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兩個大預言家
兩個大預言家(一)
《法國史》第379頁——“亨利二世之死”。
公曆1551年,國王亨利二世46歲,是一位集中世紀歐洲王室的榮華與頹廢於一身,並有些怠倦感的君王。最近,他得知了流傳於巴黎城中的一些傳聞。傳聞是關於一個地方醫生的,這個醫生采用了奇妙的方法,拯救了瘟疫流行的市鎮,並準確地預言出許多人的未來和天災——此人名叫米希爾·諾查丹瑪斯。
國王對這個被民眾稱為“大預言家”的人十分感興趣,命人以“皇家顧問”的身份將其召進宮廷。
“聽說你能預知人的命運?那麽,你能準確地說出我將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怎麽死去嗎?”諾查丹瑪斯初次被召進宮時,亨利二世如此問道。
諾查丹瑪斯直視著國王那雙沉溺於酒色的眼睛,過了一會兒,冷靜地說:“國王陛下,看來,這個預言事關陛下的健康。陛下在享受榮華富貴的生活之餘,也許總擔心會染上什麽病吧?然而,請陛下放心,陛下絕無因病而縮短壽命之虞。這一點,我很清楚,可是……”
國王聽後本來已很放心,但接著又聽到這個“可是”……。國王麵帶愁容地反問道:“可是!可是會怎麽樣呢?”
“啊!這是我出言不慎,並無他意。請陛下當它作耳邊風吧。”
諾查丹瑪斯沒有說下去。國王反而不安了:“不,一定要把剛才的話說清楚,不必隱諱。這是我的命令。”
諾查丹瑪斯遲疑不決,可國王一再追問,無法拒絕。他像不便說出口似的,張開了沉重的嘴:
“那就容我稟告吧。實話跟您說,我從剛才起,就一直忐忑不安,心想陛下莫非要因疾病之外的什麽傷心事而喪失生命,最後落得如此下場?這也許是陛下頭腦深處之傷引起的——有那麽一天,在城外會發生這麽一件事,陛下的腦部被銳利的武器刺進去,也許此傷要奪走陛下的生命。”
談吐彬彬有禮,卻是冷酷無情的宣判。列席的家臣和女宮官們都屏住呼吸。國王臉色蒼白,身子發抖,一時沒有說話。接著,他像呻吟似的低語道:
“是腦部嗎……那太可怕了。像那樣可怕的傷,如果不是在戰場上,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這麽說來,莫非要對薩瓦家族(當時統治著法國北方的宿敵)開戰。敵人攻到城外,我可能在戰場上喪命。諾查丹瑪斯,我且問你,那將是什麽時候?再說,這難道是命裏注定,怎麽也無法逃脫的嗎?”
“是的,很遺憾,是無法逃脫的。這就是陛下的命運……這一天,以我看來,今後十年之內,將要到來。”
諾查丹瑪斯不再說話了。國王繃著臉,瞪起雙眼直盯著他。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啊!我為何死得如此淒慘?我作為大法國皇帝,由神的代表(羅馬教皇)授予王冠……我是向教會捐贈了三萬歐洲貨幣的最大信徒。當此危難之際,上帝為何不救救我呢?”
國王抽抽搭搭地哭個不停。諾查丹瑪斯一言不發,帶著同情的神色,直望著國王。過了一會兒,他靠近國王,以安慰的口吻說:
“陛下,請勿過分憂傷……此事並非陛下一人。就說我吧,死時全身將會浮腫,在極其痛苦之中死去。人不是因傷,就是因病,遲早都會死的。盡管如此,我們也應該看作是一種福分。因為我們未來的子孫,人類未來的一切,也許會在這千年之間由於某種可怕的原因而全部滅亡。與其那樣,不如在晴空麗日之下,玫瑰盛開的現今世界裏了卻此生,豈不更為心安理得嗎?”
盡管百般安慰,國王還是不樂意聽,他帶著焦慮和惱怒的口吻命令道:“那是遙遠未來子孫的事,就隨它去吧!我自己的命要緊。你且退下——布羅依斯(宮廷顧問),你去把馬爾斯·巴特叫來,讓他替我重新占卜一次,我想聽聽他的意見。”
諾查丹瑪斯離開後不久,布羅依斯將皇家占星師馬爾斯·巴特帶到了國王的麵前。國王像看見救星似的抓住馬爾斯·巴特的手,將剛才諾查丹瑪斯所作的預言向他轉述了一遍,並希望得到他的詮釋。
“巴特,你一直是我最信任的占星師,現在請你誠實地告訴我,我的命運是否真的會像諾查丹瑪斯所預言的那樣?”
馬爾斯·巴特向亨利二世深深地鞠了一躬,臉上洋溢著溫暖的微笑:“親愛的國王陛下,請恕我直言——您怎麽能輕信一個民間占星師的話呢?”
“可他不是個普通人。”國王憂心忡忡地說,“我聽說過許多關於米希爾·諾查丹瑪斯的傳聞。他用奇妙的方法驅趕了城鎮中的瘟疫,他還能一語道破人們的未來和命運,準確地預報各地即將發生的地震和洪水,並讓當地人很快轉移到安全地區去——對於這樣一個奇人所說的話,我怎麽能不放在心上呢?”
“沒有錯,陛下。”馬爾斯·巴特平靜地說,“諾查丹瑪斯也許確實不是個平庸之人,但那並不表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事實上,我以前曾和他見過麵,在與他交流和接觸之中,我感覺到他在某些方麵確有過人天賦,但同時,我也在他所做出的諸多預言中發現了不少的謬誤。比如說,他今天對您的命運所作的預測,就是完全錯誤的。”
“是嗎?你怎麽能如此肯定?”國王將信將疑地問,但臉色已明顯緩和了許多。
馬爾斯·巴特哈哈大笑道:“親愛的陛下,我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為早在諾查丹瑪斯為您預言之前,我就已經通過天上的星象準確地看到了您的命運——陛下,在我看來,您完全不必為疾病或意外等事擔心,星象上顯示,您會活得健康而長壽——當然,我這麽說的意思並不是指諾查丹瑪斯有意要騙您或恐嚇您。他隻是將另外一個人的命運錯誤地當成是您的命運了。”
聽到這裏,國王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很明顯,他更願意聽從或是相信他的宮廷占星師為自己所作的預言。國王高興地邀請馬爾斯·巴特共進晚餐,並獎賞給他許多的金錢。
此事之後,國王亨利二世似乎完全忘記了諾查丹瑪斯那“不吉利的預言”。他依然沉溺於享樂之中。直到1559年7月,再過一個多星期,那恐怖的期限便要完結了。那一天,正是國王同父異母的小妹妹瑪格麗特王妃舉行結婚典禮的喜慶日子。
這是令整個皇室都為之高興的事——國王的宿敵薩瓦家族的主人薩瓦公爵居然當了王妹的丈夫。這當然是出自王室的策略,想通過高層的政治婚姻來減少法國王室與薩瓦家族戰爭的可能性。
國王之所以殞命,也許是命中注定,無可奈何的。
1559年7月1日(諾查丹瑪斯預言的“十年之內”的倒數第十天),國王一時興起,在王宮外寬闊的院子裏,居然要與一個貴族比試槍法。
“來一個歡慶的餘興吧!”國王說,並把新婚夫妻和貴族們帶到院子裏。他指著一個年輕的貴族,興高采烈地說,“你來與我比試槍法!”
被指定當對手的,是國王的近衛隊長、年輕的伯爵,名叫蒙哥馬利。因為他身材魁梧、武藝出眾,又是富有作戰經驗的勇士,所以人們稱他為“獅子”。
年輕人感到為難,反複以國王喝醉為由,堅決拒絕交手。然而,無奈國王執意命令,最後隻好從命。
說起來是比武,實際上隻是做個樣子而已。槍尖用厚布和皮革包了起來。蒙哥馬利伯爵心想:就這樣打上兩三回合,巧妙地讓國王取勝也就行了。
萬萬沒有想到,在第二個回合,悲慘的事故突然發生了。國王首先刺中了伯爵的頭盔,當伯爵向國王的頭盔反刺時,不知怎的,伯爵槍尖上的護刃皮套突然脫落下來。那磨得十分鋒利的槍尖,從用黃金做的鳥籠型頭盔縫間使勁穿了過去,刺中了國王的眼睛。國王慘叫一聲,仰麵躺在玫瑰盛開的庭院裏。
伯爵驚慌地抱起國王,醫生們也跑了過來。然而,槍傷禍及腦部,已經無法可醫了。盡管竭力保住了一口氣,但國王已經完全瘋了,像禽獸一樣在宮中到處打滾。到第九天的夜晚,國王終於斷了氣。
這一天,恰好是諾查丹瑪斯的預言中“十年之內”的最後一天夜晚。
到了這時,宮中全體人員才又吃驚地想起當初預言的事。人們清楚地明白過來,諾查丹瑪斯在第一次見麵時,一眼就看到了國王在悲慘的事故中喪命的情景。後來,他們又更加驚詫地在諾查丹瑪斯於1558年出版的《諸世紀》一書中發現一首準確描述該事件的四行詩——
《諸世紀》第一卷第三十五篇:
“年輕的獅子會打倒老人。
在花園裏一對一決勝負的比武中,
他刺中了黃金護具裏的眼睛。
兩處傷合為一處,狂死必將來臨。”
宮中的大臣們想起,這本書出版之後,諾查丹瑪斯也送了一本給亨利二世。按理,國王是看到了這首詩的,可他顯然不懂其中的意思。
當然,國王做夢也不會想到其中寫有與自己有關的事。也許國王在與諾查丹瑪斯初次見麵之後,就感到頗不順心。因此,對諾查丹瑪斯的著作,國王從一開始就不想認真閱讀。
人們認為目前的狀況再清楚不過了。毫無疑問,諾查丹瑪斯是一位傑出、神奇的預言師。而皇家占星師馬爾斯·巴特則不知是出於何種原因(可能是判斷失誤了,也可能當時根本就是出於阿諛奉承而胡說八道)做出了錯誤的預言。不管怎麽說,兩人的待遇在此事之後出現了天壤之別。諾查丹瑪斯幾乎被人們喻為神明,而馬爾斯·巴特在成為笑話的同時,也越來越多地被人厭惡和反感,人們都稱其為“皇宮中最大的騙子”。終於,在亨利二世死後不到半年,馬爾斯·巴特便被新國王趕出了皇宮,原因是其“除了溜須拍馬之外一無是處”。
時至今日,亨利二世仍然是法國曆史上死得最具傳奇色彩的一個國王。
兩個大預言家(二)
陸華伸手去翻書的下一頁。柯頓用手肘碰了碰他:“喂,幹什麽呢?”
“啊……”陸華醒過神來,手指伸到眼鏡框中去揉了揉眼睛,“這本書寫得真吸引人,我不知不覺都沉浸其中了。”
“你還看上癮了呀?”柯頓說,“我們看這本書的目的你沒忘吧?”
“當然沒忘。”陸華說,“可是剛才那個故事中的主角分明就是亨利二世和諾查丹瑪斯呀,我們真正想要了解的馬爾斯·巴特在整個事件中隻是個配角——他的作用似乎就是為了襯托大預言師諾查丹瑪斯的。”
“可是對於我們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不是嗎?”蘭茜愉悅地說,“我們通過這個故事得知了馬爾斯·巴特這個人隻不過是個擅長阿諛奉承的小人而已。他大概根本就沒什麽真本事——如果他連國王的命運都無法預知的話,又怎麽能預知幾百年後人們的命運呢?”
“又回到起初那個問題了。”肖恩對蘭茜說,“如果馬爾斯·巴特真的是個沒有真本事的騙子的話,那你怎麽解釋在他的詩集中準確預言出了後世幾百年將發生的重大災難這件事?”
“嗯……”蘭茜囁嚅道,“我想,也許他對未來的事做了些猜測,恰好蒙對了而已吧?”
柯頓望著她說:“蘭茜,你現在預測一下下個周末會發生什麽事,蒙一個給我看看?咱們別再自欺欺人了,好嗎?”
蘭茜沮喪地垂下頭,目光渙散。
“好了,我們也別瞎猜了。”陸華拍了拍手中的另一本書——拉裴特夫人所著的《乞求的後麵》,“這裏不是還有一本和馬爾斯·巴特有關的書嗎?也許我們能在這本書中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對,快翻開來看吧。”柯頓說。幾個人再次打起精神。
這本《乞求的後麵》似乎是本文集,全書由十多個獨立的篇章組成。其中第四章的標題叫作“我的朋友馬爾斯·巴特”。
以下是此章節中的一些節選:
(第63頁)很明顯,生活在巴黎城中的人不是每個人都和我(注釋:在此指拉裴特夫人本人)一樣,能交上一位生活在皇宮中的朋友,特別是像馬爾斯·巴特這樣一位在皇室中有著極高地位的人。他不僅是國王的親信,同時還是一個有著傑出天賦的學者。他有一種神奇的能力,這種能力使他當上了‘皇家占星師’。國王和大臣們在做出重大決策之前都會先詢問他的意見——足見馬爾斯·巴特在皇宮中舉足輕重的作用。但不管別人怎麽羨慕或嫉妒,馬爾斯在宮廷中的地位仍然是穩如磐石、不可動搖的。有幾個人能做到像他一樣,僅靠觀察天空和星象便能對未來做出預測呢?
(第66頁)……我的幸運來源於馬爾斯對於文學創作(尤其是詩歌)的熱愛。也許是因為我在巴黎城中也算是小有名氣,所以這位皇家占星師總愛到我家中來做客。我和丈夫,以及我們的小兒子都十分喜歡這位彬彬有禮、始終麵帶微笑的客人。他一點兒架子都沒有,甚至允許沃爾塔拉(拉裴特夫人的小兒子)坐在他的膝蓋上,揪他的山羊胡子玩兒,還給他取外號‘山羊叔叔’。我和丈夫擔心沃爾塔拉的失禮會令這位在皇宮中備受尊敬的大占星師生氣,但馬爾斯卻被逗得哈哈大笑——他真是一個平易近人的人,和他相處時一點兒拘謹和緊張的感覺都不會有。更難能可貴的是,馬爾斯每次來,都會給我們講一些皇宮中的佚聞和趣事,這些成了我日後的寫作素材。當然,他也會花整整一下午時間坐在我家的壁爐旁邊讀我的小說手稿,並提出他的見解和感受……多次之後,我和這位皇家占星師的關係越來越好,幾乎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
(68頁)這一天下午,馬爾斯在我家的花園裏說出一番令我震驚的話,我幾乎認為他是頭腦發熱而說的胡話,但他嚴肅而略帶憂鬱的臉又讓我感覺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也許他真是發自肺腑地向我傾訴心中的苦惱?我無法做出準確判斷,隻能在夜晚將下午與他的對話整理出來——
馬爾斯盯著一株龍舌蘭發呆,我以為他在想心事,便沒有打擾他。沒想到他突然對我說:“拉裴特,你知道嗎?在我心裏,有一個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除了我那已過世的父母之外,我從沒對任何人講過。因為,你知道,在皇宮中是不能隨便亂說話的,況且我也找不到足以令我信任的人——直到,我遇見了你——我感覺你是一個能傾聽我的苦惱,並為我守住秘密的人。是這樣嗎?拉裴特,你是能讓我信任的人,對嗎?
我意識到不管我怎麽回答他都是會說下去的,因為他的提問聽起來更像是在問他自己。既然如此,我為什麽不讓他放寬心,替他分擔一些煩惱呢?我對他說:“馬爾斯,作為你的朋友,如果能幫你分擔一些心中的苦惱,自然是我的榮幸。你有什麽事情盡管對我講吧,我保證會幫你保守秘密。”
沒想到我簡單的幾句話竟然令馬爾斯表現出十分感動的神情,似乎他等候這一刻已經很久了。他鼓足勇氣望著我,說出了令我驚訝的話:
“拉裴特,我……其實,根本就沒有觀星象的本領。當我每次故作神秘地抬頭仰望天上那些星星和天象的時候,感覺和你們這些普通人一模一樣——那些散布在天上數不清的星星對於我來說就像是隨意撒在簸箕裏的黃豆一樣,雜亂、無序,毫無規則可言,一點兒意義都沒有!老實說,我在觀星象的時候頂多就隻能看出第二天下不下雨。噢——但我的職務卻是皇家首席占星師,這不是天大的諷刺嗎?”
毫無疑問的,我驚呆了。我不敢肯定自己的耳朵有沒有出錯,但我卻能肯定這番話對於馬爾斯·巴特來說意味著什麽。我瞠目結舌地說道:“馬爾斯,你的意思是……可是,你以前明明就做出過很多次準確的預言呀。比如說,你去年不是還為國王預測出了南方動亂的事情嗎?”
馬爾斯·巴特緩緩搖著頭說:“不,你沒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我隻是一個掛著名號的占星師,原因是我對占星術一無所知。我甚至認為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人和事是毫無關聯的——可是,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占星師並不代表我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呀。”
我確實沒懂他的意思。事實是我更加糊塗了(在沒有聽到他說下麵這番話之前,我認為占星術是唯一可預知未來的方法),我茫然地望著他。
馬爾斯歎了口氣,向我解釋道:“從我小時候起,我就發現我有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我總是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這些夢在不久之後就會成為現實。一開始我以為是湊巧,但日子長了,我便明白這是我與生俱來的一種特殊能力。拉裴特,你知道,我出生於韋爾農(法國地名)的鄉下。為了擺脫窮困的生活,在我25歲那年,我隻身一人來到巴黎的皇宮,並以占星師自居。為了能使國王相信我有預知未來的本領,我將在夢境中看到的一些事情告訴了他,並謊稱這是使用占星術預測的結果——當然,這些事不久之後都應驗了,我自然得到了國王的賞識和信任——上帝保佑,我當時隻想借由這種特殊能力混口飯吃而已,根本沒想到會受到國王如此的重用,他竟封我為皇家首席占星師!拉裴特,你明白我所擔心的事情了吧?如果有一天國王發現其實我對占星術一無所知,這麽多年其實一直都是在欺騙他的話,你猜他會怎樣?”
馬爾斯·巴特說到這裏,已經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了。我凝望著他,用了整整五分鍾的時間來接受和理解他剛才所說出的這番匪夷所思的話。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會錯意了——老實說我此時的大腦變得既遲鈍又呆板。我對他說:“馬爾斯,我不明白,你是不是真的會占星術——那有什麽要緊?隻要你能幫國王預測出未來幾十年可能會發生的事——我看他才不會在乎你用的是什麽方法呢。你在皇宮中這麽多年都深得他的信任和重用,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依我看,你就算是直接告訴他,你的預言來源於睡夢中所見,那也無妨——興許他還會覺得很神奇、有趣呢。”
馬爾斯像是被我的話嚇了一大跳,他臉色慘白地說道:“不,拉裴特。你顯然是沒有意識到占星術與夢境預言的區別所在。占星術是被人們所認同的一種高級而神秘的預卜方式,它代表的是一種被人崇拜和尊敬的職業。但是,當一個人對你說,他能在夢境中看到未來即將發生的事——而且幾乎全是災難的時候,你會怎麽想?”
我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馬爾斯的臉上已經全無血色了:“是的,你也想到了,對吧?人們會把這個人視為不詳的使者、異端和魔鬼!甚至把他當成會某種邪惡法術的巫師——認為是這個人將災難帶來的!拉裴特,我不想被綁在十字架上燒死,也不想跟石頭綁在一起被沉入水底——你現在明白了,這個秘密我為什麽隱藏在心中這麽多年都不敢講出來!本來我是打算將它徹底帶進墳墓的,但我憋在心中這麽多年,實在是受不了了!所以我才把它告訴了你。”
我不知道他是出於激動還是恐懼——總之他在瑟瑟發抖。我當時真是百感交集,心情無法形容,所以呆站在那裏好幾分鍾都沒有說話。直到我想起最近聽說的一些事情,才決定以此來開導一下他:“馬爾斯,我聽說最近從拉昂(法國地名)來了一位地方醫生,好像叫……諾查丹瑪斯。這個人會用一種奇妙的方法來治愈瘟疫,並且,他還能預言出人的未來和天災。雖然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但我敢肯定他也不是個占星術師——馬爾斯,這個人現在在巴黎城中十分活躍,不但沒被當成異端、巫師,還受到很多人的尊敬和推崇——所以,如果你也和他擁有同一種能力的話,你就完全沒必要擔心剛才所設想的那些事,對嗎?”
“遺憾的是,我並非和他擁有同一種能力。”馬爾斯神情沮喪地說,“拉裴特,這個人現在在巴黎城中如此出名,我又怎麽會不知道他呢?事實上,我不但認識他,還和他見過麵。”
“你和諾查丹瑪斯見過麵?你們談些什麽?”
“談了很多。通過和他的交談,我了解到,他確實和我一樣,都不是通過占星術來預卜未來的——但他預知未來的方法和我完全不同。我是在夢中看到未來,而諾查丹瑪斯卻根本不用睡,隻需要在一處安靜的地方冥想,就能看到一幅幅關於未來世界的神奇畫麵。他確實是個奇人。在和他的交談中,我得知他對於未來的某些預言和我在夢中所看到的是完全相同的!由此可見,他和我的能力大概不相上下。但可悲的是,我們倆的能力有一個根本的區別——”
我迫切地望著馬爾斯,等待著他繼續往下說。
馬爾斯悲哀地歎息道:“諾查丹瑪斯能預見到未來所發生的所有事,包括好事和壞事;但我,卻隻能預見到各種各樣不同的災難。也就是說——”
他靠近我,用淒惻的眼神凝視著我,低聲道:“我幾乎從沒做過美夢,我的每一個夜晚,都是在噩夢的陪伴中度過的。”
我被他的話嚇得倒吸了幾口涼氣,我捂住嘴,神情駭然:“你每天晚上……都會做這種預示災難的噩夢?我們的未來,會發生這麽多災難嗎?”
馬爾斯反過來安慰我道:“別擔心,拉裴特。我所夢到的這些災難並不一定都是發生在現今的,有些可能會發生在幾十年後,而有些甚至發生在一兩百年後——那已經不值得我們去操心了。比較起這個來,我目前的處境更令我擔憂——諾查丹瑪斯可以利用他的預知能力來為人治病,替人消災,並告訴人們關於未來的一些趣事,這使得人們把他當作神使一般崇敬;但我呢,一旦開口,就全是一些恐怖的大災難——與他相比,我豈不是成了魔鬼的使者?”
我關切地問道:“那你有沒有把你夢到的這些大災難告訴別人?”
“當然沒有。但我把它們都記錄了下來,放在我家裏一個秘密的地方。”
我思索了片刻,想到一個問題:“馬爾斯,如果……你隻能預知未來的災難,那麽當國王問到你其他事情的時候,你怎麽辦呢?”
馬爾斯·巴特發出幾聲幹澀的苦笑:“拉裴特,說了這麽久,你終於明白我的難堪處境了!正如你說的這樣,由於國王對我的重用和信任,他現在在決策很多大事之前都會要求我用‘占星術’來做一次預卜,以便聽取我的意見。想想看,這對於我來說是多麽為難的一件事!如果他要問我一些關於戰爭、動亂或者誰要死了這一方麵的事,我還能準確地告訴他;但他要是問我諸如‘馬爾斯,幫我算算我那可愛的堂妹什麽時候才能結婚生子’這一類問題的時候,你覺得我該怎樣回答?”
“那你事實上是怎麽回答的?”
“噢……”馬爾斯無奈而苦澀地擺著頭說,“我還能怎麽回答?難道告訴他實話:‘對不起,陛下,對於這種幸福美好的事情我無從得知?’我還不是隻有裝模作樣地觀察星空,同時在腦袋裏快速思索著該怎樣應對他,最後,隻有硬著頭皮胡謅一通,算是交差。”
“可是……”我皺著眉頭說,“你胡亂編出來說的話如果到最後無法與事實一致時,該怎麽辦呢?”
馬爾斯歎著氣說:“幸運的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出現過什麽重大紕漏。縱然有出錯的時候,我也通過巧妙的解釋蒙混了過去——況且,由於我對戰亂、疾病等災難的預測十分準確,彌補了關於‘美好預測’時所犯的失誤——致使國王至今都對我非常信任。”
我為他鬆了口氣:“那太好了,馬爾斯——這樣的話你還有什麽好擔憂的呢?”
馬爾斯·巴特眉頭緊鎖,說:“拉裴特,你沒有在皇宮中生活過,不知道那裏麵的殘酷和可怕。名譽、地位和權力全都是些虛幻、不實的東西,榮與辱隻有一步之遙。你今天可能高高在上、受人仰慕,明天就可能變得臭名昭著、一文不值,甚至丟了性命也不奇怪——這些全取決於最高權力者的心情、好惡和善變的性格……沒有什麽是永恒不變的,這一點我十分清楚。”
我輕聲問道:“你害怕……國王遲早有一天會發現其實你根本不會占星術這件事,從而怪罪你犯下欺君之罪?”
馬爾斯默然地垂下頭,神思惘然地說:“我所擔心的還不止這一個……事實上,我已經看到了未來即將發生的一些事情……這些事,決定了我以後悲慘的命運……”
馬爾斯·巴特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整個人黯然失色,神情悲愴地令旁觀者有種身處絕境般的壓抑感。我不忍心再和他談論這個話題,便將話題岔開:“馬爾斯,你剛才說你在睡夢中預見到了未來幾百年後的事?我真是好奇,我們未來的幾百年中,會發生什麽樣的事?”
兩個大預言家(三)
看到這裏的時候,柯頓、蘭茜、肖恩和陸華幾乎都屏住了呼吸,他們戰戰兢兢地接著往下看——
(74頁)馬爾斯聽到我這樣問,勉強擠出一個微笑:“拉裴特,你對這個很感興趣嗎?”
我點頭道:“我想知道,你是怎麽知道你在夢中所見的那些事情究竟是發生在現今還是未來世界的。”
馬爾斯說:“拉裴特,這個問題我恐怕無法具體地告訴你。有一些事情可不像傳授別人騎馬的技巧那樣容易表達。我在睡夢中預見未來這種事情,本身就是一種十分奇特、虛幻、不可思議的現象,我自己都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隻能告訴你,雖說我還沒到能隨心所欲地想預見什麽就預見什麽的地步,但也逐漸摸索出了這種‘夢境預言’的規律。簡單地說吧,我現在每做一個夢,都能清楚地在夢中感知到這是發生在哪一年、哪一個地方的事。而且在我睡醒之後,能清楚地記得夢中的內容,並能及時將它記錄下來。另外,再告訴你一件奇特的事——似乎我睡覺的具體時間與夢境預言的年份有著很大的關係。”
“啊,這真是太奇妙了!”我驚歎道。
馬爾斯·巴特有幾分洋洋得意地說:“知道嗎,這一點連諾查丹瑪斯都無法做到——他跟我說過,他也能預測到未來世界會發生的種種災難,但他很多時候卻無法得知事件發生的具體年月日,而隻能推算出一個模糊的時間段。我想,其中的原因大概是——諾查丹瑪斯什麽事都能預知,而我卻隻能預知‘災難’這一種事,所以才能在這方麵做到比他更精準和正確。實際上,我在和他的談話中,已經發現他對於未來某些重大災難做出了一些錯誤的預言——起碼是時間上的錯誤——當然,我沒有告訴他,因為我不想暴露自己的秘密。”
我更加好奇了,問道:“馬爾斯,你能告訴我幾百年後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的嗎?而未來的世界會發生些什麽樣的大事呢?”
馬爾斯·巴特的臉上浮現出迷茫的神色,他眼睛直視著前方,仿佛目光能穿越時光,直接看到未來。他說:“拉裴特,我很難用簡單的語言跟你形容未來的世界究竟是什麽樣的。因為那些千奇百怪的東西我從來沒見過,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我隻知道,未來的人幾乎都不騎馬和坐馬車了,他們乘坐一種裝著輪子的鐵盒子,那種東西不用馬拉也能開動,並且能快速地奔向遠方……未來的建築也很奇怪,人們幾乎都住在高塔之中。啊,對了,我還在未來世界中看到一種巨大的、鐵皮做成的蛇,它好像隻能沿著兩條鐵棍爬行。人們不但不怕這種巨蛇,還競相鑽到它的肚子裏去……”
我極有興趣地聽著馬爾斯·巴特跟我介紹未來的世界,仿佛置身於奇妙的童話故事之中。雖然我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但我卻對他所描述的世界充滿向往。這天下午,我們在花園中談論了足足四個小時。我承認,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下午。
(77頁)馬爾斯兩個月以來都沒有到我家來做過客。我本以為是他在皇宮中事務太過繁忙了,但令我意外的是,當我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表現出一種相當恐慌的感覺,就像他闖了某種大禍一般。
那天家中隻有我一個人。馬爾斯進門之後,連坐下都來不及,便氣喘籲籲地對我說:“拉裴特,這一天終於來了……其實我早就算到了的,但是,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候,我仍然……十分惶恐,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想來找你談談。”
從我認識馬爾斯·巴特起,我就從來沒見過他如此驚慌失措的模樣——這使我意識到肯定有什麽壞事要發生了。我首先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並請馬爾斯坐下,再給他倒了杯咖啡。我問道:“出什麽事了,馬爾斯?別緊張,慢慢說。”
馬爾斯驚惶地說:“你記得上次我跟你講過的那些事嗎?那天我告訴你,我看到了未來即將發生的一件事……而這件事,現在我已經準確地知道它就會在明天發生!”
我的腦子在一瞬間跳出無數個關於各種可怕災難的幻想。我緊張地問道:“是什麽事,馬爾斯?”
他凝視著我說:“國王準備明天召見諾查丹瑪斯進宮。”
顯然我的想象力不足以讓我明白他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便問道:“這和你有什麽關係嗎,馬爾斯?”
“噢……”他痛苦地搖著頭說,“國王會親自和諾查丹瑪斯談話。而且,他將會問諾查丹瑪斯一個十分愚蠢而敏感的問題。要命的是,諾查丹瑪斯的回答更加愚蠢!他居然……將實話告訴了國王!國王會被嚇傻的——可問題是,這件事最終的結果是害了我!”
他這一番莫名其妙的話讓我聽得雲裏霧裏,我問道:“馬爾斯,你能不能說清楚點兒?國王會問諾查丹瑪斯什麽問題?”
馬爾斯·巴特的臉色驟然變得煞白,他連連擺著頭道:“不,不行,這個我絕對不能說,這件事關係到國王的……拉裴特,相信我,我不告訴你這件事不但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如果你知道了這個秘密的話,弄不好會招來殺身之禍的!”
我嚇壞了,我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便趕緊說:“那就算了吧,馬爾斯,別把這件事說出來!”
馬爾斯吐出一口氣,說:“當然,我會為你考慮的,我不會把這件事的具體內容說出來,你放心好了。但我仍然希望你能幫我參謀,明天發生這件事的時候我該怎麽辦?”
“你剛才說,國王問了諾查丹瑪斯一個問題後,諾查丹瑪斯把實話告訴了他,結果把國王嚇到了。可我還是不明白,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聽我說,拉裴特,關係就是,國王對諾查丹瑪斯的回答十分不滿,但又無法怪罪於他,因為是國王自己要求諾查丹瑪斯必須說實話的。其結果便是國王對那個回答感到十分恐懼、害怕,但他的不滿和惱怒又無處發泄。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了我,便在諾查丹瑪斯離開之後宣我進殿,要求我為他重新卜算。可是,該死的!我深知諾查丹瑪斯所說的是完全正確的呀!事實上,我早在他之前便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了,隻是因為國王沒有問到我,我便一直沒說而已。現在,由於諾查丹瑪斯的原因,國王終於問到我這個問題了,我該怎麽回答他,拉裴特?”
我小心地試探著回答:“那你……也跟國王實話實說?這樣不行嗎?”
“啊……不!”馬爾斯因激動而大叫道,“拉裴特,你不明白這個回答對於國王的重要性!你以為他在這個時候是真的想要讓人替他卜算未來,然後把那他不想聽到的事實告訴他嗎?你錯了,拉裴特。國王在諾查丹瑪斯離開之後不到二十分鍾便把我叫到他的麵前,隻是想聽我說些安慰話而已,如果我也在這個時候把實話告訴他的話,他會大發雷霆,當場就命人將我送上絞架的!”
說到這裏,馬爾斯的聲音哽咽起來,他神情悲哀地說:“如果我死了的話,我那全靠我在皇宮中的俸祿生活的妻子和孩子……會流落街頭的,她們的命運將無比悲慘……”
我見他黯然神傷,心中也十分難過,自然希望能想到一些辦法來幫他。我仔細回想他剛才說的話,對他說:“馬爾斯,你既然已經預見到了這一切,知道如果將實話告訴國王的話,便會招來殺身之禍,那你就不要告訴他實話呀!你自己都說,國王隻是想聽你說些安慰話而已,那你編些好聽的話糊弄過去不就行了嗎?”
我不解地問道:“為什麽呢?”
馬爾斯苦澀地歎道:“因為時間會檢驗出事實的。很多年後,人們終究會發現,諾查丹瑪斯所說的是正確的,而我撒了謊——甚至,他們會認為我不是不說實話,而是根本就沒有本事說準——哎,恐怕我一生的名譽都要毀在這件事上了。”
我勸他道:“你不是說事情的結果會在若幹年之後才檢驗出來嗎?那你又何必現在就擔心這麽久之後的事呢?”
馬爾斯神思惘然地說:“可這個‘若幹年’並不是遙遠的幾十年後,它並沒有多長的時間……這叫我怎能不擔心呢?”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之後,我對他說:“馬爾斯,你是在考慮如何在生命和名譽之間作抉擇嗎?你要知道,你的生命並不完全屬於你一個人,你還得為你的妻子和孩子而活——如果我是你的話,會義無反顧地做出選擇。”
馬爾斯抬起頭凝視我,良久之後,他緩緩點著頭說:“拉裴特,你說得對。我知道我該怎麽辦了——謝謝你,每次來見你,你都能分擔我的憂愁,並給予我正確的建議。你真是我一生不可多得的良友。”
(86頁)……我清楚地記得,在我65歲那一年,一天早上,我和丈夫坐在餐桌前吃著抹了奶酪的麵包和花生粥。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一個40多歲的男人帶到我們麵前。我立刻認出,那是馬爾斯·巴特最小的兒子,他進來後禮貌地向我們鞠躬,他神態悲切地對我們說,他的父親快不行了,在他父親臨終的時候,提出想最後見我一麵。
我的心顫抖了一下,隨之顫抖的還有我的右手,那隻手上捏著的小湯勺幾乎都落到了桌麵上。我什麽話都沒說,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來,在丈夫的攙扶下,和來者一起走出門,坐上一輛停在門口的馬車。
馬爾斯的家在巴黎城東的郊外,那是一片貧民區,他之所以選擇住在這種地方,除了經濟拮據之外,同時也是為了躲開鬧市中人們對他的騷擾。但即便如此,貧民區中的小孩們還是時不時地用小石子砸他家的窗戶,或者是聚在他門口一齊大喊“大騙子,快出來”。事實上,自從亨利二世意外身亡,馬爾斯被新國王趕出皇宮之後,人們就一直這樣叫他。“大騙子”這個稱呼已經取代了他的名字。似乎人們打擊被宮廷拋棄的人都有一種落井下石的快感。馬爾斯離開皇宮十多年來,我一開始還時常去拜訪他,但當我多次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我和馬爾斯正在他家中喝茶、聊天,外麵便有人故意扯開喉嚨以譏諷的口吻向別人介紹“知道嗎?住在這裏的是以前最能哄國王開心的那個人,如果你們誰要想學拍馬屁的話,就進去拜訪他吧”——這時我總是十分尷尬。而馬爾斯雖然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但我能感知他內心深處有多麽痛苦和憤懣。鑒於這個原因,我後來也很少去拜訪他了。而他,更是在失勢之後一次都沒有登過我家的門,我猜他是不想為我帶來困擾和麻煩。
有一次,我試探著對他說:“馬爾斯,其實你知道,我可以為你寫一本書。在書中,我會把當年那件事的整個始末,包括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的緣由全都寫出來,讓世人還你一個公道。”
但他說:“沒有用,拉裴特,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你現在才寫出來,別人還是會以為那是我的馬後炮,反而會招來更多嘲笑的。”
我還想再勸勸他,但他目光如炬地凝視著前方,深沉地說:“從我做那個決定起,我就知道我後麵的路是怎樣的了。如今我不後悔,我自己選擇的命運,就應該由我自己來承擔。”
我無話可說,隻覺心中悲涼。
我的思維隨著馬車的停止而停止。我們走進馬爾斯那破舊、狹小的房中。我一眼便看見了躺在**的馬爾斯·巴特。他眼眶深陷、雙眼渾濁、顴骨高聳、皺紋滿麵,雙手更是青筋盤虯。一望而知,是已行將就木。我由丈夫攙扶著,顫巍巍地走了過去。馬爾斯的兒女們都讓開,讓我坐到他們父親的床邊。
“馬爾斯。”我握著他幹枯的手,控製著自己的情緒,“我來了。”
他的頭似乎已不能轉動,所以隻有眼珠轉過來望著我,表示他知道了我的到來。
我意識到馬爾斯的時間不多了,便對他說:“馬爾斯,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就盡管說吧。”
他費力地張開嘴,問了我一句話:“拉裴特……你以前說,可以為我寫一本書……你現在還……願意嗎?”
不知道為什麽,聽到他這麽問,我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我幾乎在一瞬間就感受到了他苦苦壓抑在心中十多年的悲憤和委屈。我也立刻明白,他以前故作看得開全是裝出來的。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才將心中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我猛然想起,他是一個把名譽和生命視為同等重要的人啊!我哽咽著對他說:“是的,馬爾斯,我願意。我會在書中把所有一切都寫出來的。”
馬爾斯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他吊著生命中最後一口氣對我說了下麵這一番話:
“拉裴特,我還有……最後一個心願。我把一生中在夢中所預見到的事……全都記錄了下來。這些東西,現在就放在你旁邊的……那個箱子裏。你能不能把它……拿去出版。如果沒有人願意……出版這些東西的話,你起碼也要把它……印刷很多份出來。但是……我不希望現今這些愚昧無知的人……看到我所寫的東西。我不想在死後……都成為他們的笑談,令我的……家人蒙羞!因此……我用了一種他們看不懂的……方式來寫。即使有人看到……也不會明白的。所以,拉裴特,你把書……印出來後,隻要把它們放在一個地方……保存好,就行了。如果後世的人……能找到這些書,並且……解讀出其中的意思,就自然會清楚……我的價值。拉裴特……這是我……最後的願望,你一定要……答應我。就算是晚幾個世紀……我也要讓人明白……我所受的冤屈。答應我……拉裴特!”
馬爾斯最後看了我一眼,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他的手也終於耷拉下去。
1572年冬天,皇家占星師馬爾斯·巴特就這樣懷著滿腔的悲憤和冤屈離開了人世。所幸在他走後,我竭盡一生所能,完成了他最後的心願——和目前的這些文字一起,用以祭奠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個朋友。而我,則是馬爾斯·巴特一生中唯一的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