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和午夜集會

我坐在公交車的二層,看著路邊一盞盞街燈,像一個個巨型手電筒照著漆黑的街道。

真不敢相信我做到了!我竟然成功瞞過爸爸媽媽從家裏溜出來,還成功地裝作八十七歲的老人坐上公交車,正在前往捉拿小偷的路上!我的同伴竟然是手推車被我推進湖裏的那個老頭。這一切簡直就像一個奇幻的夢境。

托馬斯坐在過道另一邊,我能感覺到他正盯著我。我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還一直摸著自己的胡子。

到了下一站,我實在忍不住了,問他:“看什麽呢?”

“別介意。”他一邊說,一邊放慢了摸胡子的速度,“我思考的時候就喜歡盯著東西。現在,我產生了一些有趣的想法,關於你為什麽如此迫切想要幫我抓住小偷。如果拋開外表和你以前做過的那些事,你似乎並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

我扭過頭看向窗外,但感覺圍巾下的耳朵突然熱了起來。

“我也在想美麗,”托馬斯接著說,“還有施粥點。貓姐跟我說你最近一直在那裏幫忙。但我總覺得這件事結束後,你就不會再回那裏了。也許在你得到一點兒表揚或是拿到獎金之後,就不會再想著幫美麗了,對嗎?”

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名怒火。我把裹住臉的熱乎乎的圍巾扯下來,朝他大喊:“你瞎說!我根本不知道什麽愚蠢的獎金!”

“是嗎?”托馬斯問,“你確定嗎,孩子?”

“別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失控般大吼起來,但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真希望能用一個網兜把所有話兜起來,塞回嘴巴裏。

托馬斯愣了幾秒鍾,然後移開了目光,看著窗戶上自己的影子點了點頭。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結巴地說道。他的沉默讓我感覺非常愧疚。

托馬斯看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沒事。我不應該說太私人的話題。我不會再說了。”

我盯著緊握前排座位護欄的雙手。公交車才開到第二站。我們還要經過六站才能到達目的地。真希望一切已經結束了。

一個阿姨和一個穿著薄外套的小男孩上了車,坐在我們後麵。夜晚突然降溫,小男孩看起來很冷。

托馬斯瞥了他們一眼,又看著我,說:“沒關係,赫克托。我對於你幫助我們的原因並不十分在意,隻希望你不要傷害美麗。她經曆的苦難已經夠多了。”

“什麽意思?”我問道,已然忘了自己剛才還在生他的氣。

托馬斯眯著眼睛看我,說:“美麗跟你說過她媽媽嗎?或者說,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在施粥點這麽賣力地幹活,在學校又這麽拚命地學習?她明明也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樣去玩耍。你有沒有想過在你之前,她為什麽從來不帶任何朋友到施粥點去?”

我搖了搖頭,我可不想告訴托馬斯我不想這些問題是因為我以前不在乎她,因為她在學校是個馬屁精!至少我以前可沒想過要和那些馬屁精做朋友。

“貓好身子。”托馬斯突然喝道。

一群吵吵鬧鬧的男人女人走上樓梯,他們穿著帶晃眼亮片的皮衣,大聲地喊著、唱著。

“我們夜行俠的噩夢。”他坐到我身邊解釋道。

“你聽說過白血病嗎,赫克托?”

我點了一下頭,說:“這是一種很嚴重的病,是吧?”

“對,”托馬斯歎了一口氣,“美麗的媽媽就得了那種病。有的人能痊愈,有的人不能。美麗的媽媽就沒有撐住,去年病逝了。”

我的鼻子突然癢癢的。我用力地揉了一下,低下頭,卻看到托馬斯那雙長滿老繭的手。

他接著說道:“美麗的媽媽去世後,過了幾個月,美麗的爸爸決定搬家。他無法忍受那個家裏沒有了美麗的媽媽。他把美麗以及美麗的爺爺奶奶一起帶到了這裏。對於美麗而言,這意味著要離開所有的朋友。她和她爸爸之所以在施粥點當誌願者,是因為在老家時,她媽媽也在類似的慈善機構工作。那個機構是給有需要的流浪女性提供幫助的,讓她們能夠自立。”

“你是說像貓姐那樣的女性?”

“她隻是其中一個。”

“但是她現在還在街上住,這也叫得到幫助嗎?”我問,“尤其是她還那麽……”我沒讓自己說下去,因為我想起來托馬斯也很老了。

“沒關係,你可以說的。‘她很老?’”托馬斯笑了。

我點了點頭。公交車又經過了一站,加速前進中。

“對於某些人來說,就像貓姐這樣的人,盡管她已經當了外婆,還有……”

“等一下,貓姐有外孫?”我感到非常震驚。我從來沒想過施粥點的人會有孩子或外孫。

“有四個呢,”托馬斯微笑著說,“他們長得很漂亮。貓姐的帳篷裏就有他們的照片。”

“那她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生活,卻住在帳篷裏?”我問道。

此時,公交車緩慢地在一個站牌前停了下來。我們距離目的地隻有一站了。

“有時候,某種生活方式過得久了,要改變是很難的。”托馬斯說,“貓姐年輕時受人強迫,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她覺得自己是個壞人,沒辦法做回真正的自己了。美麗的媽媽和施粥點的其他人,會幫助像貓姐這樣受過傷害的人找回自我,讓他們慢慢回憶起美好的事情,讓他們相信自己值得一切美好的事物。但這個過程可能還要花上好幾年。有時候,和貓、新朋友待在一起,比做出改變要容易得多。你看,雖然我們擁有的不多,但至少有彼此的陪伴。如果失去了彼此,我們才是真的沒有家了。啊!我們到了。”他說著,按下提示鈴。

“下一站:奧爾德維奇。”

公交車漸漸慢下來。我還在想著貓姐,以及施粥點那些受過欺淩和傷害、需要別人幫助才能找回自我的人。他們的世界已經沒有那麽多美好的事物了。我不想成為奪走別人美好回憶的人。

“戴好圍巾,我們要下車了!”托馬斯壓低聲音,“動作要快!”

我們從“嘎吱嘎吱”響的樓梯走到一層,和司機揮手告別。托馬斯扶著我走上大街。從溫暖的公交車上下來,感覺外麵格外寒冷。我把爸爸的圍巾裹得更嚴實了。

“應該用不了多久。”托馬斯背靠著公交車站的站牌。

在我們身後,有一個女人正拿著超大屏幕的手機在打電話,她一邊打電話,一邊踢踏著舞步等公交車。發現我和托馬斯後,她往邊上退了一步,背對著我們。我看看自己——膝蓋上沾著泥巴,圍著古怪的圍巾,還戴著髒兮兮的羊毛帽子,看起來大概就是個流浪者。

我冷得發抖,活動了一下手腳,想讓自己暖和些。也不知到底能不能在黎明前趕到教堂……我正想著,一輛公交車停在了我們身邊,大大的“N15”字樣閃爍在車頭。

那個女人低聲說了句:“車終於來了。”然後推開我和托馬斯。我真想一招掃堂腿把她絆倒!她怎麽能這麽粗魯地對待托馬斯?但托馬斯把我攔住了,就這樣讓她上了車。

“記住,眼看地麵,無視其他人,跟緊我。”托馬斯在我耳邊小聲說著,上了公交車,給司機看通行卡。

我也把我的通行卡拿出來,但司機似乎並不在意,我還沒有在位置上坐好,他就急切地啟動了公交車。

“我們就坐在這兒,隻有三站了。”托馬斯找了個門邊的座位。

我安靜地坐在他旁邊。就在公交車後麵的角落裏,我看到有一個人側躺著在座位上睡覺,用一件外套蓋住了上半身。看來,倫敦是一座處處都有夜行俠的城市。

“下一站:大法官巷。”

“下一站:舒蘭街。”

我穿得太多,公交車上很暖和,我熱得幾乎冒汗了。每到一站,車門都會打開一下。新鮮的空氣趁機湧進來,我很慶幸坐在門邊。托馬斯閉著眼睛,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和我想著同一件事,例如——那個隱身小偷要是一直不出現,該怎麽辦?又或者——他們已經來過又走了,我們錯過了犯罪的全過程,該怎麽辦?

“下一站:盧德門廣場。”

“我們到了。”托馬斯小聲說。

車門滑向一邊,我跟在托馬斯身後下了車,走在空****的街上。在我們前方,隱約可見一座巨大石船一般的建築,那就是聖保羅大教堂了。隻不過它的外牆不再是一片靜止的白色,而是變成了一塊巨大的電子屏幕,來回切換著各種身著軍裝的男女士兵的照片。這些照片映照在教堂的柱子和磚牆上,最後向上滑到屋頂的金色大鍾上。鍾表顯示的時間是“11點45分”。這就是貓姐說的歐洲勝利日慶典。

托馬斯拽著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家商店外牆的角落裏,悄悄地說:“我們先在這裏盯梢。音樂會已經結束了,教堂裏現在沒有人。你仔細看看有沒有異常。我們不確定那些人的目標是維多利亞女王的雕像還是教堂裏麵的其他東西。”

我偷偷瞥了一眼那座巨大的奶白色女王雕像,它頭上戴著一頂金色的王冠,手上拿著一根棍子和一顆球,好像隨時準備打棒球似的。也許這真的是小偷的下一個目標。隻要攀在女王的脖子上,就能輕鬆拿走它的金權杖。

我們在原地等待。我觀察著四周,看有沒有假裝在別人家門口睡覺的流浪者,也許小偷會突然行動,像一株人形植物一般蠕動著站起來。但這附近沒有人。隻有一對牽著手的情侶,從街道的另一邊向教堂走去,一路上卿卿我我的。

“托馬斯,我想他也許不會來了,”我小聲說著扯了扯托馬斯的手臂,“交通燈、樓房燈和其他的燈光都還亮著。什麽都沒有熄滅。”

托馬斯卻抬頭看著大教堂,露出了笑容,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已經來了。看,那上麵。教堂裏麵的燈是熄滅的。”

“什麽燈?”

托馬斯指著教堂大門前的第二排柱子,問道:“看到那扇窗戶了嗎?我在這條街上生活了二十年,每次坐公交車經過時,從來沒有見過那扇窗戶是暗的。”

“也許是因為今晚歐洲勝利日的節目?”我猜測道。

托馬斯搖了搖頭,說:“那盞燈是不會熄滅的,尤其是在今天。它的含義是給所有看見它的人帶去希望。我想那個小偷已經在裏麵挑選他的戰利品了。”

“比女王的權杖還貴重?”

我心想:會有什麽東西比女王的純金權杖還昂貴呢?

“無價之寶。”托馬斯輕聲說,“我們要快點兒。走吧,現在沒有人。”

我們快速行動起來。我跟著托馬斯快速經過一排拉上了百葉窗的商店,走到位於教堂側麵的辦公樓腳下。這棟樓的一層是一排黑色的矮門,打開矮門能看到一段台階,沿著台階往上看,在一扇帶著光澤的黑色辦公室門旁邊,掛著一個金色的標誌——兩把金色寶劍交叉形成一個“X”,寶劍上印有“聖保羅大教堂行政辦公室”的字樣。

我們環顧四周,確保沒有其他人之後,托馬斯打開教堂虛掩的大門。但我們沒有走上前往辦公室的台階,而是往下走,踏在陡峭的下行階梯上,仿佛走進了地底的墳墓。我們走到一扇小門前,門上有一塊圓形小玻璃窗,旁邊還有一扇大一些的玻璃窗。

托馬斯低頭看著我,說:“你有信心做到嗎?要想不被發現又不觸動警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我很想搖搖頭,告訴他這太瘋狂了!我怎麽可能穿過門上的小玻璃窗呢?我的身體太大了。那扇窗那麽小,位置還那麽高,而且很可能上了鎖,根本就打不開!但我想起了美麗說的話——她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計劃,我也需要變得勇敢,這個計劃才會成功。於是,我什麽也沒說,隻是點了點頭。

“噓!等一下!”托馬斯說完,渾身像被定住了一樣。

我也一動不動。上方的地板上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

“好了。”托馬斯點點頭,幫我取下背包,脫下羽絨服,摘下爸爸的圍巾。“戴著帽子吧,以防萬一,”他小聲說道,拍了拍我的帽子,“聽好,這扇窗戶是沒有警報的,輕輕推開就可以了,要保證安全著陸,然後幫我把大窗戶打開。記住,開窗之前要按下牆上的綠色按鈕,否則,在你拉開窗栓時,警報就會響了。”

“好。”我輕聲地回答他,心裏害怕得其他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真是個勇敢的小夥子。”托馬斯輕聲鼓勵我,遞給我一把小手電筒。

他用肩膀托著我,小心翼翼地把我送到窗戶的位置。就像他說的那樣,我輕輕一推,窗戶就開了。我盡力把自己塞進小窗口,但我的手臂力量太弱了,靠自己根本撐不起來。

“高一點兒。”我壓低聲音說。

托馬斯發出一聲悶吼,把我托舉得更高。我成功地把兩隻手臂塞進窗口了。接著是我的身體,但兩條腿還掛在外麵。我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往前一沉,整個人“嘭”的一聲摔在了地毯上,還往前滾了半圈。幸好托馬斯讓我戴著帽子!我打開手電筒。和托馬斯說的一樣,大窗戶所在的房間就在我的右手邊。我拉開厚重白色窗簾,看到在外麵等待的托馬斯,他正用力揪著自己的胡子,幾乎要把它們都扯下來了。一看見我,他就朝我豎起了大拇指。我找到牆上的綠色按鈕並按了下去,然後抓住窗栓的把手,把下半扇窗戶往上提,打開了窗戶。托馬斯先把他自己的外套、帽子和我的背包扔進來,然後半跪著像一團黑影從窗口翻了進來。

“幹得漂亮,赫克托。不過這種事,你以後可不能再做了,這是最後一次。”他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笑了一下,真想知道如果蘭凱斯特校長看到我正在做的事,會罰我留堂多少天。

“好了,你確定不留在這裏等嗎?”托馬斯小聲地問道。

“確定!你答應讓我幫忙抓壞人的!”

“真的確定?”

我像小雞啄米一樣用力地點著頭。

“那好吧,跟緊我。”

托馬斯帶我沿著通道走到一扇藏在階梯下的小木門前。他打開木門,裏麵是一個空壁櫥。

“拿好手電筒。”說完,他跪下來。

我看到他手邊是一扇鑲嵌在牆裏的金屬暗門。這也和他之前說的一模一樣。

“記住,不要深呼吸。這個通道通往教堂,通道並不長,但因為在地下,氧氣不足,加上燈光昏暗,會讓人感覺很長。這是我以前在檔案室工作時看到的。呼吸短促一點兒,直到我們走到盡頭,知道了嗎?”

我已經興奮得說不出話來,托馬斯也激動得等不及我回答。我穩穩地拿著手電筒,托馬斯抓住金屬拉環,慢慢地把金屬暗門往上拉開。門後是一小段階梯,連接著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聖保羅大教堂,我們來了。”托馬斯說完,鑽進洞裏,一下子淹沒在黑暗之中。

我跟著他走進通道,感覺四周的牆壁和地板都在搖晃。教堂的午夜鍾聲敲響了,新的一天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