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粥點

第二天早上,天空陰沉沉的,還刮著大風,仿佛冬天一夜之間降臨了。連世界都在和我作對,讓我原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我的外套拉鏈壞了,又找不到連帽衫,從家到學校的路上,我被淋成了落湯雞。我走進校園的小廣場。第一個上課鈴還沒響,但蘭凱斯特校長已經在廣場上大聲吆喝著讓所有人馬上進教室,因此,我沒有辦法從任何人身上搞到零食。外麵狂風呼嘯,似乎整個校園都在顫抖,碩大的雨點拍打在教室的窗戶上,像從天而降的雨水炮彈,在玻璃上留下狂轟濫炸後歪歪扭扭的水紋。

在這樣的天氣,所有人都異常安靜。上課鈴響之前,維加拉老師讓我們在教室裏隨意找個位置坐下,但除了聊天,我們沒別的事可做。當然,我們也可以寫一寫作業,就像拉尼婭和約瑟夫一樣。不過除了他們兩個,沒有其他人會去做這麽悲慘的事。就連美麗都不會。我看見她正在和羅伯特玩猜謎遊戲。

“我快悶死了,還能再無聊一點兒嗎?”凱蒂雙手托腮。我和威爾一起坐在她的桌邊。“拉維尼婭和新來的男孩答應給我帶大糖球,我要趁午餐時間去問他們要才行。”

威爾點了點頭,但我沒有回應。我看著坐在教室前排的羅伯特和美麗,他們正和維加拉老師一起玩猜字謎。

“你覺得呢,小赫?”威爾問道,推了一下我的手臂。

“什麽?”

“你敢相信嗎,他們竟然找到了72個?”

“72個什麽?”我問道,“大糖球嗎?”

“不是。流浪者。警察昨天拘留了72個流浪者。”威爾看向凱蒂,後者對我搖了搖頭。

“什麽?”我驚訝地問道,感覺有一點兒反胃。

“想象一下,那些流浪者全部站成一排的場景。簡直太滑稽了。”凱蒂說著把架在耳朵上的眼鏡框拿起來又放下去。

我張了張嘴,想問威爾這個消息是否可靠,但上課鈴聲恰好響起,維加拉老師讓所有人坐回自己的座位。我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拉傑什已經習慣性地等著我賞他兩拳了。但我現在懶得理他。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回家,躺在**讓腦袋不再嗡嗡地響,讓太陽穴不再突突地跳。

我越是期待這一天趕快結束,越是感覺時間過得慢,仿佛老天故意跟我作對似的。外麵大雨傾盆,狂風呼嘯,無邊無際的烏雲厚重地壓下來,讓課堂上的時間過得更慢。維加拉老師想活躍活躍氣氛,在課間休息時播放音樂,在午休時給我們讀有趣的故事,但似乎都是徒勞,恐怕連她自己都覺得無聊,最後放棄了。

天色越來越暗,雨勢越來越大,我也越來越忍不住想起那張海報,還有凱蒂說的站成一排的72個老流浪者。也許我弄錯了也沒關係,反正我說的都是親眼看到的,隻是把人名說錯了而已。也許警察逮捕的那72個流浪者中就有那個小偷。就算小偷不在那些人中,也許他們能提供新的線索,至少能幫警察搞清那些標語的意思。也許那72個人本來就不懷好意。再說,電視裏經常有人說流浪者是社區的“汙點”,就像洗衣劑廣告裏經常出現在衣服上的泥巴塊一樣,我讓他們進警察局,從街道上消失,也算是好事一樁。

但是,如果我做的是對的,為什麽還會感到頭疼呢?我為什麽還會擔心托馬斯成了銀發小偷的替罪羊,被關到牢裏去呢?可能是因為我讓許多流浪者都遭到拘留,而真正的小偷逍遙法外。可為什麽我會在意這些呢?這些對我來說根本就不重要!

可是……在我內心深處,我知道這些事是重要的。萬一真相浮出水麵,警察、美麗、爸爸、媽媽、海倫、蘭凱斯特校長、維加拉老師、麥克尤恩夫婦,以及學校的所有同學都會把我當作一個懦夫、一個騙子,一個故意陷害托馬斯的小人。他們再也不會相信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說不定警察還會以妨礙司法公正的罪名逮捕我——海倫曾經警告過我的。我必須找出真相,現在隻有一個人願意幫我了,可是她無比厭惡我,我今天在教室裏看了她一整天,她卻連一個眼神都不肯給我。

“大家要穿暖和些,我可不希望明天有人流著鼻涕來上課。”放學的鈴聲終於響起了,維加拉老師提醒道。

全班同學瞬間像袋鼠一樣從座位上跳起來。凱蒂和威爾都懶得穿外套。今天才周二,我們還要留堂兩天。我們之前欺負美麗,這是蘭凱斯特校長對我們的懲罰。

“你不去嗎?”威爾看我穿上了外套,奇怪地問道。

我搖搖頭,說:“不去,頭痛。”

我向教室外的走廊上跑去。今天必須和美麗談一談,就算蘭凱斯特校長因為我逃避今天的懲罰而讓我三倍奉還。美麗和拉尼婭、羅伯特、約書亞一起向校門走去。我一路低頭小跑,在他們身後保持一定的距離。羅伯特和約書亞走進麥克尤恩的糖果店,美麗和拉尼婭則繼續朝公園走去。拉尼婭不會一直和美麗走在一起吧?我有點兒擔心。不過好在走到街道盡頭時,拉尼婭轉身向右邊走去,美麗朝她揮揮手往左邊走了。

我加快腳步,心裏暗暗奇怪:為什麽美麗要圍著公園繞遠路走,而不像平時那樣直接穿過公園呢?她走過第一個公園入口,又走過了第二個,然後驀地跑起來。我緊隨其後,就在即將追上她的時候,她猛地一個刹車。我差點兒撞上她。

她轉過身,問道:“你為什麽跟著我?”她穿著黃色雨衣,帽子拉得緊緊的,包著整張臉,看起來就像一個被壓扁的檸檬。

“我要和你談一談,”我凍得連聲音都在發抖,“關於海報,還有托……托馬斯。我……我犯了個錯誤。”

美麗盯著我。我渾身濕透了,衣服冰冷地貼在身上,臉也凍僵了。

“別煩我。”不等我說話,她就轉過身沿著街道快步走了,在商業街前的十字路口往右一拐。

我快步跟上,剛好看見她進了一棟紅磚外牆的大樓,門上掛著一條橫幅,寫著:施粥點,歡迎大家。

我抱怨地嘟囔了一聲,勉強自己跟進去。穿過兩扇巨大的木門,我來到了一個大廳。裏麵擺滿了桌椅,有很多穿著雨衣的人手裏端著紙杯,一邊喝茶一邊聊天。屋子裏充斥著一股濕漉漉的狗毛味和熟透的水果味,氣味濃烈,讓我產生了自己也正在吃水果的錯覺。我捏起鼻子,環視整個房間尋找美麗的身影。我看到她一邊朝大廳後麵走去,一邊和其他人揮手打招呼。

“隻要有美麗在,就是好天氣。”一個穿著亮紫色雨衣的人大喊著,朝她豎起大拇指。

美麗也朝他豎起大拇指,但並沒有停下腳步。

“美麗!”我朝她大喊。但她沒有理我,徑自往前走。

“嘿,美麗,讓你爸爸炒菜時多放點兒辣椒。”一個滿頭金發的狂野女人開玩笑地說道。她也端著一杯茶。她的眼睛看起來既富有活力又飽經滄桑;她的手臂上挎了一個塑料袋,沾滿了泥漬,仿佛是剛從土地裏刨出來的。

“好的,沒問題。”美麗繼續往前走。

“嘿,美麗——停下!”我大聲喊道,把擋在前麵的人一一推開。

“美麗,今天有我最愛吃的餅幹嗎?”一個滿頭棕色辮子的男人問道。

“我幫你問問。”美麗大聲地回應。

我們已經到了大廳深處,這裏放置著一個大型不鏽鋼櫃台,末端連著一間銀光閃閃的廚房。廚房裏站著很多人,都戴著藍色的橡膠手套,穿著黑色T恤,衣服上印著“荷花施粥點”的字樣,有人在泡茶,有人在切東西,總之所有人都在忙碌地穿梭。我仿佛闖入了一場大型舞會。

“你遲到了,親愛的。”一個高個子男人對美麗說,手上正忙著撕開一大塊黃油的包裝紙。他也穿著那種黑色的T恤,下半身穿了一條褪色的藍色牛仔褲。他和美麗一樣都是黑頭發,隻不過發型是根根聳立的短直發。他們倆連臉形都一模一樣。

“有些誌願者沒有來,所以我們今天人手不夠了。”他在美麗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抱歉,爸爸。”美麗說著脫下自己的雨衣,依然把我當個透明人。

“嘿,這是哪位啊?”那個男人終於注意到我的存在了。

“我是她朋友,”我搶在美麗開口前答道,“我是來……幫忙的。”我又補充了一句。我看向美麗,但她目視前方,根本不看我。

“你能來幫忙真是太好了,”那個男人說,“我是美麗的爸爸,程周。我很高興能認識孩子的新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凱文。”美麗迅速答道。

我皺著眉頭看她,但她還是目視前方,看著她爸爸。

程叔叔微笑地看著我們,似乎並不覺得有什麽奇怪。“凱文,你怎麽渾身都濕透了?不過,你的手臂看起來十分強壯!不如你們都去洗洗手,待會兒負責磨芝士粉怎麽樣?我們有幾百個土豆,需要大量的芝士粉。”

我還沒來得及說自己改變主意了,一位阿姨已經塞給我一件圍裙和兩隻手套,把我推到廚房正中央。

“既然你是來幫忙的,那就來吧。還是說你怕了?”美麗向我發出挑戰,目光灼灼地瞪著我。

“我不怕。”我跟她走到水池邊,模仿著她的動作,洗手、穿上圍裙、戴上手套,然後又跟著她來到一張大金屬桌子旁邊。

一個超級大塊頭的男人走了過來,以他的體形,完全可以在電影中扮演巨人了。他把我見過的有史以來最大的芝士塊放在我麵前,笑著說:“祝你好運,菜鳥。”

“動作快點兒!”美麗命令道。她已經開始磨自己那塊大芝士了。

每隔幾分鍾,就會有人把一大鐵盤的蒸土豆片放在我們麵前,這時美麗會停下來,用手抓起一大把芝士粉,鋪到鐵盤裏排列整齊的土豆片上。

我可不想輸給她,用盡全力快速地磨著芝士。廚房裏此起彼伏地回響著烹飪的聲音——微波爐加熱結束發出的“叮”聲,烤箱烘烤食物發出的“呼呼”聲,各種大鍋小鍋裏沸騰的水發出的“咕嚕咕嚕”聲。

從廚房往外看,我發現大廳裏比剛才更熱鬧了,那裏聚集著一堆身上味道很重、長相各異的人,有的坐在椅子上,和身穿黑色T恤的人聊著天,握著他們的手一個勁地點頭;有的在下棋、打牌或玩其他的棋盤遊戲。在大廳內側,一位女士身邊堆著一摞摞衣服,她正在幫別人找合適的尺碼。她旁邊站著一個男人,男人麵前的桌子上放滿了用錫紙包著的食物和袋裝麵包,他正在分發食物。桌子上看不見一包薯片或一根巧克力棒。我感到疑惑:如果有人想吃零食,不想吃麵包,那該怎麽辦呢?

由於一直在磨芝士,我的手臂開始酸痛,我一麵放慢速度磨著,一麵觀察著大廳。一個打扮較精致的年輕女人正從大廳外側向裏麵走來。她體形瘦小,臉紅撲撲的,眼睛也泛著紅。她的身後跟著兩個身上還滴著水的小朋友,看上去怪可憐的。那個年輕媽媽走到櫃台邊,朝程叔叔揮了揮手。

“你好,阿成。有給小孩吃的東西嗎?”她悄聲問道。

“當然有。”程叔叔走到廚房後麵,從一張長椅下拉出兩個白色大塑料袋。裏麵裝滿了糖果、薯片和玩具。那兩個小朋友興奮地拍拍手,翻看著袋子,那個媽媽卻哭了起來。

程叔叔走出廚房,擁抱了她一下,安慰道:“你可以跟我說說那些執法人員都做了什麽。”兩人在一張桌子旁邊坐下。

“那個女人為什麽哭?”我問美麗,同時加快了磨芝士的速度,試圖趕上她。

美麗比外表上看起來更強壯,動作也更迅速。她聳聳肩,根本不想搭理我。但過了一會兒,她說:“她丈夫喜歡賭博,家裏的錢都輸光了,還欠了債。她丈夫有時還會打她和孩子們,所以她才帶著孩子們來這裏,靠這裏的食物活著,我爸爸和其他人都在努力幫她保住她的房子。”

“原來是這樣……”

“加油啊孩子們,動作再快一些,隻剩下最後一百份了!今晚真的太忙了!”那個如巨人一般的男人大聲吆喝著,又把一塊大芝士放在我麵前。

這個地方明明一碗粥都不做,為什麽要叫“施粥點”呢?

終於,所有的土豆片上都鋪上了芝士,也全部分發給大廳裏的人了。我筋疲力盡,手臂也麻木了。

“幹得漂亮,凱文。”程叔叔說著給我和美麗一人遞了一塊曲奇餅幹和一杯牛奶,“這是你們辛苦勞作的獎勵。”

我低下頭,盯著手裏的曲奇和牛奶,對美麗說:“等等……沒有工資嗎?就一塊曲奇餅幹?”

“這裏的人都沒有工資。所有人都是誌願者。”美麗朝我翻了個大白眼。

我看看四周——那個體形健碩的男人、正在把新鮮出爐的餅幹放在大盤子裏的老阿姨,以及兩個一邊刷爐灶一邊跟隨音樂起舞的年輕男人。

我敢肯定他們都瘋了。

美麗在廚房後麵的長椅上坐下。我跟在她身後。她咬了一大口餅幹,又灌了一大口牛奶。

“為什麽你跟你爸爸說我的名字叫凱文?”我問道。我們之間隔了好幾個座位。

“因為如果他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一定會把你趕走的。”美麗說。

“你跟他說了那天的事?”

美麗點點頭:“我回家時身上沾滿了橙汁,還摔破了膝蓋,隻好坦白了。”

我把手裏的餅幹翻過來又翻過去。我沒想過會有人把我對他們做的事告訴家長。我爸爸媽媽從來不過問我在學校的事情,除非我闖禍了。我還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哦。”我隨口回應著,不知道該做些什麽。

我們靜靜地坐著,過了幾秒鍾,美麗再次開口:“你想幹什麽?為什麽跟著我到這裏來?”

“我可能搞錯了……給警察提供了錯誤的線索。我要找到托馬斯,我想看看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美麗搖搖頭,說:“自從他那天離開公園,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了。就是你對警察撒謊冤枉他的那天。”

“我沒有撒謊。至少不是故意的。”我反駁道,“那個人和他長得一模一樣,我以為那就是他。我發誓!但是昨天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個男人曾摘下帽子朝廣告牌鞠躬。當時我看到他頭頂的頭發是銀色的,不是深棕色的。”我希望她明白我不是一個騙子。我看著美麗的眼睛,想確認一下她是否相信我。

美麗眯起眼睛,用力咬著下唇。她思考良久後,終於問道:“那你想怎麽做?跟警察說你搞錯了?”

我搖搖頭,說:“不行。他們可能會以為我故意妨礙司法公正,然後把我抓起來。”

她說:“很有可能。”

我慢吞吞地喝著牛奶,等著她再說些什麽。就在我喝掉最後一滴牛奶時,她終於點了點頭,緩緩說道:“好,我幫你,但這隻是因為我想讓警察知道托馬斯不是小偷,也不是流浪者中的某一個人。”她朝大廳裏的人點了點頭。

我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甚至不小心打了個嗝。“謝謝。”我說。

她又思考了片刻,身體前傾,說道:“我們要找到托馬斯。唯一能證明他不是犯人的,就是抓到真正的小偷,要想成功,我們就需要幫手。”她看向廚房最外側,那個彪悍的壯漢正在櫃台處分發打包盒。“索羅,貓姐今天來了嗎?”她問道。

壯漢仔細看了看大廳,大腦袋像巡邏的燈塔一樣緩緩地從左轉到右,然後搖搖頭,說:“沒有,小可愛。她今天沒有來。可能看望朋友去了。但她周六會過來。你知道她絕對不會錯過周六的午餐。”

“謝謝你,索羅。”美麗又看向我,“你周六中午十二點能過來嗎?”

“當然。怎麽了?”我說。

“因為我已經有計劃了,”美麗說,“但首先要找貓姐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