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未分開

十幾分鍾的路程硬是被他們走了半個多小時,馮拾音在飯館點了幾個菜,左等右等不見他們過來就先吃了,然後又坐在桌邊上等他們吃完。

“接下來怎麽辦啊?”他在桌下晃著腿,“也不知道裴西跑哪去了。”

周褚陽看了眼手機,又放下,不急不緩地說:“等找到中間聯係人,看能不能有實質性的證據,先把方誌山抓起來關幾天再說。”

“我覺得難,先不說熊成提供的這中間人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依照方誌山此人的性子,大概也不會透露身份,否則熊成早該知道他是誰了。”馮拾音又繼續晃腿,晃得桌子咯吱咯吱響。

周褚陽踢了他一下。

“方誌山現在應該也在縣城,今晚先住下來,明天再看情況吧。”

馮拾音沒有異議,識趣地去開房入住,特地要了溫敬對麵的房間。可臨到周褚陽進去,他卻不肯了,努著嘴示意對麵:“你下午不是在那休息的嗎?怎麽晚上要進我的屋了?”

溫敬正在開鎖,聽到這話愣住。

周褚陽擰開礦泉水喝了口:“嗯?”

“別裝蒜啊,你下午是不是睡人旁邊的?”馮拾音脫口而出又是一頓,“難道你們還沒發展到這一步?”

周褚陽掃他一眼:“想拆夥了?”

馮拾音立馬沒了脾氣,陪著笑臉說:“開玩笑呢,開玩笑。”連帶著對溫敬拱拱手,笑嘻嘻地將周褚陽迎進了門。

這邊溫敬一進去還沒來得及走到床邊,電話就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她遲疑了片刻還是接通。

“溫總。”話筒裏的聲音陰森冷靜,“接到我的電話意外嗎?”

溫敬鎮定地說:“不太意外。”

“看你是這反應,我當真有點後悔了呢,早知道我就該用一人換一人,拿蕭紫換裴西,這樣就不必繞這麽大彎子了,你說對嗎?”他停頓後又說,“我警告過你,看起來溫總並不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溫敬站在窗口,晚上起了霧,透明的玻璃上覆了一層水珠。她的手在上麵輕輕劃過,留下了鮮明的指痕。

“我放不放在心上重要嗎?”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方誌山似笑非笑。

玻璃上的水汽又變得朦朧,唯獨指痕留下的那兩個字特別清晰。

陳初。

她冷靜的麵孔被映入城市的倒影中,漸漸與黑夜相融。

“方誌山,別再試圖動我身邊的人。”

“你在威脅我?”方誌山冷笑,“媽的,老子長這麽大,還沒受過一個人的威脅!你挺有種的……行,行,我拭目以待。”

方誌山似乎又被激怒,對著電話大罵了幾句,最後在一片碎裂聲中,將怒氣盡歸於零。

窗邊的水霧越來越大,仿佛要將她吞噬了。

溫敬緊緊捏著手機,雙手按在床邊上,仍舊不可控製地輕微顫抖。她衝進浴室打開熱水,將蓮蓬頭對準自己不停地衝,她閉著眼睛深呼吸,終於在嘩啦啦的水聲中逐漸平靜。

她再次嚐試聯係裴西,她不停地給他打電話發短信,向他解釋這件事的巧合性,她幾乎是在求他快點聯係她。

這一夜注定孤枕難眠,她便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這期間她還不斷地聯係裴西,可惜那些電話和短信都像石沉大海一樣,沒有激起一丁點的漣漪。於是她不得不先回B市,周褚陽和馮拾音留下來繼續跟蹤方誌山。

溫敬一回城就接到溫時琛的電話,說老爺子身體不太好,讓她趕緊回去看看。她馬不停蹄地又往半山趕,臨近傍晚才回到家。屋子裏裏外外圍了一圈人,很是熱鬧。連平時公務繁忙,顯少能見上麵的父親溫崇言也在場。

溫敬先是規規矩矩地跟他打了聲招呼,這才問起怎麽回事。

原來是老爺子擔心兒孫大事,早早約了戰友們相商,尋覓到一大波青年才俊世家淑女,以給自己過生日為由在家裏辦相親大會,再以身體不好誆騙溫家三口子回來,逼著溫崇言主持大局,溫時琛和溫敬趕鴨子上架。

那邊老爺子笑得合不攏嘴,這邊溫家父子三人麵麵相覷,神色各異。

溫敬一夜沒睡,困得眼皮子直打架,敷衍了一陣就要離開,老爺子當即沉下臉來。溫敬唯恐惹得他生氣,高血壓再往上升,隻得笑著哄著,強撐著應付了整場,最後勉為其難地答應和其中一人處處看。

結果她一不回信息,二不接電話,對方將此事告狀到老爺子那,氣得老爺子大罵她不孝,最後還是溫崇言出麵來化解。

“這麽抗拒家中介紹,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有的話就帶回家給我和你爺爺看看。”溫崇言在官場說一不二慣了,在家裏倒還算溫和。

溫敬有苦說不出,低著頭不吭聲。

老爺子看她這樣更是恨鐵不成鋼:“起先她和涇川在一塊,我甭提多高興了,就等著他們早早結婚,給我抱上外曾孫了,誰知道……我問你,涇川對你哪裏不好?”

溫敬吧唧了下嘴:“沒有不好。”

“那你為什麽要和人家分手?”

“我……”溫敬停頓了片刻,還是閉嘴了。

“涇川那多好的孩子,你不肯好好珍惜,真是、真是氣死我了!”老爺子捶著拐杖憤懣不平,“我是最喜歡他,也最看重他。反正我不管,你不肯跟別人處也行,你重新跟涇川處。”

溫敬:“爺爺,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對上溫崇言不怒而威的眼神,她又重新閉上嘴。

“既然爺爺這麽喜歡涇川,如果不是原則上的問題,就不妨再試試看?”溫崇言似是商量著說。

溫敬不習慣和他討價還價,也自知今天這樣的場麵,不管她怎麽倔,都逃不過爺爺那關。思來想去,她隻得點頭。

“既然你同意了,就要好好地跟涇川相處。諾,這兩張是西山風景區的票,你和他一塊去玩。不要動歪心思,去了西山有人接應你們,記得傳合照給我看。”老爺子當即拍板,連反駁的機會都沒給她,就進屋去了。

溫崇言又在沙發裏坐了會,待茶涼去,他拿起身邊的衣服:“我也先走了,在家裏好好陪陪爺爺。感情的事還是要自己做主,但老人的眼光未必差,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溫敬點點頭,目送他走遠。

她不能單獨約顧涇川出去玩,隻得叫上蕭紫和阿慶一起,誰料阿慶那毛頭小子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跟她磨蹭了一晚上,最後問她能不能也叫上周善,溫敬想當回好人,就答應了。可周善是溫時琛的秘書,有什麽安排總要知會頂頭上司,於是這場既定的二人行,最終演變成了六人行。

最尷尬的還是溫敬。

阿慶全程眼睛都膠著在周善身上,周善雖然話很少,但偶爾也會在這尷尬爆棚的空間裏應上兩句,來緩解氣氛。蕭紫和溫時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兩人從一上車就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一個戴著耳機聽歌,一個雷打不動地看文件。

而顧涇川,沉默安然是他,永遠也不會嫌平淡的一杯白開水也是他。溫敬有時候是真的佩服他身上那股氣定神閑的氣質,好像真的天塌下來,他也不會自亂陣腳,唯一能讓他慌亂的,恐怕……

自從那天在電梯口分開,他們有一陣子沒見了。

溫敬讓司機打開音樂,輕聲問身邊的人:“最近在忙些什麽?”

“之前跟你提到過的研究課題,已經在做初步的數據調研,等弄完這些就又要在實驗室閉關了。”顧涇川轉頭看著她,白皙的臉頰上全無一絲血色。

溫敬打量他全身上下:“還在喝徐姨送過去的湯嗎?”

“嗯,徐姨手藝很好,我快上癮了,很怕去了實驗室還想著她煲的湯。”

“那就打電話讓徐姨給你送,做研究本來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身體才顯得更加重要,你別把自己弄垮了。”她想了想,又說,“要不然讓徐姨每天給你送研究所裏去吧?”

“不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失落的神色,然後將頭轉向窗外,“放心吧,我的身體沒事。”

溫敬見他有些疲憊,就沒再說話。

前往西山的路程不算近,開車過去要兩小時。因為出門時間較早,他們一行到西山山腳下時,剛剛過八點。溫敬與等候他們的人接上頭,直接從VIP通道進入西山。

西山風景秀麗,奇石山巒層出不窮,雲海間霧氣繚繞,堪稱人間仙境,被當地人稱作“小黃山”。現在正值深秋,山上紅楓盛開,遠遠望去就像一片紅海。

他們商量後還是決定分開走,中午在半山的休閑區集合。溫敬自然是和顧涇川一組,一路向著西南方向去尋花海。起初兩個人還興致勃勃,一路談笑,可沒走多遠,顧涇川的體力就跟不上了,走得越來越慢,溫敬要來扶他,他卻不肯,在小商店買了根簡易的拐杖,自己拄著往上走。

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藍色的運動服,襯得臉色愈發蒼白。細長的腿在空空的褲管下打著晃,每走一步都顯得很吃力,卻為了不讓溫敬擔心,他一連催促她快點走,往前走,別回頭……

溫敬不肯,非得跟在他後麵。

可這樣看著他瘦骨嶙峋的背影,蒼老如年過半百,不知為何就讓人眼睛發酸。溫敬低下頭,緩慢地走了兩步,然後快步衝上前,強行挽住他的手臂。

“我陪你走吧。”她努嘴笑,“大博士平時在實驗室待久了,連爬個山都細條慢理。等你這樣走下去啊,天黑都到不了半山。”

顧涇川愣了愣,看著兩個人挽在一起的手臂,終究沒有再拒絕。可他時不時的踉蹌,還是令溫敬感覺到吃力,他仿佛隨時能倒下一般,身體的重量幾乎都依附在唯一的支撐上。

難怪他先前隻肯用拐杖。

在溫敬第三次跟著晃了晃後,顧涇川撥開她的手,微笑著說:“我自己來吧。”

溫敬不允,拉住他的手臂,他卻一再拒絕。

“溫敬。”他的眼底浮現出苦澀,和唇邊的笑相融,“我是一個男人。”

她悻悻鬆手,可這樣的結果就是看他更加吃力地爬著台階,走兩步便要停一停,然後再往上麵走,偶爾回頭看她一眼,依舊是溫柔地讓人想哭的神情。

好不容易到了半山,其他人早就等在那裏,見顧涇川臉色煞白,都關心地幾句,他一概推脫說沒事。

休閑區有燒烤和簡餐,蕭紫原本提議一起去BBQ,溫敬考慮到還有半山沒爬,建議大家節省體力。眾人沒有異議,於是就去點了幾個菜,匆匆吃完。

溫時琛和蕭紫興致未滿,休息了半個小時又繼續往上,周善體力不支,阿慶陪著他留下來休息。幾個人坐在木質的長廊下午,顧涇川累了許久,很快便靠著欄杆睡著了。

溫敬去小商店裏買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手指擦過他的臉頰時,發現他皮膚冰涼。她又小心翼翼地握了握他的手,依舊溫度不高。

她隻得將毯子重新掖了掖,蓋住他全身。

重新坐回去時,周善來到她旁邊。

“他是發燒了嗎?”

“沒有。”溫敬說,“身體有些涼,我感覺他的情況有點不太好。”

“不要多想,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你也知道做研究經常日夜顛倒,往往都睡不了幾個小時。”周善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從身邊遞過來一瓶水,“你是因為擔心他不能吃燒烤,才提議吃簡餐的,對嗎?”

溫敬一愣,看了眼周善,沒有應聲。

“抱歉,我不是想打探你們的隱私,純粹是,感覺你有點無奈,所以才……”

“我明白。”溫敬點點頭,“我和他分開很久了,沒有任何波瀾的一段感情,現在想起來可能更適合做朋友,隻是有些擔心他的身體。”

周善微笑:“可是很顯然,在他那裏,你們還沒有分開。或者,他認為從來沒有分開過。”

“他是個執著的人,他以前將感情比喻成科研,總要規規矩矩一心一意地完成。”溫敬回想起當初那段采訪,有些失神。

他的確很容易就讓人心軟。

“有點無趣。”周善評價,她的目光似有似無地瞥向在一旁傻看著她的阿慶,“有點憨實。”

溫敬反應遲鈍地“啊”了一聲,好像領會到什麽,與周善相視一笑。

“我也不懂什麽才是真正的愛,是有趣,有才華?還是能讓一個人始終保有新鮮感?但我漸漸明白,當我以為生命裏某些原本板上釘釘不可能改變的事物,因為一個人的出現而開始發生變動時,想必這個人帶來的就是所謂的愛了。而有關這份愛的深淺,就要看他帶來的變動究竟是風過無痕,還是天翻地覆了。”

溫敬想笑:“你說得好像是在迎接一場災難。”

“如果最終的結局是相安無事就好了。”她低下頭,終究顯露出一絲寂寥。

過了好一會,她又問:“你有這種感覺嗎?想象著一個人來到了你的生活中,他所帶來的,是一場充滿喜悅與甜蜜,衝動與懲罰的災難?”

溫敬下意識地點頭,又下意識地看向顧涇川,最後還是低下頭。

她依舊沉默,直到手機震動了下。她掏出來看了看,已經很少有人會不用電話和微信,而是用短信跟她聯係了。

阿慶遠遠看著,也不知道她們在聊些什麽,最後兩個女人都低下了頭。他焦急地撓撓頭,正要過去看,卻見溫敬忽然抬頭,衝他笑了笑。

他簡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周善問:“笑什麽?”

“明明不是什麽好消息,卻因為能收到這個人的消息而感到高興,這大概就是你說的災難吧。”溫敬的笑中帶著一絲苦澀。

周褚陽發來的短信是:方誌山行動可疑,你在哪裏?

溫敬很快回到:在西山。

她又握著手機等了會,沒看到回應,恰好顧涇川醒來,她緩慢地將手機重新收回口袋中,然後朝他走過去。

周善始終溫和地打量著她,注意到她動作輕柔,目光沉靜,明豔的臉頰上時常帶一抹諱莫如深的淺笑。

隻是那笑始終都難抵達眼底深處。

她身邊的人就不一樣了,畢竟眼神不會騙人。

碰觸到顧涇川試探的目光,她攏著頭發微笑,禮貌地轉過頭去,不再捉摸,不再探索。

下午三點,他們四人久等不到溫時琛和蕭紫,便率先下山離去。這回坐了纜車,不到十分鍾便到了山腳。

顧涇川極難得地鬆了口氣,露出笑容,連帶著毫無血色的臉也紅潤了些。回程路上就顯得熱鬧了許多,不知怎麽聊到生物繁衍的話題,阿慶表現地很感興趣,抓著顧涇川不不停地問,而後者也相當有耐心,一一為他解疑。

周善和溫敬自然就聊了些女人間的話題,從最新的護膚品到包包,竟然都誌趣相投。

溫敬感慨:“以前隻顧著工作,倒真沒想到你也挺健談。”

周善巧語連珠:“大概是應了那句話,遇見對的人,說幾天幾夜都不嫌多,遇見不對的人,半句都是吝嗇。”

“你這樣比喻,似乎含沙射影?”溫敬瞥了眼前座毫無反應的阿慶。

周善失笑:“真理適用於任何人,包括你,和你短信裏那位。”

溫敬指了指她,被噎得無話可說。她正想著如何回擊,手機卻突然響起來。

那一聲在封閉的空間裏起的非常突兀,一下子引來多雙眼睛。

溫敬卻盯著手機上那串號碼愣了愣神,有些難以置信。

周善輕輕推了她一下:“溫敬,怎麽了?接電話呀。”

她緩慢“啊”了聲,趕緊接通,將電話放在耳邊。因為她反常的表現,所有人的目光都還聚焦此處。

她輕輕喂了聲,裏麵的聲音搶先而出:“你離開西山了嗎?”

“嗯。”她聽見他的聲音帶著急促的呼吸,又問,“怎麽……”

話還沒說完,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從側麵衝撞過來。所有人都未注意到旁邊突然衝出來的重型卡車,等反應過來時,已經在車廂中猛烈旋轉,不停地跟隨著車身翻轉。

溫敬緊緊握著手機,她臉上全是血,意識逐漸模糊,但她依稀還能聽見裏麵傳出來的聲音。

喂……溫敬……

溫敬本能地去摸手機,聲音卡在喉嚨裏,她拚命呐喊:我在這,我在這……

她使勁地朝著手機的方向爬,半個身子探出了車窗,使勁地往前爬。

忽然手機暗了。

後來,整個世界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