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艾瑪

隻要繼續留在軌道上,我們便無法了解關於這處失落殖民地的更多信息。探測器已經收集完星球各項數據,同時傳回了無數圖像。

一些船員在討論是否要繼續休眠,讓飛船在軌道上多留幾年,觀察星球的異常天氣模式和生態係統變化——就像“迦太基號”做的那樣。但我們已經有了他們的調查數據,時間間隔僅有七年,厄俄斯看起來和那時別無兩樣。

“迦太基號”上的殖民者可能遇到了麻煩,我們拖得越久隻會讓他們的處境更加危險。

是時候去地表了。

登陸成員包括我、田中泉、布萊特維爾上校和她的三名士兵。我本以為詹姆斯會反對我參與,但當名單出來後,他隻是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麽。我看得出他心事重重,就像太陽之戰開始之初那般——仿佛深陷什麽謎團不能自拔。

也許他還在為九號營地戰爭中失去的生命默哀。

無論什麽原因,我希望他能將陰暗的過去留在“耶利哥號”上,在厄俄斯開始一段新生活。

我朝貨艙走去,靴子發出清脆的響聲。田中泉已經等候多時,除頭盔外,她已經穿好航天服,趙民站在一旁和她小聲地說著什麽。

布萊特維爾和她的三名士兵筆直地站著,身上還穿著大西洋聯盟軍服。我們隻有四套航天服(我檢查過,“迦太基號”上沒有剩餘的航天服),所以決定留下兩套以備不時之需。

詹姆斯緊緊抱著我,在我耳邊輕輕說道:“一定要小心。”

“你也是。”

“我愛你。”

“我也愛你。”

他笑著點點頭,我轉身向著陸器走去。我們總共有兩架著陸器,特別設計用於進入大氣,乘客可以全程保持清醒,同時可以兼做登陸成員的小型庇護所,裏麵有一切必需品——水和氧氣淨化器。最重要的是,著陸器艙體可以抵禦其他掠食者的攻擊。

艙門關閉後,我站在著陸器中間過道看著視頻畫麵,詹姆斯、趙民和格裏戈裏接連走出貨艙。在內氣閘艙內,詹姆斯和趙民站在一起,不舍地透過小窗戶朝裏麵看。

著陸器設有臥鋪和氧氣罩——以免降落途中艙體破裂造成缺氧,布萊特維爾和她的士兵將會用到它們。我將我的氧氣罩推至一旁,按下鋪位上方的按鈕,以示我已經做好準備。

床鋪的艙板關閉後將我封住,接著各個方向的保護墊內開始充注凝膠逐漸膨脹,直至將我身體包裹,航天服也相應地調整內部氣壓,不斷泄氣並緊貼我的身體。等保護墊內凝膠充注完畢,我感覺自己像是被塑料薄膜裹住並埋在果凍裏。雖然這種感覺讓人十分不安,但凝膠能確保我在著陸時不會像個彈球一樣彈來彈去。

外麵一直沒有傳來動靜,我猜飛船正在抽幹貨艙內大氣,之後艙門打開,機械臂將抓起著陸器並小心引導至太空。

當機械臂抓緊著陸器時,艙內傳來一陣晃動,在短暫的平靜後又傳來更為劇烈的抖動——軌道拖船已經與著陸器連接。

著陸器沒有配備引擎,將由拖船調整進入大氣的矢量,希望趙民能調整好計算,否則如果降落到炎炎沙漠或者冰天雪地中,我們就玩完了。

著陸器忽然開始震動,接著隆隆作響,最後開始不斷搖晃。著陸器劇烈的運動在凝膠下得以抵消,噪聲也基本被屏蔽。

我的心跳不斷加速,幾乎和艙體進入大氣的震動頻率一樣快速,我深吸一口氣並嚐試集中注意力。

這一天終於到來。

我即將登陸一個遠離地球的異世界,雖然這是我的夢想,但我本以為會是在我們自己的太陽係內。

著陸器停止震動,但我的心跳沒有絲毫放緩,我的身體開始出汗,航天服內黏糊糊的,讓我感到十分不自在。

接著,隨著上方傳來一聲巨響,整個著陸器開始急促轉動,即便有凝膠,觸感也十分強烈。在一陣安靜後,我的背部和腿部開始感覺到地心引力的牽引。

終於,著陸器在砰的一聲後成功著陸。著陸後,係統自檢大概隻花了數十秒,感覺卻像是一輩子那樣漫長。凝膠開始回收進凹槽,我的身體也慢慢恢複能動彈了。

我笨拙地掙紮出鋪位,布萊特維爾和其他士兵已經站在屏幕前就位了。

“我們的行進路線不會遇到大型掠食者,”布萊特維爾說,“大氣數據也和探測器收集的相同。”

我雙腿顫顫巍巍地站著,雖然厄俄斯的重力僅是地球的92%,但穿著的航天服依舊像是注了水泥那般沉重。

在控製麵板處,外部攝像頭傳回艙外各個方位的圖像。我們被一片藍綠色的草包圍,葉片的高度也比我想象中更高,至少有一米左右高。但從軌道上看,它們就像是一個修剪整齊的草坪,和高爾夫球場別無兩樣。

在草地後麵是一片濃密的森林,色彩鮮豔,仿佛一位畫家用盡了自己調色板中的每一種顏料。

我發現布萊特維爾正盯著我看,我知道她想問我此時能否出艙,我意識到我大概應該準備一份稿子——錄製下來供後人播放,其中還應該設計一些能供後人永記的經典名句,就像當年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的那句:對我來說是邁了一小步,對人類科學技術來說卻是邁出了一大步。

但我什麽也沒寫,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我迫不及待想查明夏洛特、哈利、福勒和“迦太基號”中其他的殖民者到底出了什麽事,以及等待著我們的又是什麽。

我對布萊特維爾點點頭,她按下門邊的紅色出口按鈕,艙門應聲打開。厄俄斯的空氣開始流入艙內,氣流拽著我的航天服,橙金色的陽光沿著艙門向內照來,艙門完全打開後還壓倒了前方的一小片高草。

我的頭盔麵窗被陽光染上一絲橘色,布萊特維爾和其他士兵小心翼翼地前行,抬起手臂遮擋陽光,準備朝風中搖曳的高草叢走去。

一名舉著槍的士兵走在前麵,彎腰緩緩向外移動。走到艙門邊緣時,他轉過來朝我笑了笑,他的臉上有一些雀斑,他的紅色短發迎風飄動。接著,列兵路易斯·斯科特踏上了新世界的大地。

在他參加休眠實驗那天,斯科特看起來惶恐不安,但現在他充滿了喜悅之情。

他在草地中越走越遠,舉著步槍觀察著周圍的情況。終於,他轉過來朝我們點了點頭。

我卸下頭盔深吸一口氣,厄俄斯的空氣溫暖且新鮮,和地球上不盡相同,有一絲麝香味,仿佛這片山穀剛剛下了一場大雨。

我們的殖民地將建立在這片開闊的平原上,布萊特維爾也堅持這一決定,因為這裏視野良好,更容易建立防線和捕獸陷阱。

我和田中泉脫下航天服,換上探險裝備。士兵們呈扇形散開,手中揮舞著鐮刀,在高草叢中開路。

等檢查完該片區域後,他們將降落傘收起,並塞回著陸器裏。

接著他們將六個板條箱抬出至空曠地帶,其中兩個箱子裏是組裝小型全地形車的部件,而且用的是履帶輪。其餘的空箱子則可以拚裝成一輛全地形車可以拉動的拖車。就在他們準備組裝時,我叫住他們:“交給我們吧。”

他們抬頭看了看布萊特維爾,後者點了點頭。

“我們要組裝通信麵板嗎?”列兵斯科特問道。

布萊特維爾也看著我。

“不用,那個也交給我們吧,你們先打頭陣開路。”

我們離“迦太基號”營地還有十六公裏,雖然這裏重力不及地球,但對我的腿而言依然是沉重的負擔。隻要組裝完全地形車並和飛船取得聯係,我和她將搭乘全地形車出發,四名士兵將在前方開路,在平原地形上不會有什麽難度,一旦進入密集的叢林深處就另當別論了。

布萊特維爾問我:“女士,你們準備好了嗎?”

“快了。”

在著陸器內,我打開一個儲藏箱並拿出一件東西——一塊紀念碑。它有三個部分,全部由3D打印機打印製成。對於空間有限的飛船而言,放一塊紀念碑需要再三斟酌,但我還是說服詹姆斯這麽做是值得的。

在空曠地帶,我將每個部分各自抽出(它們像俄羅斯套娃那樣收縮在一起)。我將紀念碑底部埋入土裏,組裝起中間部分,最上麵那塊實在太高,無法獨自完成,於是我喊士兵過來幫忙。他們迅速讓斯科特踩在另一人手上,將他一把托起,然後搭建紀念碑的最後部分。

我退後一步看著眼前這座青銅色的塑像,是一對站在雪地中相擁的男女。在人物下方,銘文這樣寫道:

向安吉拉·史蒂文斯下士以及所有在太陽之戰中犧牲的大西洋聯盟烈士致敬。

我和田中泉花了三個小時才組裝完全地形車,接著我們又忙著拚裝通信麵板,將四塊大型白色麵板立在深埋於地下的硬塑料框架上。

等拚裝完畢後,我看了看時間,“耶利哥號”至少要一小時後才能進入通信的範圍。

“你餓了嗎?”我問田中泉。

“有一點兒。”

我拿出一份即食口糧,坐在打開的艙門盡頭和田中泉共享,我們身上早已是汗流浹背。我感覺我們像是兩位體力勞動者,在忙活了數年後終於得以休息,一切像是回歸了正常——我們期盼已久的常態。

一陣微風輕輕吹過平原,仿佛有一隻隱形的幽靈飄過,壓得高草叢彎下了腰。我不禁想象著薩姆、艾莉和卡爾森在這裏的生活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在“耶利哥號”進入通信範圍後,我啟動平板輸入了一條信息:耶利哥號,這裏是一號登陸隊,收到請回答。

白色的通信麵板上麵閃過黑色的符號,看起來就像是隨機的顏料斑點,每一個符號都會停留幾分之一秒後再繼續變化。

平板的揚聲器中傳來一個電腦聲音:“收到,一號登錄隊,請匯報狀況。”

“營地已建立,一號小隊正在清理出一條通往迦太基號殖民地的路線。”

“收到,祝你們好運,一號登陸隊。”

高草叢中開辟的道路筆直且寬敞,仿佛一台巨大的割草機剛從這裏經過。田中泉坐在後座,我駕駛著全地形車勻速前進,時刻警惕著周圍草叢中可能出現的掠食者。

在林木線處,微風輕拂的平原開始變成茂密的叢林,看上去就像一處熱帶雨林。樹冠十分濃密,地麵也因此陰暗涼爽,感覺像是在穿越一處由樹木和各種植物組成的洞穴。道路旁散落著被割下的樹藤和枝蔓,周圍還有不少幹瘦的樹樁和灌木叢。

每行駛三十米左右,道路便會繞過一棵高大的樹木,透過樹葉便可以看到它們深紅棕色的樹幹和粗糙的樹皮,看上去就和地球上的紅杉類似。

除了時不時傳來的動物叫聲外,周圍一片寂靜,樹葉沙沙作響,看不清麵貌的掠食者和獵物從我們兩旁的樹林中不斷經過。

在西邊和沙漠接壤的草地是“厄俄斯霸王龍”的自然棲息地,我們也慢慢開始稱其為“厄王龍”。目前我們還沒發現它們會進入叢林,但我們依然時刻保持警惕。布萊特維爾堅信我們打得過它們,但俗話說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具體結果如何誰也說不準。

穿過這片森林,我才真正意識到這個世界和地球有多麽不同。

離開森林,我們見到一處小溪,兩邊是黑色的石頭和紫色的苔蘚。

布萊特維爾他們站在空地上喘著粗氣,看起來是剛剛到這裏。

“你們沒事吧?”我停下車問道。

“沒事,女士。”她麵無表情地說道,另外幾名士兵互相看著對方,看得出在叢林中開路並非易事。

在小溪旁,田中泉彎下腰收集了一些水樣:“這水冰死了。”她一隻手拿著水樣,一邊看著平板嘀咕道。

“這小溪源頭肯定是東邊山脈,也就是星球冰凍麵那邊流過來的。”

“真清爽啊。”列兵斯科特彎下腰喝了一口溪水。

田中泉立馬開口想阻攔他,幸好根據檢測來看,水質一切正常。

她歎了口氣說道:“下次請等我檢測完再喝,列兵。”

“收到,女士。”

他們裝滿隨身攜帶的水壺後開始涉水過河。在河對岸,布萊特維爾和斯科特緊緊地抓著手中的步槍,另外兩名士兵從包裏取出長軍刀並將其固定在硬塑料長杆上,滑入前臂的固定環中。鋒利的彎刀從他們手中延伸出近1.2米的距離,看起來像長著劍臂一般。

他們在藤蔓和灌木上砍來砍去,清理出一條道路,我們則跟在後方時刻留心掠食者的攻擊。很快,森林通向了另一片長滿草的平原,前方隱約可見“迦太基號”營地的白色穹頂。

從軌道上看,營房上的破洞看起來和步槍子彈那般大小,但親眼見到後,我們仔細觀察才發現它們實際上更大一些,還有腐爛的樹枝從內向外伸出。在一些建築中,我們還看到大型動物的屍骨,看起來應該就是厄王龍了,很可能是一群厄王龍撞進了營房。它們是在捕食殖民者嗎?但據我們所知,這裏遠遠超出了厄王龍自然棲息地的範圍。

和視頻畫麵中一樣,營地裏是一片死寂。

兩名開路的士兵取下杆上的刀,並以特定角度固定在末端,重新形成了手持鐮刀的模樣。他們謹慎地朝前方走去,因為“迦太基號”殖民者可能在周圍布置了地雷、捕獸陷阱或者自動防禦係統。當我們去到第一座建築時,也沒有發現任何這些東西。

“有人嗎?!”布萊特維爾喊道。

無人回應,隻有呼呼風聲和遠處森林動物的叫聲。我突然意識到問題不在於聲音,而在於氣味。這裏的空氣幹淨清新,根本沒有死亡和腐爛的味道,也沒有最近死亡的動物屍體。

在最近一座營房的入口,士兵收起鐮刀,拿出步槍,在其他人掩護下,斯科特慢慢打開門。

營房內狹長的走廊空無一物。

我們走了進去,一間間打開房門查看,均空無一人。**的被子淩亂不堪,地上還散落著平板,看得出這裏曾經有人居住,但似乎又匆忙離開了。是因為風暴嗎?還是其他什麽原因?

在營房盡頭,斯科特撿起躺在房間裏的一個玩具車,說道:“他們還帶了這個?”

“沒有,”布萊特維爾回應,“‘迦太基號’帶了一台拆卸的3D打印機,‘耶利哥號’也有一台。他們肯定是重新組裝起打印機,並利用著陸艙內的東西製成了這些玩具和其他東西。”

列兵斯科特點了點頭。

“組裝打印機至少要一個月時間,”我說,“他們很可能建立起了營地,至少在這裏待了一個月。我們去其他營房看看,能不能找到他們的通信模塊。”

在幾小時的搜索過後,基本可以確認所有營房都空****,但都留有居住過的痕跡。田中泉檢測了營地的水質和地表,暫時還沒有檢測到對我們有威脅的病原體,倒是有一些蟲子會帶來麻煩,幸好我們身體狀況暫時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我在期待找到什麽,但肯定不是眼前這般空無一物,至少能有一些信號、線索,能讓我們猜測出發生了什麽事情。營地裏也沒有字條,平板沒有任何記錄——都被清除得一幹二淨,仿佛“迦太基號”的殖民者在某天早晨起來,然後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像是要故意留下什麽謎團。

就在我和田中泉還有布萊特維爾準備離開時,斯科特突然在林木線處喊道:“上校,你們快來看這個!”

我們立馬穿過高草叢,來到叢林邊緣。斯科特正拿著一塊通信麵板,上麵還有一個奇怪的符號,我們紛紛陷入了沉思。

布萊特維爾問我:“你認識這個符號嗎?”

“沒見過。”

布萊特維爾拿起平板,將攝像頭對準符號說道:“可能是某個通信文字。”

她等了一陣,又看了看屏幕,然後搖搖頭說:“翻譯不出來。”

“不是,”我嘀咕道,“這個符號有一定的規律,一般的通信符號看起來更加隨機,這肯定是殖民者畫下來……或者在哪裏見到的。”

斯科特拿起另一塊麵板,說:“上麵的符號都一樣,看起來是大風將它們吹到了這裏,我們要帶上它們嗎?”

“嗯,”我迅速說道,“把它們都帶走。”

它們是我們能找到的唯一線索了。

返回著陸器要比離開時快得多,布萊特伯爾上校和三名士兵在車上一言不發,手中緊緊端著他們的步槍。

雖然厄俄斯引力不及地球,但返回著陸器時我也已經精疲力竭。我們利用通信麵板匯報了我們的發現並製訂了明天的計劃:搜索“迦太基號”營地附近的森林,不過我也不認為會有什麽新的發現。他們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令人完全沒有頭緒。

我看著那個符號,不禁思考起它的含義。這能告訴我們事情的來龍去脈嗎?還是說這是一個警告?

其他人朝艙內走去,準備上床好好睡上一覺。我則站在高草叢中,看著遠處山峰上方燃燒的紅色恒星。這個世界和地球有著天壤之別,最大的不同在於,在星球的這一麵,太陽永遠不會落山,所以不會有黑夜,更沒有寒冬。對此,我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