子覆蓋的地方。她的緊身衣很薄,幾乎等於沒穿,她的身上摸起來十分冰涼。瑪西猛推了一下他,隻是因為她的身體在不由自主地抖動。他緊緊抱住她那顫抖的身體,用頭抵著她的頭,看著愛麗絲推動著手中的針管。

“好了,現在可以放開了。”

弗蘭克鬆開手,盡量向遠處退去,盡管這間艙室是如此之小。瑪西顫抖了幾秒後安靜了下來,她裹緊那條沙沙作響的毯子,環顧四周。

“那是什麽?”弗蘭克問。

“阿托品。本來應該用自動注射器的,但這裏沒有,”愛麗絲低頭看著她的平板電腦,手指在屏幕上快速地飛舞著,“你……現在很穩定。”

“你這樣就能知道了?”

“我這裏能看到你的實時生命體征。如果你有意見,隨你的便。離你最近的另一個醫生在一億千米開外的那邊。”她指向飛船上方的太空。

弗蘭克掏出他那根能量棒,將其分成兩半,遞給瑪西一半,說:“這就是我們的食物。愛麗絲會給你找些水,然後我們得談談,計劃有變。”

“這跟我原本想象的完全不一樣,”瑪西把能量棒舉到嘴邊,用舌頭輕輕舔著,“我吃過更難吃的,不過至少這個不是日式拉麵。”

愛麗絲將平板電腦蓋上後說道:“布拉克還什麽都沒告訴過我。如果這不是什麽蠢不拉唧的安全保護措施的話,我想知道不把所有人都喚醒的原因。”

“我們應該讓瑪西再休息會兒。”弗蘭克說。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沒那麽脆弱,”瑪西接過愛麗絲給她的水,每吸一口都要咳一下,“快告訴我們吧。”

弗蘭克聳了聳肩,低頭看著金屬格柵地麵。他可以在格柵的間隙之間隱約看到布拉克的身影。“那些供給艙沒有降落在原本計劃的位置,最遠的離我們這兒有一百三十千米。如果考慮到它們的飛行距離,其實不算偏得很遠,但現在我們沒有任何交通工具。所以我們,也就是你、我和瑪西,必須徒步二十千米,找到那個裝著越野車的供給艙。如果布拉克整理的清單是正確的話。”

“如果他弄錯了,又或者它們壞了呢?”

“我們就得再走回這裏,希望到時我們的宇航服裏還能剩下足夠的水和氧氣。”

“這裏就沒有什麽讓我們帶在路上用的東西嗎?”

“據布拉克說是沒有。我們搭建基地需要的所有材料、我們生活所需的一切,以及那些用來製造氧氣、水、電力、食物的機器都散落在那片沙漠上。我不知道這是誰導致的,但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既然我們現在已經到了這裏,就必須得解決這個問題。”

“我們什麽時候出發?”她問。

“越早越好,”弗蘭克說,“我甚至都不知道現在幾點,但我猜還是白天。”

“你們今天哪裏都別想去,”愛麗絲說,“你們現在是我的病人,在我放你們走之前別想做任何工作。”她提高了音量,“你聽到了嗎,布拉克?明天出發也不算晚。”

他們靜靜等待著回複,卻未聞任何聲響。

“你可以這麽做嗎?你可以否決他的命令?”弗蘭克問。

“我才不在乎他怎麽想。重點是你要做的事,”她說,“如果他叫你去做一些很蠢或者很危險的事,你完全可以拒絕。即便這裏的重力比較小,也不代表你要對他言聽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