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生至死

工廠建立在鶴山最核心地帶,工程隊進山前都派人在山裏走了好多次,最後選了核心的山區,那裏不僅地形複雜,而且水域環境多,遍於生活。前靠山後靠水,前路雖然狹窄崎嶇,但是不難走。後路沿途都是水,小道四通八達相對危險,且人跡罕至。

溫敬選的是後路,她不知道工廠後麵的地形,她隻知道要避開直接尋找的人群,往相反方向走更有利。

天徹底放亮後,她沒再繼續往山裏跑,她來到一段小溪流的下遊,躲在石壁後休息。她睡得很淺,有任何聲響都會驚醒,就這樣戰戰兢兢地休息了四十分鍾,然後聽見了複雜的腳步聲。

是幾個工廠的人沿途搜尋了過來,他們身上的生化服還沒來得及脫下,就在不遠處停下來。

其中一人抱怨:“每天在實驗室累死累活,現在還要出來找個人。”

“噓,你小聲點,不怕被方總聽見啊?”

另外一個人附和:“就是,當初我們進山的時候,也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現在我們已經沒得選了。如果讓她跑出去,再帶人進山搜查,我們就都死定了!”

“就是就是,別說了,快找人吧。”

幾個人又繼續往前,溫敬這才鬆了口氣,整個人都貼在石壁上。她無力地睜著眼,忽然看見石壁上出現了一團陰影。

那陰影逐漸向她靠近,輪廓慢慢清晰,隱約露出人形。

她盡量平穩地呼吸,手在胸前移動,伸到內衣裏麵掏出匕首,緊緊握在手中。就在那陰影已經足夠明顯,朝她撲過來的時候,她猛地轉身,將匕首朝陰影刺去。

這一刀正對紅毛的大腿。

她趕緊躲閃,將刀抽出來,月牙刀口在紅毛的腿上隻割開了一個很淺的口子,過了會才有血冒出來。

紅毛踉蹌了一步,摔在石壁上。

不遠處黃毛和信哥幾人也跑了過來,黃毛的聲音帶著不可置信:“信哥你看,紅毛在那裏,那個女人殺了他!”

溫敬下意識地大喊:“我沒有!”

她離得近,可以清晰地看見紅毛的臉上出現了和肖老大一樣的症狀,其實比這個症狀稍微輕一點的情況,她之前在醫院也見過,當時病人家屬不服醫生的診斷鬧得很凶,她記得很清楚。

她指著不停哆嗦的紅毛說:“你們看,他和肖老大的情況一模一樣,就是受了感染。你們昨天晚上吃的那些肉都是實驗後扔掉的,換句話說,你們都有可能已經被傳染了,隻是程度輕重不一,身體素質也不一樣,所以有的還沒發病。”

黃毛不信:“你瘋了吧?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什麽感染傳染的?”

溫敬往後退了一步,雙手握住刀口,顫抖地對向黃毛:“你不要過來,刀口有紅毛的血,就算你現在還沒有被傳染,但是碰到刀口就一定會的!”

幾個人麵麵相覷,都沒敢再上前一步,很快紅毛就失去了掙紮,逐漸閉上眼睛。

黃毛痛苦地抓住頭發,其餘幾人都各自躲避到相對安全的地方。

溫敬繼續說:“我查過很多這方麵的資料,方誌山在研究病毒,這種病毒可能和非典差不多,傳染率高,傳染速度快。但是很明顯他還沒有研究成功,所以肖老大和紅毛都是死於惡性的實驗成果,也就是說這個病毒還沒有真正開始傳播,是因為你們吃的肉含有毒素,所以才會引發死亡。”見幾人神色逐漸慌張,失去方寸,她又說,“你們應該快點去醫院,讓醫生洗胃,做檢查,說不定還能逃過一劫。”

幾人都被說動,又親眼見證了肖老大和紅毛的死,內心非常恐懼,溫敬的這一番話已經徹底讓他們失去了鬥爭欲。

可就在這時,信哥發話了。

“別聽她胡說,老大和紅毛是因為吃了帶血的肉,我們都燙熟了才吃的,能有什麽問題?”

黃毛也是將信將疑,有些搖擺不定,見信哥開口趕緊說道:“是啊,誰知道你說得真的假的,說不定是糊弄我們的?”

“你們也太無知了,非典傳播的時候有沒有因為你們吃的是熟肉而不得病啊?唾液和血液是最重要的兩大傳播途徑,你們吃的是一鍋湯,還用我多說什麽嗎?”

黃毛一聽慌了,瞅了眼信哥,鼓起勇氣說:“要不咱信她一回?方誌山能給咱們多少錢啊,能比命還重要嗎?”

信哥臉色一沉,直接一腳踹在他肚子上。

“這個女人必須跟我們一起走,就算去醫院檢查,也要帶她一起。”

“可是她手上有刀啊,那上麵有紅毛的血啊!”另外一個人大聲反駁,巨大的恐懼支配下,令他失去了理智,他轉頭就跑,完全不顧信哥的命令。

他這一跑,剩下的幾人也都跑了,就隻剩下黃毛和信哥兩人。黃毛性子軟,好欺,被信哥狠狠瞪了眼,連說句話的膽子都沒了。

溫敬又退了兩步,幾乎站到了河邊上。信哥看她再有一步就要掉進水裏,趕緊阻止她。

“溫小姐,我是警察。”

“警察?”黃毛急了,“難怪老大之前就懷疑我們裏麵有內鬼,原來真的是條子混進來了!是不是你?你說,是不是你害死了老大和紅毛!”

黃毛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剛衝過去就被信哥扼住喉嚨,輕而易舉從地麵提了起來。黃毛不停地拍打著他的手,卻顯然毫無作用。

溫敬又往後退了步,一腳踩進水裏:“你放開他!”

信哥手指一鬆,黃毛再次摔在地上。

“溫小姐,相信我是警察了嗎?”

“除此以外還有其他證明辦法嗎?”溫敬說,“你的警官證呢?”

信哥攤攤手,無奈地笑:“我帶著那玩意的話,恐怕早就被查到了。”他往後退了幾步,以示誠意,“我是上峰派來潛伏在這個民間打手組織的臥底,他們在全國範圍內有十四個據點,這兩年間已經都被一一瓦解了。你不信的話,可以問問他。”

黃毛沒吭聲,憤恨不平地盯著信哥。

“那你之前在貨倉的時候為什麽打我?”

信哥滿懷歉意地看著她:“我知道肖老大懷疑身邊有內鬼,幾次三番試探我,所以我必須要做出一些行為得到他的信任。”

“可是……”溫敬總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溫小姐,那天追你的男人是警察,對吧?”信哥打斷她所有的疑慮,“他的名字是周褚陽。”

“你怎麽知道?”

信哥友好地朝她招招手:“請相信我,我和他是朋友。溫小姐,別再往後退了,水流很急。”

溫敬點點頭,又從水裏走出來。

旁邊的黃毛趁機一把撲過去,奪走她手裏的匕首扔在一邊,溫敬被甩在地上,信哥隨即衝過來將她按住。

“你騙我!”溫敬大怒。

黃毛甩了她一巴掌,惡狠狠地說:“信哥怎麽可能是條子呢?你以為我會相信嗎?剛剛隻是和他一起演的一場戲而已。”

溫敬被製住,又被黃毛甩了幾巴掌,白皙的臉頰上出現好幾道深深的掌痕。

信哥撇了她一眼:“夠了,別打傷了,還要用她跟方誌山換錢。”

“聽你的,信哥。”黃毛一把揪住她的領口,忽然想起什麽,又有點猶豫,“那、那我們先去醫院?”

信哥沉吟了一會,點頭答應了,於是他們將溫敬拽著,重新往廠房的方向走去。

下午天氣驟然惡劣,沒走一會就下起大雪,雪花裏還夾著冰雹,一大顆一大顆地砸下來。黃毛冷得直哆嗦,強撐著走了會就體力不支了。很快,先前來找過溫敬的幾個廠房工人也原路折返,恰好在他們休息的時候和他們迎頭碰上。

信哥不耐煩地和他們交涉,說是先一步追到溫敬了,就要把她帶回去呢。那幾個人便提議一塊走,畢竟天色暗沉下來,這場暴風雪隻會越來越大。

要是這樣在外麵過一夜,肯定就沒命了。

信哥表麵答應,卻在暗中下手,適逢風雪迷眼,行路艱難,大夥都放低了戒備,就這樣被他從後頭撂倒了。

無聲無息,下手之快,出手之狠。

等到這些人都被解決了,黃毛卻不行了,他的臉上也出現了紅色斑點,手腳微微抽搐,走路晃來晃去,沒兩分鍾就倒在地上。

黃毛看著信哥,虛弱地哀求他:“信哥,救救我,救救我……”

信哥毫不留情地將他一腳踹開,強行將溫敬放在地上拖著走。

暴風雪越來越大,溫敬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沒有力氣。她的背不停地在地上摩擦,被磨破了皮,血肉連在一起,連疼的感覺都沒有了,隻剩下麻木。

意識越來越模糊,就在她的視線裏出現天地合一,迷霧蒙蒙的場景時,一道黑色的身影破開灰蒙的天擠了進來。

仿佛昨日重現,她又看見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睛,細紋被拉長……

細紋被拉長,折射出眼睛裏的笑,裂開了一條縫,裏麵雜草叢生,微光照亮羊腸小道。

……

整個天邊驟然微亮。

他來了。

溫敬安心地閉上眼睛,很快一道影子壓下來,一直掣肘她的那股力量消失不見,她被扔在厚實的土地上,平穩地接受了那份真切的痛感。

她嚐試了好一會才睜開眼睛,朦朧暗沉的天色裏兩個身影糾纏在一起,勢均力敵。

她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一股重力卻從後麵撞向她的肩膀,等她反應過來時,那股重力已經撲向了扭打在一起的兩人。

昏黃黑沉的土地很快染上一片嫣紅。

黃毛嗬嗬笑著翻過身來,緩慢地倒在地上,報複後的快感從他眼睛裏逐漸升騰,他心滿意足了。

溫敬怔愣地看著那把垂直豎立的刀,那把在河邊被黃毛扔掉卻又被他偷偷撿起的刀,上麵的複古圖案明豔清晰,燒得她眼睛血紅。

信哥反應過來,看清那把刀插進了周褚陽的腹中,他一下子爬起來,連踹了黃毛幾腳,啐痰大罵:“都要死了還要拉上我,嗬……嗬,蠢貨,還不是幫了我。”

他說完朝溫敬奔過來,他的手上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黃毛嘴裏的血,還是周褚陽身上的血,總之溫敬在他那一步步的逼近中,仿佛被無形的手扣住了喉嚨,無法呼吸。

隻有兩步了,她劇烈地喘息。後麵一個身影撲過來,再次將信哥壓倒。

天際亮了一瞬。

槍聲在不遠處響起,信哥反應過來,拚命推開壓在身上的重量,跌跌撞撞朝林子裏跑……

溫敬的腦袋裏嗡嗡地響,無數個聲音響在耳畔,她徘徊著,迷失在這片迷霧森林裏。天光暗沉,似一場黎明前的海潮,伸手不見五指,而海浪潮聲卻細細密密地紮進耳廓裏,穿透身體裏所有的毛孔。

忽然,她聽見一個沉啞含沙的聲音,跟她說:moveon,Iwillfollowtheroadfrombirthtodeath.

朝前走,我會從生至死一路追隨。

我渴望倒下即安息。

等到明年,再叫上阿慶和徐工隊,讓他們圍著你吵。

好,我陪你喝。

……

溫敬抱著懷裏的人,手緊緊按在他的傷口,伏在他胸前低聲叫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叫了多少遍,懷裏的人才有了一絲溫度。

“下雪了……”他輕聲說。

她點點頭:“是,下雪了。”

他安靜地躺著,腹部的刀還筆直地立著。刀柄上的圖案是一隻老虎在朝看中的獵物伸出虎爪。爪牙尖利,輕易便能取獵物性命。

不同的圖案,預示著不同的刀口,插入他身體裏麵的那部分,便是虎爪的樣子。

溫敬脫下衣服,放在傷口附近。她握住刀柄,低頭親吻他的唇,在他的耳邊溫柔念起英文詩歌《Fog》:

Thefogcomes

onlittlecatfeet

Itsitslooking

overharborandcity

onsilenthaunches

andthenmoveson

……

刀口割在血肉,在身體裏張牙舞爪。溫敬狠狠將它拔出,又隨即用衣服將他的傷口包紮起來。她在他挺身彈起,痛呼失聲的時候再次吻住他。

她深深埋首,黑暗之中他看清了她的全部。

周褚陽終於緩過勁來,托著她的下巴加深了那個吻。她臉上全都是血,她的手撫摸在他的胸膛,點起一片火。她後背傷口淩亂,全是樹葉泥土和各種在地上拖拽的痕跡,她冷得不停地哆嗦,痛得幾乎麻木,但是這一切都在這個火熱的深吻中衝向了最高點。

她說:“我知道了。”

他問:“知道什麽?”

“那三個字母的意思。”

DHC——那天在電話裏他給的她幾個字母,組合起來是日本一款唇膏的縮寫,而她知道在他的擴展全稱裏,不會是DaigakuHonyakuCenter,而是Duty,Honor,Country。

周褚陽笑了,酣暢淋漓,爽笑於懷。

扶得正帽簷,扛得住冤屈。

守得了國家,卻逃不過一個女人。

方誌山被捕,與他相關的一係列事件和涉案人員都被傳訊接受調查。鶴山工廠被查封,山地水源都將一一檢測,實驗後丟棄的牲畜被判定為含毒物質,當場全部銷毀。信哥以叛變國家罪名被全國通緝,至今杳無蹤跡。

黃毛救助及時,撿回了一條命。也因為他平時吃素多,所以那天晚上並沒有吃幾口火鍋裏的肉。再加上那些肉有毒素成分,卻沒有形成病毒,所以不經血液和唾液傳播。

可到底是被毒素侵害過,身上留下了一些永遠無法治愈的後遺症。他將帶著這一切無法磨滅的痕跡,進入牢獄服刑。從醫院被帶走那天,他和周褚陽見了一麵。

“對不起,我本來想殺的人是信哥。”黃毛鄭重道歉。

周褚陽剛撿回一條命,整個人蒼白消瘦。他看著站在床邊的年輕人,努嘴微笑:“那真慶幸你這刀插歪了,殺人並不是化解仇恨的辦法。”

黃毛紅著眼睛重重地點頭:“能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隻有活著,才有預見未來和希望的可能。你說對嗎?”

他沒說話,但黃毛已經懂了。

溫敬睡了很久,醒來已經是幾天後了。她始終都很難忘那天,周褚陽穿著淺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她床前,陽光將他的輪廓照得寧靜而溫柔。他忽然抬頭,與她四目交接,眼角的細紋又笑了……

這一生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人,可以讓她這樣渴望他眼角細長的紋。

“傷口還痛不痛?”她定定地看著他腹部那個位置,“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因為我,而讓你的身上多出一道疤。”

因為五爪的刀口,距離肝髒隻有很小很小的距離,差點要了他的命。

他沉默地看著他,目光安靜。他一向都不會說話,可他每個眼神的溫柔她都能感受到。

溫敬抿嘴:“我希望就這一道,以後都沒有了。”

“嗯,就一道。”他撫摸她的長發,她的臉頰,他用手指按住她的唇輕柔搓動,他喜歡那裏是紅豔飽滿的樣子。

溫敬又問:“這事結束了嗎?”

周褚陽點點頭,輕輕地笑起來:“可以帶你去曬太陽了。”

他們互相攙扶著到醫院的花園走了圈,兩人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踏實。他們重重地踩了下去,將身體所有的力量都用來扶持對方,給予彼此最強烈的真實感。溫敬打趣說:“像不像兩個花甲老人?你扶著我,我挽著你,一直走下去……”

周褚陽安靜地看著她,他看了很久,最後慌忙地收回了目光。溫敬的眼底閃過一絲失望,他並未察覺,拉著她坐到長椅上。

他們又坐了很久。

直到馮拾音過來找他們,周褚陽才緊緊握住她的手,堅定地說道:“會有這一天的。”

蕭紫知道她受傷也趕了過來,隻是溫敬沒有想到和她一起來的,還有顧涇川。蕭紫識趣,把她罵了一頓之後就閃了,留下她和顧涇川在病房裏。

他從國外回來,臉色好了一些,但依舊消瘦,手腕骨節分明,能清楚地看見骨頭的輪廓。

溫敬實在有些擔心:“為什麽回來了?你的病好了嗎?”

“學校裏的課還沒結束。”他倒了杯水,原本想要遞給她卻不知最後怎麽放在床頭。

“之前吃壞肚子,然後車禍,現在又無故受傷,你今年已經進過三次醫院了,不要再有第四次。”

溫敬哭笑不得:“你可別說什麽靈什麽啊,我也不想再來一次,真的很痛的。”

“如果痛,就離開這裏吧。”他的口吻有些苦澀,神色忽然變得凝重,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叫人發虛。

溫敬連忙低下頭:“嗯,肯定要離開的,等醫生說可以出院了我就回B市。”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溫敬,我是不是太慢熱了?明明之前還有很多次機會,現在卻……”

他無力地微笑:“我總是在等更適合的時機,總是擔心自己會怠慢你,這一路過來蕭紫跟我說了很多,我才明白我考慮的怠慢都是多餘的。”

溫敬趕緊搖頭:“涇川,你不要這麽想。”她看向一旁的水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色彩,你是安靜的,溫和的,不急不緩的,這樣就很好,沒有必要遷就任何人。”

“那你沒有遷就他嗎?”

“我……”溫敬語塞,好半天才低聲笑起來,“如果都是自願的,就不算遷就。”

顧涇川被那抹笑刺痛:“我何嚐不是自願?”

隻是他們之間更多的是你情我願吧……

“這幾年我丟了太多時間,但我一直以為我還沒丟到你。”

餘光注視到桌邊這杯水,忽然明白有些人的命運的確在尋找參照物的那一刻起,就與參照物比肩而行了。這杯白開水終究沒有遞到她掌心,等到要遞過去的時候已經涼了。

他的情緒有點失控,但很快又恢複平靜。顧涇川痛苦地捂著臉,原本有點血色的臉頃刻間變得煞白,他悄悄地掐了自己一下,努力擠出笑容:“溫敬,照顧好自己,別再進醫院了。”

他拉住被角往上拽,坐著時力氣不夠,他便扶著床邊站起來,雙腿頂著床板使力,努力將被子拉上來蓋住她。手腕青筋爆起,他的身體晃了晃,被子陡然從指間滑過,他一下子摔坐在椅子上。

雙腿發麻,不自覺地連連顫抖。

顧涇川按住大腿,衝她笑了笑:“我走了。”

他幾乎落荒而逃,出門時還撞上了門框,溫敬急得喊他的名字,掀開被子衝下床,後背的傷口卻忽然撕裂,痛得她摔趴在地上。

顧涇川衝到護士站,渾身無力地靠在導問台上,問值班護士要了一杯水,急忙兌著隨身的藥吃了。值班護士看他長相英俊,臉色卻煞白如紙,趕緊將他扶到裏麵坐,給他量了下血壓。

“你的情況有點不好,要不要去醫生那檢查下?”

顧涇川搖搖頭,客氣地詢問:“能再給我一杯水嗎?”

“好、好的。”護士套了兩隻紙杯遞過來,滿眼關心,“你還好嗎?確定不用去看醫生嗎?”

“沒事。”他微笑道謝,溫和中又含疏離,“可以讓我在這裏休息一會嗎?”

護士趕緊點頭,為他關上門。

半個小時後,幾個小護士躲在門外偷看,小聲地交頭接耳。

“他長得好帥,簡直極品哎!”

“可是他看起來得了很嚴重的病,你看他喝水,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喝水能這麽痛苦的。”

“是啊,看起來好憔悴,哎哎……他、他好像要過來了。”

幾個小護士趕緊躲起來,裝模作樣地各忙各事,可等了會卻不見有人出來,於是又好奇地過去察看。

“天呐!快來,他暈倒了……快快,趕緊叫醫生過來!”

溫敬在蕭紫的攙扶下走到這邊,看到整個場麵異常混亂,人員跑來跑去,護士不停地喊著:“不要圍在這裏,都讓讓。”

她趕緊和蕭紫退讓到一邊,給醫生們讓開道。

**的人被戴上了氧氣罩,用厚厚的被子蓋著全身,被人群簇擁著從溫敬身邊快速穿過。她站的遠,隻瞥見頭發一角,頭卻刺痛了下,眉頭緊緊皺起。

“怎麽了?”

“沒事。”她托住刺痛的部位,用掌心揉了揉,明明已經沒有痛感,可卻總覺得哪裏悶堵著,她平複了一會才說,“涇川的電話還是打不通嗎?”

“嗯,一直沒人接。”

兩人從護士站前走過,休息室裏掉在地上的手機持續不斷地亮了一會,最終還是暗了。

但其實病**的顧涇川還未完全昏迷,他仍舊有意識,他甚至在看見她的那一刻驚喜地抬起手,可護士卻將他的手重新放回了被子裏。

全身力氣都用完了。

這就是他和她的命運嗎?

在漫長的等待中逆流而上,終究被激流覆滅。他後來回憶起這一刻,唯有徹徹底底地認命。

溫敬又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期間收到顧涇川一切安好的信息,這才稍微放心。臨出院前幾天,裴西來看她。他整個人都不如往日神采奕奕了,看見她也不熱絡和自來熟了,坐在床邊半米遠的位置,一直滿懷愧疚地看著她。

溫敬坦然:“如果真這麽愧悔,那不如簽張賣身契給我?”

他秀氣的臉龐上浮起一絲苦笑:“簽多久才還得起?”

“到你不能走路的那一天,這剩下的大半輩子估計都要給東澄打工了。”她輕笑,“會不會覺得吃虧?”

他沒說話,手肘撐著膝蓋,眼孔清明地看著她:“溫敬,為什麽救我?你不喜歡我,我們也沒有真正合作過幾回,真要算起來,連朋友都稱不上。為什麽要拚了命救我?”

“我不是聖人,我也不是救你。”溫敬低聲說,“我隻是在救我自己。”

她說這話時聲音很低,低到情緒被染上莫名的悲戚,讓裴西一瞬捏緊了拳頭,眼神中閃過凶光,但隻有電光火石的一瞬。

他很快站起身來,遲疑了片刻走近她,微微俯身,露出笑容:“你真的讓我有點動心了。”

溫敬愣住,他的手很快挑起她一縷頭發,放在鼻尖輕輕嗅了嗅。

“你很香,也很聰明,比我想象的要好。”他說完這一句又露出熟稔的神色,“小敬敬,快點好起來吧,我們B市見。”

他轉過身,看見周褚陽站在門口。

兩個男人擦肩而過。

溫敬這才回過神來,追著裴西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嘀咕了句:“怎麽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創傷後遺症?”

周褚陽沒聽見,把保溫壺打開來,拿著勺子遞到她麵前。溫敬吃了口,抬頭看他:“不是醫院的味道?”

“嗯,外麵買的。”他把凳子拉到她旁邊來,“你這幾天吃的都很少,給你換換口味。”

溫敬捧著保溫壺沒動:“你吃了嗎?”

他隨便點點頭,溫敬說:“你過來。”

“我不吃。”

“誰要喂你吃。”溫敬眉開眼笑,“讓我親親你吧。”

周褚陽果然靠過來,含住她的唇輕輕舔了下,有點甜,有點香。他好像不滿足,又舔了會,看她呼吸又慢慢急促起來,趕緊鬆手。

“我不跟你一起回去了。”

溫敬知道他還要處理鶴山工廠的事,點點頭:“不要讓我等太久。”

他唇邊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