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過又走

溫敬第二天就出院了,和阿慶一起去陳初的老家。飛機不方便,他們就坐了十個多小時的高鐵,下來以後又轉坐大巴,中途換了兩次車,最後到了目的地,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陳初家的門上了鎖。她和阿慶就近找了旅館入住,第二天早上八點又去陳初家中。

院子是舊式的水泥牆,有一塊用泥巴修葺過,四邊堆著木柴,正好支撐住了那麵破舊的圍牆。房子隻有一層,大門兩邊各有兩個窗戶,牆上都粉刷了白漆,隻是時間太久,顏色開始發黃了。陳初的父親坐在門檻上,雙手兜著放在腿上,腰佝僂彎曲,整個人以一種環抱的姿勢瑟縮著。

在心理學上,這呈現的是一個人的自我防護狀態。

阿慶緊緊抿著嘴巴,轉過頭看著別處,溫敬又站了會才離開。他們找到村上的人,問到陳初的墓地。溫敬又繞去鎮上買了束花,走路過去。

這裏沒有公墓,陳初被葬在祖墳。一個小小的山頭豎著很多塊墓碑,一路走過去,溫敬看見上麵的人大多都姓陳,有些是合葬墓,底下附加一串子孫姓名。她最後停下來,站在一塊還很嶄新的墓碑麵前,那上麵刻的字非常簡單——陳初,父親陳雲山,旁邊用同樣的顏色加上了亡母的名字。

簡簡單單十來個字和一張免冠照片,占據了一整塊石碑。二十三年到此為止,思念變成一樁永恒的事。

埋於大地,回到最初。

溫敬將花擺在墳前,雙膝跪地,頭點地磕了三下。阿慶跟著她做了相同的動作,這麽多天以來,他一直悶著忍著哭不出聲來,卻在看見那兩個硬生生的字眼時,忽然紅了眼眶,沒一會嚎啕失聲。

他買了條煙,找來一個火盆燒了。

溫敬就一直站在他身後,有些疲倦地睜著眼睛。她的視線似乎停留在陳初的遺照上,似乎又停留在他的名字上,總之飄忽著,沒有焦點。也不知過去多久,阿慶從地上爬了起來,轉頭對她說:“溫總,我好了。”

溫敬朝他點點頭:“等我一會,我再跟他說幾句話。”

這回視線聚焦了,完整地停留在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她揚起淡淡的笑容:“如果你真的能聽見我說話,陳初,在底下學著精明點,不要再讓壞人占了便宜。”

她的手輕輕撫摸著石碑,撫摸那打磨光滑的碑麵,態度虔誠,笑容動人。她讓人感覺像是在碰觸一件雕琢精致的藝術品,滿懷敬意,無所畏懼。

“別再留念塵世,走得幹淨點,讓這邊的人過得輕鬆點。”她這話說得有些涼薄,有些無情,聽得阿慶皺了眉。

最後她俯下身,緩慢靠近那張照片,溫柔相碰。

“放心吧,走好吧,陳初,再見了……”

她的口吻輕輕的,好似春風裏的絨毛,吹得人鼻尖犯癢,眼睛泛淚。阿慶沒出息地扭頭就走,吸著鼻頭,破開風,往前走。

他們沒有多留,下午就返程了。溫敬留了筆錢在陳雲山的賬戶,是以工程隊的名義支付給陳初的。她又托了個鄰居照看陳雲山的生活,留了電話和一些物品,讓他們有情況隨時通知她。

她沒有讓陳雲山知道他們來過。

回到B市後,她又投入到忙碌的生活中。溫時琛在臨海小城那有一個度假村的工程,電力設備不穩定,她就順水推舟介紹了徐工隊。溫時琛為了給她長臉就答應了,還準備將工地建設的活也交給他們,於是這一群男人天天抱著靠這個肥差發大財的幻想,每天幹得熱火朝天。

為了表示對溫敬的感謝,徐工特地拜托阿慶送了些家鄉的特產過來。

溫敬隨便挑揀了幾樣,又讓蕭紫拿了兩件,剩下的都給阿慶去了。

他現在留在公司裏專門給溫敬和蕭紫開車,偶爾還送個文件之類的,活輕鬆了許多,賺的卻比以前都多。阿慶心裏感恩,不肯要這些特產,卻又拗不過她倆,就隻好把這些東西和以前他們那個隊的散工分了。

一大群年輕小夥子蹲在工地上狼吞虎咽地搶食。

蕭紫把視線從文件裏麵轉移,順著溫敬的目光看了眼不遠處,不禁感慨:“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喜歡阿慶呢,把車開到這地方來,就是為了看幾個憨貨吃飯?”

溫敬把目光收回:“偶爾做一兩回好事,不見得能少幾個銅板。”她說完斜瞄了眼蕭紫,後者心領神會地揚了揚眉,沒再跟著這事說下去。

“那邊還是沒有什麽進展,周褚陽會不會其實早就離開了?”

“不會。”溫敬肯定回答。

蕭紫撇撇嘴:“那顧涇川呢?你是不是跟他說了什麽,這陣子沒見他來找你了。”

溫敬抿了抿唇,低聲說:“他去臨市參加技術研討會了。”

那天在醫院,她和阿慶說話的時候他買了粥回來,她不知道他究竟聽去了多少,了解到多少,但依舊每天都來給她送吃的,陪她坐一會,很少說話,大多時候都是在旁邊看書,他們各自做各自的事。

“對了,最近裴西跟你聯係了嗎?”

溫敬疑惑:“沒有,怎麽了?”

“你不是讓我查查安和集團嗎?我回來之後就一直在聯係裴西,可他的電話始終打不通。”蕭紫抓著頭發,“他會不會……也出什麽事了?”

溫敬看她一副要崩潰的模樣,尋思了會說:“這樣吧,過兩天去安和一趟,正好見見他們的負責人。”

“行,我跟你一塊去。”兩個人又談了會工作的事,敲定了計劃書的細節。沒一會阿慶抱著一堆照片跑回來,從車窗裏麵塞給溫敬。

“徐工說是公司讓他們拍的,要挑幾張全方位的輪廓圖給設計師看。”

這邊的地都量好了,前期的度假村設計方案也敲定了,這照片大概是傳給不方便親自過來的設計師看的,也好心裏有個譜,風格和樣式之類的參考下附近的環境。

溫敬點點頭,把照片一股腦又塞蕭紫懷裏:“給你個獻殷勤的機會,親自給我哥送去。”

蕭紫張了張嘴,要跟她拌嘴的話轉了個彎,又統統咽下去了:“成,也就在你哥身上,什麽虧我都肯吃。”

她認栽,沒好氣地把那堆散落在車裏的照片一張張拾起來。

溫敬就一直看著她,嘴唇微微揚著。後來實在看不過去了,幫著她一塊拾,有幾張滑到車座下麵去了,她使了好大力氣才弄出來。

“真的太久沒做這高難度動作了,我的腰都……”還沒抱怨完,話就卡頓住了。

“腰怎麽了?”蕭紫正看著其他地方,沒聽到回應轉過頭來,看見她盯著照片看。她好奇地湊過去瞄了眼,忽然間明白為什麽了。

這張照片是站在高樓上麵拍的全景,可以看到度假村附件的環境,不遠處就是海岸線,拍到了一角。可也就這一角,好巧不巧地拍到了一個男人。照片中的男人穿著軍綠色的短袖,黑色長褲,看不清眉眼,卻能看到依稀的輪廓,五官立體。他坐在沙灘上,潮水沒過了小腿肚。

拍攝照片的時間應該是黃昏,太陽快落山了,整個海麵上都浮現出了橙紅的柔光。

蕭紫努努嘴,輕描淡寫地說:“不……不會是他吧?”

溫敬回過神來,點點頭,把照片塞自己包裏去了:“我讓阿慶先送你回公司去。”

“哎,別……還是我叫徐工那邊的車送我吧。”蕭紫歎了聲氣,虛握了下她的手說,“你在這待一會,別回來太晚,指不定我在你哥那又要受什麽窩囊氣,回來找你抱怨呢。”

“好。”

蕭紫走了之後,溫敬下車在度假村的工地上亂逛了兩圈,然後朝不遠處的沙灘走了過去。這片地是重新開發的,有些以前的設施還保留著。有個廢棄的遊泳池,上麵飄滿了塑料袋,旁邊的垃圾桶都倒著,被風沙掩蓋了一部分輪廓。

她本來在這裏麵彎彎繞繞走著小路,後來又轉到大路上去了,沿著樹邊一直走,很快就走到了沙灘。

中午這個時間沙灘人很少,隻有三輛車停在公路上,七八個人搭著帳篷在海邊吹風,燒烤和玩遊戲。溫敬從他們麵前走過,還被招呼著過去吃東西,她笑著拒絕了。

她從沙灘一頭走到另一頭,都沒再看見其他人,於是她在原地等待了會,然後又走到某個位置坐下來。過了大概有四十五分鍾,離她不遠處正BBQ的一個男人朝她走過去。他手上還拿著串烤好的雞翅,坐在她旁邊和她聊天。

溫敬說:“我上個星期吃燒烤拉肚子都住院了,現在不敢吃這些東西了。”

那人說:“這怎麽成呢?燒烤多好吃呀。”瞅瞅她這瘦骨嶙峋的身板,拍著大腿嚷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太瘦了,身體素質不好,和那燒烤沒關係。”

溫敬微笑著點點頭。

“你要多運動,我們那隊裏有健身俱樂部的,你等等啊。”正說著,把烤雞翅強塞她手中,跑回隊裏拿了張名片過來,“就在市區裏,你有空可以去練練,保管你練個兩月身體倍兒棒。”

“好。”溫敬把名片塞進包裏,見那人還直直地看著她,笑著問,“還有其他事嗎?”

“你……”這男人一看就是耿直的,摸了摸後腦勺,“你可別想不開啊,有什麽大不了的事要尋死呢。”

溫敬啞然地看著他,剛想要解釋,那男人又搶白道:“我看著你歲數不大,是不是大學生剛畢業找不到工作?還是在公司受欺負了……哎,職場就那麽回事,別太當真,練個兩年臉皮厚了就沒事了。”

“嗯,好。”溫敬心想解釋無用,認真誠懇地點點頭,好笑地說,“我都知道了。”

“這還差不多。”男人高興起來,又盛情邀請她一塊去吃燒烤。她看了眼手裏的雞翅,正在想怎麽拒絕,阿慶就找了過來。

“溫總,你手機落車裏了,剛蕭總打電話來說公司來了幾個大客戶,讓你趕緊回去。”

阿慶隔著老遠就喊了出來,他這聲音挺大,引來了一群人的注目。

“這名片我收著了,謝謝你來安慰我。”溫敬把烤雞翅又塞回去,輕聲說,“我不尋死,我隻是在等人。”

她走出很遠,還能聽見身後的笑聲。先前慷慨送關懷的男人一個勁地猛拍大腿說:“我還以為她是失足女青年呢,誰、誰知道都是老總啦,這下臉丟大了,丟大了!”

“我說你這眼力勁怎麽這麽差呢,她那一身名牌你看不出啊?”

“我咋知道咧,哎,你看的出你咋不跟我說?”男人一副吃癟的樣子。

大夥笑得更高興了:“我們都以為你去泡妞呢,誰知道你是去拯救失足青年了啊……”

車子開到市區時正趕上下班高峰期,車流緊張,堵車情況屢見不鮮。

溫敬想到什麽,和阿慶說起題外話:“殺陳初的那兩人非法入境,被雇傭為保鏢,是為了要挾我推進928工程的展開,這麽說來他們就是單純想要在928工程中牟取什麽。”她認真地想了想,“928工程一旦展開,未來會有大型生態農場,畜牧養殖園,動物疾病管理中心等,是全方位畜牧類綜合科技園。他們把目光集中到此處,難道是對畜牧產業有興趣?”

正好趕上紅燈,阿慶把車停下來,黑黢黢的臉緊皺在一起:“我以前在陝西幹活的時候,也碰見過幾個外國人。他們就住在我們宿舍旁邊,但徐工不讓我們和他們接觸,說他們身上都有槍。”

他眼睛周圍有黑眼圈,這樣認真的時候像是一團濃鬱的黑墨水。

“有一次我和陳**裏起來上廁所,在走廊裏摸著黑走,聽到一些怪聲。我倆都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沒在意,回頭時見那聲音沒了,才有點緊張起來,生怕後頭就有根槍杆子抵著後腦勺。”阿慶舔了舔舌頭,“沒過幾天,他們就都走了,我們隔壁那個工程隊有三個小夥子都跟著走了,說是染上了毒癮。難怪之前見著他們總躲在牆根腳下不理人,也不知道在搞什麽,現在想想就都明白了。”

溫敬好像也明白了什麽似的,手指敲擊在膝蓋上:“如果他們的目的是利用畜牧工廠來走私販毒,那的確需要加工工廠和貨倉,A市的地理位置非常適合他們,交通樞紐中心,也方便貨物輸送和傳播。但是畜牧科技園除了工人就是研究員,人流量不夠大,不是很好的毒品集銷中心。”

“那如果不是走私賣毒呢?會不會是其他比較隱秘的?”

“既然不是想利用畜牧科技園的環境,那就一定和928基地有直接關係,不然不會這麽大動幹戈。那麽,和畜牧相關的隱秘活動又有哪些呢?”溫敬蹙起眉頭。

阿慶也摸不著頭腦,車身滑過車流,他又認真投入地擠進烏龜的隊伍中。好半天猛地一捶方向盤。

溫敬聽見喇叭嘶鳴了聲,他的聲音沉沉的,夾在那尖銳中:“難道是研究動物?”

“動物研究,疾病控製?”她咬住唇,又鬆開。不敢再想下去,頭靠在車後座,閉著眼睛深呼吸。

很久之後,車子依舊緩慢地行駛在擁堵的車流中,阿慶急得都流汗了,可心思還是繁瑣的套在陳初那件事上。後座沒有了聲音,他的心就一直懸吊在半空中,直到忍不住了快哭出聲來:“溫、溫總,你看那個人是不是我陽哥?”

不遠處的報刊亭旁邊站著一個男人,大熱天的還戴個鴨舌帽,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臉。從車裏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大半個側身和身形,手上拿著煙和打火機。

溫敬的眼睛死瞪著那個人,阿慶掉頭瞄了她的神色,方向盤一轉,開到臨時停車的路邊,熄火,推車門,狂奔了出去,溫敬跟在後麵。

他們跑到報刊亭前,那個男人還在。從帽簷下可以看到他幹裂開的唇,上麵脫了白色的皮,含著半截煙,下巴有厚密的胡渣。溫敬感覺那是結實的,戳人的武器。

她沒吭聲,阿慶激動地跑上前喊了聲:“陽哥。”

對方慢悠悠地抬起頭,眼皮子像是許久以來的機械動作,一直耷拉著,這麽往這撇過來的時間漫長而深刻,讓人久久難以忘記。他眼角的細紋扭曲著,在陽光下折射出刀削的痕跡。

那張幹裂的唇裏麵吐出來冷冰冰的字眼:“你是誰?”

阿慶整個被澆了一盆冷水的感覺,抓著他的手說:“我,我是阿慶啊,陽哥你不認識我了嗎?”他著急地比劃著,忽然想起身後的溫敬,狠狠一拽把她拉前麵來了,“她,那她你還認識不?溫總啊,之前在安陽村請我們吃飯和我們喝酒的溫總啊。”

男人波瀾不興地瞥了眼溫敬,那眼神輕飄飄的,跟著風吹到了別處。他把阿慶的手拂開,口吻淡淡的:“不認識。”隨後他指著冰櫃裏一瓶礦泉水說,“老板,我要這個。”

他把錢給老板,扭開瓶蓋喝了口水,走的時候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依舊沒有什麽表情,十足的看路人的眼神。

阿慶抓狂地撓著頭,不甘心地追上去。溫敬攔住他,擰著他的胳膊往回走:“別追了,他不是你陽哥。”

“他不是我陽哥還會是誰!”阿慶悶聲吼出來。

路上人來人往的,在報刊亭前麵經過的路人都忍不住看過來,連老板都好奇地從亭子裏走了出來。溫敬直挺挺地站在熱氣未消的水泥地上,死盯著阿慶,盯得他全沒了野脾氣,乖乖地回了車上。

她身上全是汗,頭發黏黏的貼著脖頸。她把頭埋在手掌裏,聲音低沉沙啞:“不回公司了,送我回家。”

溫敬在回家的路上打了電話給溫時琛,說了下公司客戶的事,末了委屈地求她哥去救場,連帶著給蕭紫順毛。溫時琛半響沒回應,最後嚴肅命令她過兩天去他那裏一趟。她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可也不敢拒絕溫時琛,隻好乖乖答應了。

阿慶把她送到西苑公寓後又開車去了公司,溫敬看著他走遠了,這才緩慢地晃進公寓樓裏。她走得很慢,像是刻意一般,等了兩部電梯才走進去,按著22的樓層,然後進門,換了鞋坐在對著門口的沙發上。

她不安地搓了搓手,站起來走了會,不敢發出任何聲音,然後又坐下來。

沒一會,有人敲門,她猛地跑過去拉開門,一個高大的身影擠進來,單手攔住她的腰將她抱起來,大步流星朝沙發走過去。過程中黑色的帽子掉在地板上,溫敬從餘光中看著那發白的帽簷,心好像飄在了半空中。

她抬起頭,能夠清楚地看見他完整的麵孔,好像又黑了一些,那些立體的五官輪廓更加深邃,深得像是擠在狹窄的黑暗空間裏,呼吸困難,卻又難以逃離。

他身上的氣味不怎麽好聞,下巴很戳人,溫敬勉強承受著,卻被他蹭得發癢,沒忍住笑出聲來。她推開他,喘著氣說:“我身上全是汗。”

他微微蹙眉,不由分說又壓下來,貼著她的唇說:“就一會。”

這男人不是說到做到的主,一會的功夫進行了大概有半個小時,精瘦魁梧的身子才從溫敬麵前移開,癱軟在沙發上。

溫敬緩慢地靠過去,聲音帶著股香味問:“餓嗎?”

他點頭,從喉嚨裏悶出個聲:“餓。”正說著,又伸手來拉她,溫敬趕緊躲閃了去,平複心情往廚房走,“我看看有沒有吃的,沒有叫外賣,可以嗎?”

冰箱裏隻有麵條了,其他什麽都沒有,她抿了抿嘴,一回頭就看見他赤腳走了過來。

“沒有東西吃了,隻剩麵,連雞蛋都沒。”

他扒著麵條聞了聞,視線又在廚房晃了圈,幹脆地說:“就麵條吧,填飽就成。”

溫敬啊了聲,左右看看,研究了下灶台,半晌才說:“可是我不會弄。”

“我來吧。”他卷起袖子,和她交換位置的時候忽然攔住她的腰,又一把將她抱住,整個人埋在她的肩上。

“很累嗎?”她小聲問。

“嗯,不累。”

“還要不要吃飯?”

“要。”他的聲音柔緩下來,從堅硬的外殼裏剝離出本能的眷戀,用手掌撫了撫她的後背,“都沒事了。”

她慢吞吞地蠕動著嘴皮,若無其事地“嗯”了聲,又補充:“我去過陳初家裏了,那裏都安排好了,也沒什麽事。”她說完有些緊張地等待他的回應,然而等了半天也沒見他有任何動作。

可溫敬就是覺得,他的身體沉甸甸的,好像把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

蔥油拌麵,賣相很好,味道也很好,兩個人都餓了,倒也沒什麽顧忌,悶著頭吃。

周褚陽吃麵也快,但和阿慶不一樣。阿慶是呼哧一大口扒拉著碗口,聲音大,筷子撞擊聲也大,典型的大老粗吃飯模式,他卻仔細一些,吃進多少咽進多少,不鼓腮幫子,不掉湯渣子,純粹是咀嚼速度的問題。

一大碗麵,他吃得都快見碗底了,她才隻吃了一半。

“你夠了嗎?”她看著自己的剩下的,“這邊都沒碰過,你要吃嗎?”

他靠在椅背上:“不用,我吃飽了。”

這麽一來溫敬也不吃了,把碗筷收拾起來。周褚陽一隻手揣在褲兜裏,另一手扶著桌邊簷。見她走進了廚房,他忽然鬆手,揉了揉胃。

溫敬忽然想起來之前蕭紫去出差,給她帶回來一件手工圍裙,好像就放在桌櫃上了。於是她又急忙走出來,恰好看見他的動作。他一瞬也停住了,保持著**的姿勢微縮在椅子中,與她四目相對。

她朝他走過去:“是不是胃不舒服?”

“沒,有點累。”他若無其事地直起身子,溫敬沒吭聲,將他安置在沙發上,又倒了杯過來,這才說,“你先歇會,我看看家裏有沒有胃藥。”

“真沒事。”他輕聲說,“以前吃飯不規律,有一頓沒一頓的,胃就壞了,有時候會疼,緩一緩就好了。”

“那你休息會,我先去洗碗。”

她急忙收拾好東西,動作小心地將碗都重新摞回櫥櫃中,回來時見他已經躺在沙發中睡著了。柔軟的頭發貼著額際,露出半張臉的輪廓。可就這麽看著,已經能感覺到他的防備,拳頭微攢,身體靠裏,膝蓋彎曲。

不過還是溫柔了許多。

溫敬關上房間裏所有的燈,隻留下玄關處一張壁燈,光線柔和,剛好照射到沙發一角。她抱著手臂靠在牆麵上,就這樣安靜地看著他。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她迅速地掐斷了,走到臥室關上門回撥過去,蕭紫激動地說:“要綁架你的家夥抓到了,很快就能查到他們的身份了。”

“我知道了。”她平靜地接受了這個消息。

“就這樣?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他不會說什麽的,這事就交給警察吧。”她找到床邊坐下來,打開旁邊的筆記本,緩慢說,“應付完客戶了嗎?我哥送你回來的?”

蕭紫應聲,她打開瀏覽器,在檢索一欄輸入“胃病”兩個字,跳出來許多條目。胃癌,胃潰瘍,十二指腸,胃下垂……程度輕重不一,但都需要好好調理。

像他那樣的吃飯方式肯定不行。

她看到有人親身經曆的一段記錄,家裏老人得了胃癌,初期會尿血,卻隻當上火,後來嚴重到走不了路,疼得滿地打滾時才送去醫院檢查,結果已經是晚期。但又值得慶幸的是,胃癌不比肺癌肝癌那些絕症,切去大半個胃也能勉強救回一條命,可以多活十年。

十年,一串不是很長的數字。

而就在這十年裏,極限需要家人的陪伴和照顧,隻能吃一些流食,失去大部分勞動能力,味覺下降,人漸消瘦。

年輕人的承受能力或許會比老人好,恢複更快,但必然逃不過去那些殘酷的現實。一旦身體垮了,生命的流逝也等同是無能的消耗。

電話沒有掛斷,蕭紫也陷入了異樣的沉默。

溫敬耐心地瀏覽完那些條目,將網頁關掉,聽到客廳傳來腳步聲,她最後說:“裴西還沒聯係上嗎?”

“啊?嗯。”

溫敬無奈:“那明天先去安和集團看看情況,有什麽事到時候再說。”

電話掛斷後,臥室的門也被敲響了。她讓周褚陽進來,自己埋在衣櫃裏麵找衣服,找半天從櫃子底下扒出一件白襯衫,皺巴巴的,她展開看了看又塞回去,翻了半天最後找出來一件黑色短袖,嗅了嗅味道後遞給他。

“我哥留在這的,你要不要洗個澡?”

“好。”

周褚陽進了浴室,溫敬又把那件白襯衫翻出來,隨手丟洗衣機裏。她又收拾了幾件髒衣服一起丟洗衣機裏麵,打開開關。幾分鍾後,浴室的水聲停了,她遲疑地走進去,看見周褚陽站在水池邊上搓身上那件軍綠色的汗衫,也沒換幹淨的。

池子裏的水都黑了,他手上那件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底下那條黑色的褲子,不知道換下來得洗幾次,水才是幹淨的。

她往裏麵走了幾步:“這光太暗了,這樣你能搓幹淨嗎?我把大燈給你打開。”

“別。”周褚陽喊了聲,可是晚了,溫敬已經碰到開關,輕輕一按,整個浴室都敞亮了。光線在落地鏡子的反射下更顯明亮,也更照得清楚明白。

溫敬看著他**的上身,抓著門框攥緊了手指。她的笑容很淡:“難怪之前在北邊,你後背都濕成那樣了也不脫衣服。”

她走近了看他的身體,那上麵全是傷口,各種各樣的,有些她能看得出來,細長的應該是刀疤,圓圓的洞應該是槍傷,還有一些地方皮膚像是新長出來的,一整塊都和植皮過的差不多。胃部有一條長約十厘米的疤痕,應該是手術刀留下的。他肩上還有兩塊大淤青,底下是血口子,還沒結痂,看得出來是最近受的傷。

周褚陽放下手上的衣服,轉過身來麵對她,平淡無奇地說:“嗯,露出來會麻煩。”他沿著褲腿縫擦了下,手指幹了,這才去拉住她,“你想知道什麽?”

溫敬貼著他的胸口說:“我就問一句,你是好人還是壞人?”

“算是挺普通的人。”他眼底含笑。

“普通人身上怎麽會有這麽多傷口?”

在這之前,她把所有可能性都想過了,所以在看見這具傷痕累累的身體時,她隻是吃驚了一下,然後就接受了。

有些想法隻是會更加篤定,他說的謊,都是那些傷口愈合的代價。

“周褚陽,你還是什麽都不能說,對嗎?”

他眼瞼下垂著,目不斜視地看著她。手重新繞到腰間,規規矩矩地抱著她,又過一會,搖了搖頭。他繼續搓衣服,漂洗幹淨,脫水甩幹,拎著衣服問她:“有吹風機嗎?”

溫敬沒吭聲,去房間拿了吹風機遞給他。他就站在陽台上吹衣服,衣角翻卷起來,濕漉漉的頭發滴著水,水珠沿著脖頸一路往下滑,要腰脊處突然墜落,落在地上。

她轉移開目光,繼續看桌子上設計方案的相關資料,但其實什麽都沒看進去。忽然問他:“你還會出現嗎?”

周褚陽把衣服重新套身上,凝視著她一邊猶豫一邊想著說辭,最後還是點點頭,悶聲說:“我走了。”他走得慢,擰開門,轉過頭,見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忽然彎著唇角往上勾。

在沙灘上,他坐的那個位置恰好是度假村屋頂上能掃視到的範圍,他故意被人拍到。

在報刊亭,他故意暴露蹤跡,可卻因為一些突發狀況,或許被跟蹤,或許其他的,他又選擇裝作不認識他們。

可他還是跟著她到了這裏。

他這樣沉默地看著她,疲憊沉澱到了骨子裏,彎著唇角的樣子像是用了許多力氣,讓人無端心動,無端心痛。溫敬努嘴笑,朝他揮手:“你走吧,注意安全。”

溫敬這一夜睡得很沉,夢境中她仿佛墮入深海,海麵上霧氣濃濃,她拚命地想要遊出海麵,她在迷茫的灰暗裏尋找陸地……驚醒的那一刻,她終於踏實,然而全身都已經汗濕。

她去浴室洗澡,空氣裏還有殘留的清香。她坐在大理石台麵上,一寸寸撫摸落地鏡中自己的身體,手指不經意停留在胃部,又輕飄飄地移走。

這一刻她像被風隨意吹出褶皺的棉絮,像是白霧裏將要墜落的水珠。

玻璃鏡上留下了指甲的痕跡,她的身體在這過分的冷靜中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