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低頭

方誌山照例每半個月都要去醫院複查一次,正要進門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掛完後他就開始笑,眼睛眯成一條縫,嘴巴張得老大,無聲無息地笑。

有人從他身邊經過,好像見怪不怪,掃了他一眼便走了。

也有人一瘸一拐地朝他張望,遠看還不夠,走到他麵前來看。那人腳掌畸形,走路像鴨子左右搖擺,雙手縮在胸口,目光呆滯地盯著他。

方誌山笑了一陣發現身邊的人都離他遠遠的,唯獨那“鴨子”滿懷好奇地一步步靠近他。他學著“鴨子”走路的模樣,惟妙惟肖地在大門邊轉了兩圈。

一會的功夫,裏外便聚了些人。

圍觀群眾神色各異,但都表現地有些凝重和惋惜,不管他們的樣子有多滑稽,人群中都沒有一個人笑。

直到人群外擠進來一個抱著球的小男孩,瞅了瞅正中央的兩人,爆發出一陣狂笑。

方誌山的動作瞬間停下來。

他緩慢回頭,目光陰鷙地盯著小男孩。忽然衝上前將男孩甩在地上,一陣拳打腳踢。

眾人紛紛相攔……

半個多小時後,方誌山被強行拖進治療室,他整張臉都猙獰了,雙目血紅,還在盲目地揮舞著手臂。

直到醫生給他打了鎮定劑,他才安靜下來。

中途碰巧被方誌山一起來的部門經理已經徹底傻了,縮在門後偷偷地看他,又有些好奇:“醫生,我老板到底怎麽了?”

醫生搖搖頭:“你們這些底下人不知道他有嚴重的躁鬱症和精神分裂嗎?”

“精神分裂?”經理嘴巴哆嗦,“他不常在公司,所以我們都不知情,都以為他隻是有些狂躁,脾氣大而已。”

“他受過刺激,有很嚴重的反社會人格,再不好好控製,這情況就誰也救不了了。”

經理似懂非懂,猛點頭:“我、我會注意的。”又過了會,“那他什麽時候醒?”

“要睡很久了,你先走吧。”

經理趕緊往外跑,一邊跑一邊擦頭上的汗,忽然腳步頓住。剛剛那通電話裏,他問“碰碰車玩得怎麽樣了”是什麽意思?

是他認為的那種碰碰車嗎?

經理一陣膽寒,縮了縮脖子,抱著胳膊繼續往外跑,直到跑出了精神病療養中心,他才緩口氣。

方誌山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三點多了,他睡在VIP病房裏,四周一片明亮。落地窗的窗簾敞開著,床頭的燈和沙發頂上的吊燈也都是他用慣的光暈和亮度。

隻唯獨裏麵多了一個人。

那人坐在角落的凳子上,臉孔被黑暗籠罩。聽見聲響,她主動說道:“你終於醒了。”

“嗯。”方誌山抓抓頭,“你來做什麽?”

“東澄那邊出事了,是你動的手吧?”

方誌山停頓片刻,旋即輕笑出聲:“不就是跟他們玩了個遊戲,都死了嗎?”

“為什麽要鬧出這麽大動靜?”她不理會他的瘋狂,娟秀的眉微微擰在一起。

“誰讓他們查我,簡直找死。”方誌山一拳錘在床頭,“那個東澄的女人,早知道這麽不識趣,最開始我就應該讓傑克直接解決了她。”

“傑克還好嗎?”她屈起膝蓋抱住自己,“他會招供嗎?”

“不會!審訊這麽久,警方都沒來找我們,他能說出什麽?他敢嗎?他要是都說出來,國際刑警組織也不會放過他,那麽多罪行……嗬,還敢不安生點?”方誌山譏誚地掀起嘴角,“我都已經安排好了,他如果敢說,他在紐約州念書的女朋友就會立刻……離奇死亡。”

“……可是萬一,警方將她女朋友保護起來,以此去勸說他呢?高壓審訊,一向都是他們擅長的。”她將頭埋在膝蓋上,柔弱的身體不停顫抖。

方誌山看不到這一切動作,隻是像一個易燃易爆的機器,突然被觸發了某個點,又再度爆炸。

“那就讓傑克永遠不能再說話……”他陰森森地笑了。

房間門被推開,小護士抱著文件夾說:“方先生,到時間治療了。”

“哦。”方誌山一下子又變得溫和,自言自語道,“治療,我得治療,好的我會治療的。”

門重新合上。

坐在角落裏的女人,將房間的燈一一關掉,隻留下房門口一盞小燈,她這才從裏麵走出來。

她撫摸方誌山走後的床鋪,上麵滿是折痕,餘溫漸在。她痛苦地捂著臉,無聲地哭了。

很深的夜,周褚陽坐在窗邊,俯視這個城市空洞而寂靜的夜景,身後不遠處的儀器滴滴滴不間斷地發出聲響,突然在某一時刻尖銳地鳴叫起來,世界再度喧囂。

人影重疊,光景一幀幀反複演練。

她又被送進了急救室。

溫時琛根本顧不上這個房間裏還有個陌生人在,在最初他將溫敬一行送到醫院時,在他用溫敬的手機通知蕭紫這件事時,溫時琛就完全忽略了這個男人。

直到此刻,他才在一片混亂中打量了周褚陽一眼。

蕭紫跟著護士的腳步跑到手術室門口,被攔住。溫時琛過了會才出現,攬著她的肩說:“不會有事的。”

蕭紫驚訝於他的沉著,抓住他的手說:“怎麽會這樣?為什麽會這樣?”

“我會查清楚的。”溫時琛拍拍她的後背,一抬頭看見老爺子和溫崇言出現在走廊盡頭,他猶豫了會,還是牽住蕭紫的手,一塊迎上去。

溫崇言很快注意到,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倒是老爺子因為慌亂,完全顧不上他們倆,急吼吼地讓溫崇言趕緊找全省最好的專家過來。

手術進行了十三個小時。

周褚陽從那間病房離開後,去看阿慶,他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

那一撞,車上五人都受了重傷,他和馮拾音就在附近不遠處,連忙叫了救護車。好在就目前為止,沒有一人宣告死亡。

車後座的兩個女人傷得都很嚴重,前麵的兩個男人包括司機都已經脫離危險。

那個坐在溫敬旁邊,直接對向衝擊力的女人,是五個人裏麵受傷最重的,至今都還沒從手術室裏出來。

他在病床前長久地站立著,看著臉上都是傷的阿慶,想到那些個夜晚,追在他後頭喊他“陽哥”的兩個大男孩,凝重地說不出話來。

不知什麽時候,馮拾音悄悄走進來。

“肇事司機已經抓到了,打死不肯承認是被人收買,故意守在那條路上撞他們。不過從現場情況看,他應該是在撞車前踩了刹車,否則……”

馮拾音及時地打住話題,罵起方誌山,“那個狗雜碎的,有幾個錢就到處買凶殺人,還偏偏讓人抓不到把柄!”

“他應該看過很多刑事案件,又或者有人在指導他做事。他從不直接和行動人聯係,盡量不在公共場合露麵,有精神病史作為借口,還有安和電子科技做幌子。”周褚陽麵無表情地說,“他下一步很可能會清除所有與他相關的痕跡。”

馮拾音迅速反應過來:“傑克?裴西?熊成和中間人?”

“剛剛收到消息,傑克已經死了。除了他們還有一些人,溫敬跟我提到過,他們曾聘請一些專家對特殊環境的設計做指導,928工程裏麵的溫室畜牧和動物疾病控管,都是這些專家參與設計的。”

馮拾音啞然:“沒有一個肯出來指正他嗎?”

周褚陽走到床頭,將被子往上拉,蓋住阿慶露在外麵的肩膀。

“指正?證據呢?”

這是一直以來都相當困擾他們的問題,方誌山沒有固定住所,璽韻度假村已經是他的長期居住地,然而依舊幹幹淨淨,沒有一絲有關928工程的東西。他每次回B市,大部分時間都住在不同的酒店。

周褚陽退開一步,看向生命檢測儀,心率各方麵數據都很正常。他伸進褲兜裏掏煙,又是一截已經抽過的。

馮拾音幹瘦的手臂遞過去,朝他索要,周褚陽隻得又掏出半截扔他懷裏。

打火機沒拿出來過,兩個人含著煙像模像樣。

周褚陽碾著煙尾聞到了煙絲香氣,他突然沉聲說道:“去查查看方誌山經常去治療的那家精神疾病中心。”

“我靠,那裏還真有可能!”馮拾音一拍大腿,轉頭朝外走去。

行舟萬裏,總算覷見一絲光明。

他走出門,將煙拿下來,妥帖地收進口袋裏。

“等抓到方誌山那天再抽,非得把周褚陽褲兜裏的都要出來,爽死老子!”馮拾音低聲說,大聲笑。

晚上阿慶醒了過來,聽說周善至今還在重症監護室的消息,發了瘋地要去看她。周褚陽攔不住,找了個輪椅推著他過去。

醫生不讓探望,他們便隔著窗戶看裏麵的人。周善身上到處都插滿了管子,那個之前在談笑中說這一場災難的最終結果是彼此相安無事就已經很滿足的女人,預料到了最合適安然的男女關係,卻最終沒預料到災難的程度。

阿慶始終沒和周褚陽再說一句話,直到周善從重症監護室轉到普通病房,溫時琛做主給他們都轉到了獨間,隔著道門,彼此相近,他才漸漸平複了連日來的痛苦和怨恨。

他問周褚陽:“這事和陳初的事有關係嗎?”

周褚陽抿著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沒有。”他說。

“陽哥,我一直以來都把你當成我親哥,陳初死後,我更敬重你。”阿慶眼睛酸紅,“可從今往後,我不想再認你當哥了。”

周褚陽愣住,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嫌他給他惹麻煩了。也對,陳初已經走了,這兩小子總不能再走一個。周褚陽笑了笑,將手上提著的保溫盒擺在他床頭。

“在食堂買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你受了傷,還是喝點。”

阿慶直勾勾地盯著保溫盒看,盯得眼睛裏冒火,忽然攢足力氣將他們都拂到地上。

周褚陽一聲沒吭,緩步朝外走。

阿慶又忽然叫住他,聲音輕飄飄的微不可聞:“陽哥,你會怪我嗎?”

“說什麽傻話。”他還是聽清楚了,沒回頭,“有什麽事還可以打電話給我,留給你的那個號碼沒變。”

他這就走了。

阿慶看著一地的湯汁,坐了一整夜。

周褚陽沒有直接離開,他去看溫敬。不比其他人,溫敬身邊有許多守著她的人,前兩天就脫離了危險,聽說今早就醒過來了。

他從長廊那頭走過來,腳步聲很輕,頭頂的燈光卻很亮,將黑衣黑褲的他渲染得分外肅靜。

蕭紫剛推開門,就看見他站在不遠處,靠著牆,把玩著煙。

她走過去,拍拍他的肩,周褚陽回過頭來,眼底的冷意未來得及掩藏幹淨,被蕭紫撞見了幾分。

她被這冷意怵了下,好一會才說:“總覺得你挺神秘的,不像個普通工人,總是神出鬼沒,對溫敬也不知是真是假。”她話語裏有些無奈,“但溫敬從來沒失策過,不管是生意還是感情,所以我相信她的判斷。”

她抖了抖手裏的袋子:“溫家人都回去了,我下去丟點垃圾,你進去陪陪她,不過她剛剛睡著了。”

周褚陽點頭,大步朝病房走去。

病房裏隻有儀器的聲音,和他那天聽到的不一樣了,夠溫和,夠安心。

他看她縮在床邊上,身子和蝦米的形狀一樣,將身體的溫度都攢聚在小腹。

一隻腳露在被子外。

他走過去,掀開被子將她的腳放進去,感覺到有一股力氣在和他作對,他抬眸,盯著她。

“不要受涼。”他又說,“不要調皮。”

溫敬一下子鑽進被子裏,動作太快牽扯到了傷口,她痛地低呼了聲。他趕緊過來察看,她卻忽然抓住他的手。

“是交通意外嗎?”她讓他坐在離她很近的位置,“當時你也在西山。”

她想過幾種可能性,心裏早就已經有了答案。

周褚陽沒做聲,她的神色一瞬變得平靜。

“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嗎?”她將他的手攤開,仔細撫摸上麵的紋路,“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來送我,如果我沒死,你會不會來看我。”

他用另外一隻手拂開她臉上的碎發:“還想了什麽?”

“還想很多,你會替我報仇,會被指責和懷疑,或許還會因此離開我。”她沿著他指間的縫隙,與他交纏。

周褚陽微笑:“不要想太多。”

“是因為我的調查,方誌山想教訓的人是我。”她輕聲說。

“是傑克先綁架的你,是他們先殺害陳初的。溫敬,這沒有因果關係,但是有先後道理。”他抽出手,反握住她的,“先伸出屠刀的人,不能因為他們殘忍,而將刀鋒對準自己。你要知道,即便你低頭了,他們也不會仁慈。”

周褚陽抬起她的頭,目光溫柔:“聽我說,方誌山要清理從928工程開始卷進這件事的所有人,包括傑克,你,馮拾音,裴西,專家,還有很多涉案人。他會像給你製造交通事故一樣為他們製造死亡,這是早已決定好的。”

他的唇落下來,緊緊貼住她的,“不要攬罪,不要低頭。”

溫敬下意識地回應他,突然意識到她打了很多藥水,舌頭苦澀鹹腥,又下意識地回避。他卻不肯,一下又一下吮吸著,將她的舌頭緊緊含住,糾纏到底。

她幾乎快要窒息的時候,他卻轉換了攻勢,不再強硬,溫柔地舔舐著他的唇,像是給小貓撓癢癢,不厭其煩地吻著她,描摹著她性感豔麗的唇線。寬大滾熱的手掌緊貼著她的腰,一寸寸碾揉,深入。

也不知過去多久,他才停下來。俯身看著她,眼底是一片未褪盡的情欲。他從未如此溫柔過,氣喘籲籲地附在她的耳畔,說著最動聽的情話。

“moveon,Iwillfollowtheroadfrombirthtodeath.”

溫敬閉著眼睛笑出聲來,她緊緊地牽住他的手,她將他放在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小心翼翼地熨帖保存。

她的手繞過他的後頸,撫摸他精瘦的脊背。聲音沙啞,透露出夜色的禁蜜氣息。

“Ihavebeenwaitingforyou,mysoul.”

周善醒來後,阿慶在她旁邊搭了個簡易床,不分晝夜地陪在她身邊。溫時琛從公司裏派了一個小妹來照顧周善,阿慶不放心,事事都是自己來。那小妹便時不時地逗逗他,一來二去就和他對付上了,偶爾還爬上他的背跟他鬧騰。

後來有一次她跟周善抱怨阿慶不解風情,直接說:“周善姐,你不喜歡他,就把他送給我吧。”

周善一愣,實在佩服這些年輕小姑娘的勇氣。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最後點頭答應了。

當晚阿慶喝得酩酊大醉,撲倒在周善的床邊又吵又鬧。周善左右尋不到那小妹,又不願意讓旁人看笑話,隻得親自照顧他。

或許私心裏,她又在期待著什麽。

周善不清楚,她將阿慶扶到小**,他不依,死纏爛打地抱著她,埋在她纖細的脖頸裏。

起先吐露出來的都是熱乎乎的酒氣,後麵卻有一陣濕涼劃過。

他嘟噥著說:“我為了你,為了你把我陽哥都趕走了,你怎麽能這麽對我?你為什麽要把我送給別人?我陽哥對我那麽好,這麽多年,從來沒有人在我每次生病的時候,都伺候在我床邊,他那麽頂天立地的一個大男人,我都為了你趕走了……你怎麽還可以把我送給別人?”

周善眼睛一熱。

她知道他從小沒爹沒娘,隻有一個妹妹,妹妹後來被拐走了,這麽多年他一直到處打工,就是為了找到妹妹。

他提到的陽哥是一起打工時認識的,他曾經說過,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他還說過,那是他除了妹妹以外唯一的親人了。

周善揉揉眼睛,拍著他的臉喊他名字,卻始終叫不醒他,她無奈,無力,不知所措。她陪著他在小**坐了半宿,身子都僵了,傷口又裂開了,疼得厲害。

她最後隻得叫來醫生。

這事動靜不小,那小妹也不知是怎麽傳的話,後來大家都知道了。

阿慶卻還固執地問她,是不是一定要把他送給別人?

她哽咽,他便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溫敬後來告訴她,他不肯再當司機,已經辭職了。至於有沒有離開B市,沒有人知道。

這場巨大的交通事故,改變了一些人的命運。

顧涇川從緊急治療後就被他父母帶走了,送到了國外最好的醫院。傳來的消息很少,但每次都是好消息。

溫敬知道,他應該是生病了,除了交通意外造成的傷以外,還有其他的病。

她隔幾天都會給他發短信,問候他一下,顧涇川回得很少,大部分時候回複也很簡單,說他很好,在做康複治療,很快就能回國。

同一時間,溫敬也在聯係裴西,他好像人間蒸發一樣,失去了所有的消息。

直到溫敬再一次告訴他,她沒有和方誌山串通,甚至拍了受傷視頻給他看,裴西才回過來一條訊息。

這一回他很謹慎,隻告訴她,他在A市。

出院這天是聖誕節,東澄實業的員工還特地為溫敬和周善開了party,慶祝他們康複歸來,就在蕭紫的公寓裏,一大群人吃吃喝喝,鬧到半夜,事後沒盡興的又轉向別處。好在第二天就是周末,一群領導也就睜隻眼閉隻眼,任由底下人鬧騰了。

溫時琛和蕭紫被鬧得最凶,一整晚所有的遊戲都好像為他們量身打造一樣,不是真心話大冒險就是殺人心理遊戲,每回蕭紫輸了接受懲罰,都是溫時琛背鍋。

其中有一個問題,被要求全場所有的人都回答,那就是迄今為止,被強迫做過什麽很爽的事。

有人回答是壁咚,也有人回答是**,還有人回答是玩遊戲輸了跟夜店的女孩回家,全程小鹿亂撞,總之這一類的答案各有奇葩之處,又都帶著難以啟齒的羞澀。

輪到溫時琛,他意有所指:“被大半夜支使去接一個醉鬼。”

蕭紫臉頰通紅,舌頭打著架:“喝醉了被強行送到不是家裏的地方。”

全場爆笑,吆喝聲不斷,大概所有人都很好奇那一晚喝醉的她以及在他家裏都發生了什麽。

這個遊戲不允許說謊,所以周善的答案是:“強行接受了一個不太熟悉的人送的棗糕。”

溫敬看她一眼,兩人都明白裏麵的意思,這是災難的開端。

眾人對答案很失望,紛紛表示看不出哪裏爽,逼著周善重新說,她隻得改口:“被迫愛上一個不合適的人。”

如此直白,又如此令人唏噓,大夥紛紛想掩飾尷尬,於是將槍口轉向溫敬。

她想了想,說:“被卷入一些奇怪的事,勾引了一個男人。”

說完這句話最直接的後果是,她被溫時琛提過去審訊了。從他問的問題可以看出來,蕭紫口風很嚴,於是她很認真地同溫時琛談了談,撇去所有危險因素,隻向他傳達出兩點。

她很喜歡這個男人。

但她還沒拿下這個男人。

溫時琛顯然不太信她的鬼話,但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隻得作罷。

眾人都離去後,溫敬、蕭紫和周善三個人躺在沙發上喝酒聊天,三個女人麵麵相覷,都不禁失笑。

周褚陽接到溫敬的電話時,剛從精神疾病醫療中心出來。他們在這裏找到了方誌山的個人長期病房,裏麵經過改裝有個簡單的書房,放的多半都是安和電子科技的核心資料。方誌山去接受治療前,他們偷了他的指紋才進入書房,最後找到了有關928工程中溫室畜牧的一些圖紙。

依舊不夠給方誌山定罪,不能將他繩之以法。

他和馮拾音一前一後走出來,手機響了起來,他忽然停下。馮拾音沒看路,撞到他後背上,捂著腮幫子說:“我靠你也太硬了。”

周褚陽沒理會他,直接走到一邊接通。

話筒那邊傳來好幾個女人的聲音,像是在玩什麽遊戲,又像是喝了酒,吵吵鬧鬧的。溫敬的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他勉強拚湊出一個意思,問他願意嗎?

他又伸進褲兜裏掏煙。

“喂,他們逼著我呢,你快說呀,說吧……”她又變成小貓的樣子,聲音軟軟的,帶著一絲乞求,“對你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

那邊忽然不鬧騰了,陷入異常的安靜中。

他忽然明白這通電話的意義,換了隻手握住話筒:“那聽清楚了。”他目視著前方,一條長路,燈火半明,望不到盡頭。單音節的字母卻異常清晰,“對我來說就幾個字母,D、H、C,現在會多一樣,溫敬。”

果不其然聽見電話裏的人捂著嘴悶笑,他又說:“好了?”

“嗯,好了。”溫敬裝醉被識破,大大方方地承認,“你怎麽那麽快發現?”

周褚陽抿抿嘴:“我看過你喝醉的樣子。”

“啊……”那邊幾個女人都笑了,似乎是在追問她什麽時候喝醉的,在哪裏,發生了什麽,她趕緊說,“這個問題留到下次討論。”

“好。”他點點頭。

馮拾音探過腦袋偷聽:“說什麽呢?這種時候還有功夫談戀愛?”見周褚陽繼續無視他,馮拾音急了,在他麵前左蹦右跳。

“我要跟你上頭聯係,告訴他們你三心二意!”馮拾音的話有點酸。

周褚陽大步朝前走。

“我靠我要告訴你上頭,你還是沒有反應?”

“聯係人都知道,案情特殊,她是核心受害者,沒有她的介入,很難找到裴西。”他雙手抄進口袋裏,依舊麵無表情。

“那你呢?把她當成線人啊?”

周褚陽又停下來,緩慢轉過頭看馮拾音。整個街道靜謐無聲,馮拾音被那道目光盯得狠了,不禁打了個寒顫,裝模作樣地左右看看,又吊兒郎當地笑起來。

“我瞎說、瞎說呢。”他傻樂。

周褚陽收回視線,繼續朝前走。上了車後,他拿出手機隨便玩玩,忽然點開百度,想了想還是按出幾個字母,手機顯示屏上光線照亮了他的臉,眼孔發白,黑黢黢的眼瞳旁埋著許多紅血絲,他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個詞看——soulmate,百度給出的最佳解釋是靈魂伴侶。

他的眼底逐漸浮現出淺淺的笑,這種笑帶著一絲寵溺,更多的是一種逐漸自迷霧中審視清楚的信念。

他忠於她的精神高度。

馮拾音不經意側頭,看見他一個人沒頭沒腦地傻笑著,叫了他一聲:“想啥呢?”

周褚陽關掉手機:“以後對她客氣點,她是你嫂子。”

馮拾音先是一愣,然後拍著方向盤大笑:“得咧,讓你點個頭可不容易。這回我心裏有譜了,哪還敢拿她開玩笑。”過了會他又看周褚陽,見這男人唇邊的笑還似有似無,他立即在心裏罵了聲,說出口的話又不自覺酸了,“你個傻帽男人。”

周褚陽斜睨他,好半天也爽笑出聲。

溫敬在去A市前回了趟老宅,老爺子照例還是念叨她的婚姻大事,溫家父子照例忙得見不到人影,她獨自一人又去了趟山上。

已經入冬了,再有一個多月就過年了。山上的樹木都已經開始凋零,樹葉變得枯黃,花兒也不如春日裏明豔了。

她站在山頂往下看,整座山依舊充滿朝氣,茂密幽靜,她沿途往上隻窺得一隅,如今也不過是看到它大致的外貌,遠還沒抵達它的中心。閉著眼睛張開手臂,任風聲穿梭於耳畔,就能發現它依舊神秘,從裏到外透著一股原始的張力,亟待人去開拓和征服。

晚上吃飯的時候溫時琛也在,溫敬拉著他嘮了些家常。老爺子尋機又問:“你跟蕭紫那丫頭是真的?不是又跟周善一樣拿來糊弄我的吧?自己身邊的人暴露了,就開始對你妹妹身邊的人下手?”

溫敬忍俊不禁。

老爺子又老生常談:“你也是,涇川都去了國外這麽久了,你也不關心關心。你們兄妹怎麽在這件事上讓人這麽不省心呢。”

溫敬見苗頭不對,趕緊接道:“爺爺,蕭紫是如假包換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都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我哥這事你得把把關。要是他倆分了,我就裏外不好做了。”

老爺子點點頭,附和:“這的確比較難處理,得好好對待人姑娘才是。時琛啊,過一陣子把她帶回來吃頓飯?”

溫時琛終於不得不把頭抬起來,看了溫敬一眼,又看了老爺子一眼,撂下碗直接走人。

老爺子一看不對,大斥:“你這是什麽反應,我要看看我未來孫媳婦,你有意見?”

溫時琛手搭在扶手上,彎著唇回頭:“我看你們倆一唱一和挺帶勁,就不想打擾了。”

老爺子筷子一丟,他隨即又說:“等領了證就帶回來,爭取明年讓你不止看到孫媳婦,還能抱上曾孫子,怎麽樣?”

“好,好好!”老爺子一下樂了,溫時琛又滿含深意地指了指溫敬,後者一笑,他無奈地走了。

溫敬扒了口飯,又叫徐姨開了瓶酒。

她跟老爺子說:“難得看大哥心情這麽好,估計這事也快成了。”

“他小子,從來不做沒把握的承諾。我也看出來了,他今天心情不錯。”老爺子把自己的杯子推過去,“來來,給我也來點。”

溫敬便和老爺子一來一往喝掉了一整瓶紅酒。她酒量好,隻是有點微醺,還沒醉,倒是老爺子神誌不清了。

她和徐姨扶著老爺子上床,老爺子在睡夢裏還琢磨著她的事,想著過兩天要自己聯係下顧涇川。

溫敬哭笑不得,一邊給他擦手一邊說:“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老爺子迷瞪瞪地睜開條眼睛縫兒:“真的?做什麽的?”

溫敬想了想,把被子往上拉,看老爺子已經完全撐不住,眼皮子直打架,她忽然急切說道:“真的,他是個軍人。”

老爺子半天沒反應,溫敬見狀有點失望,正要出門,卻聽見**的人呢喃了句:“軍人?軍人好,軍人硬氣……隻是有點苦。”

老爺子嘀咕了半天才徹底睡去,溫敬合上門,原地站了會,不自覺地擦了擦眼睛。

徐姨看她半天沒下樓,過來尋她。

“一大家子都是男人,沒個會疼人的,你平時上班那麽辛苦,來,徐姨已經給你放好洗澡水了。”

溫敬高興地挽住徐姨的胳膊。

“你呀,從小有什麽心事都瞞不了我,剛剛你爺爺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

“嗯。”溫敬吸了吸鼻頭,“他想起奶奶了,說當軍嫂很苦。”

徐姨一愣,蒼老的麵龐上也閃過一絲憂傷。溫敬忽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想要解釋,徐姨拍拍她的手:“沒事,都過去這麽多年了,我們都老了,誰還能像年輕時那樣計較,現在想起來都是遺憾多一些。”

溫敬其實不太清楚當年那些事,牽扯到一係列的人和過去。

徐姨歎了一聲氣,說:“你爺爺年輕的時候氣性大,在軍裏是小霸王,事事都想出頭,一年到頭沒個幾天是著家的,家裏裏裏外外都是你奶奶在操持。有一回他領了軍功,高高興興地回來,看見院裏有個小孩,撲上去就又親又抱,高興地讓小孩喊他爸爸,你奶奶聽見小孩的哭聲從屋裏跑出來,讓他趕緊把小孩放下來,後來才曉得那根本不是崇言,是隔壁鄰居家的孩子,和崇言差了一歲。而當時崇言就跟在你奶奶身後,有點怯生,已經完全不認識老爺子了,也不肯喊他爸爸。”

徐姨眼睛通紅,“不曉得的人哪裏知道一個女人獨自帶孩子的辛苦,偏偏孩子的父親還年輕氣盛,根本不能理解她。好不容易團聚幾天,又是不停地爭吵。等到崇言再長大些,和你爺爺越來越生疏,他才意識到自己丟了什麽,當時就開始申請調令,但已經晚了,你奶奶堅決要和他離婚。兩個人多年沒有認真在一起過,最終感情破裂,你爺爺沒有糾纏直接答應了,隻是要崇言的撫養權。當時你爺爺在軍部有些地位了,這事沒得商量,你奶奶隻得答應了。後來他就努力改善和崇言之間的關係,彌補他童年中缺失的父愛,但總是適得其反。”

缺失的永遠補不回來。

“但好在崇言根正,長大以後接觸到一些軍人,也逐漸理解你爺爺的苦衷,這麽多年雖說不親厚,但也相安無事地過來了。你奶奶過世的時候,他們父子都去看望了,你爺爺還一個人在墓地待了很久。那年梅雨季特別濕寒,回來後他腿上的毛病就沒斷過了。”徐姨搖搖頭,眼底飽含無奈,“你奶奶離開後我就來溫家了,照顧崇言和你爺爺,後來又照顧你和時琛,這麽多年過去,也不想其他的了,你們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溫敬抱住徐姨輕輕撒嬌:“爺爺這個老頑固,也太不解風情了。”

“他不是。”徐姨低下頭,“他對你奶奶有情,到死都還是一樣的。這事怪不了任何人,誰都沒有錯。”

話說到這邊及時打住了。

溫敬沒有鬆手,抱了徐姨很久。徐姨一邊輕輕拍她的背,一邊說:“你啊,以後千萬不要找軍人,真的會很辛苦。”

她反過來拍拍徐姨的背,輕輕說:“我不找,他也會找上門的……隻要他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