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死亡的日記

胡離的房子買得遠,三環以內的房價太貴,他沒想著向二老伸手要錢,所以憑借自己的工資隻能買到偏近的郊區,開車過去至少要四十分鍾。

蔣夜鶯初來黃山區,就以租房不便住在了胡離那裏。她死皮賴臉沒提搬出去,胡離也不好開口,就默許她磨蹭一段時間,一住就是足足一整年。

一個月前,從胡離家搬出來的時候,蔣夜鶯還在想,這下好了,給他們兩人騰位置了,這房間隔音好,做什麽都打擾不到外人。這樣一想,她的鼻尖又泛酸,薄薄的霧被風刮著,刺入肺中,如刀尖在腔壁上刻,疼得她眼淚也撲簌簌往下掉。

真醜,真慫。

才剛剛聽到消息,還沒訂婚呢,怎麽就滿腹委屈了?可她就是怕,一點恩愛鏡頭都不能看。一傷心,蔣夜鶯就衝動搬了出來。反正胡離小叔叔也管她不著,她想怎樣就怎樣好了,沒準死了,胡離還會因她的事情傷心,每日每夜想上兩番,這就已經達到目的了。

現在又要回到那裏了……

蔣夜鶯莫名有些懷念那個家,裏麵每個角落都有她和小叔叔生活過的痕跡。是她和這個男人一齊住過的地方,在同一桌上吃過可口的飯菜,在每一條走道裏赤腳遊走,甚至還用過同一個衛生間,洗漱的杯子都整整齊齊排列在一起。

這不叫同居,又叫什麽呢?

這算是他們倆的愛巢嗎?

蔣夜鶯吃吃地笑起來,捂住唇,沒讓胡離瞧見。

然而她的動作太明顯了,低頭時,綢緞一般滑溜的黑發往下晃,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脖頸,一下子撞進了胡離的眼睛。她這是天鵝頸,線條流暢,膚質細膩,在車內的暖色燈下,散發隱隱的光,撩人心弦。

胡離下意識瞥了一眼,恍惚了一秒,迅速轉過頭,直視前方。車燈映不亮的地方,雜草叢生,像是一層層帷幕,將前路蓋得結結實實,等閑闖不出去,受困其中。

因夜太深,黑漆漆的。胡離刻意將車速挑慢,他問:“你在想什麽?”

蔣夜鶯抬頭,嘴角掛著星點笑容,搖了搖頭,“沒什麽。”

少女也是自己的秘密了,這讓胡離有些感慨。

總有一天,他的小姑娘不再是他的了,她會成為一個好戀人,好妻子,好母親,由他代父,將她交到其他愣頭青小夥子的手裏。許是相處久了,就連他這樣寡情的人也變得多情,總有種莫名的不舍。

胡離眸光暗下來,下意識攥緊了方向盤,指節因用力而突起猙獰的骨痕,泛起淡淡的青白色。

“小叔叔,我們晚上去哪裏吃?”

“去吃麵,米飯不好消化,沒有麵食合適養腸胃。”

“好呀。”蔣夜鶯無異議,用赤忱的眼神,一臉期待地望向小叔叔。他說什麽,她都會說好。

她總是這樣,隻要是胡離帶她去的地方,無論多遠,她都會撩起碎花裙擺,歡天喜地地跟著他跑。就算是胡離把她丟到深山老林裏去,隻怕蔣夜鶯也會裝傻,牽著小叔叔的手,一齊走過這一段還未分別的路。

她毫無戒備之心,特別是麵對胡離的時候。他給她毒藥,隻要小叔叔說喜歡,她也會甘之如飴,含笑吃下。

傻子。

胡離不喜歡笨的人,可若是蔣夜鶯,又覺得尚且能接受,勉強算是嬌憨可人。

等了一會兒,胡離說:“等吃完了,我再送你回去。”

“送我回去?”蔣夜鶯想起來了,之前她的確說在外租了房子,這才搬出來的。然而,那屋子在她爬半脊峰之前就退了,行李也一並打包送到了朋友的家裏暫放。

蔣夜鶯絞著手指,支支吾吾:“但是我把房子退了,我還想像以前那樣,住在小叔叔的家裏。”

胡離最近想了很多,他是個成年男人,也是過來人,如何不懂那隱藏在眼睛裏的隱秘情緒?然而她對他或許隻是多年相伴的依戀,說不上是什麽特殊情感,得早日扼殺在繈褓裏,避免它生根發芽,迎風生長。

“你是成年人,不應該和我住在一起。”思及至此,胡離的聲音也冷了下來,刻意壓低的嗓音,每吐露一個字,就給人一種難言的壓迫感,逼得人不敢與他對視。

“那小叔叔再給我一段時間,我找到房子再搬出去,行嗎?”蔣夜鶯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微咬下唇,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向他,很難叫人不心軟,特別是他一手養大的姑娘,一個眼神就能擊中他的七寸。

罷了,是他欠她的。

胡離不再言語。

蔣夜鶯也有自知之明,這是給她麵子呢。

隻不過……她背對胡離,狐黠一笑。她就是死也要賴在小叔叔家不肯走,能拖一天是一天。

等到了麵館,酸菜牛肉麵還沒上來。蔣夜鶯先點了半斤豬骨鹵肉,她用小刀將鹵肉從筒骨側麵割下,蘸著醬料往嘴裏塞。那小碟的醬料看起來黑漆漆的,卻裝了芝麻油與海天醬油,以及一種又酸又辣的特質秘醬,混合在一起,滋味爽辣可口,讓蔣夜鶯不自覺多吃了幾口。

她的胃口本就好,幾兩肉下毒,又吸溜吸溜吃了足足一大碗麵,這才後仰靠到座位上,整個人如重活一世般暢快,長長吐出一口氣。

胡離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湯,用紙巾擦嘴角,問:“飽了?”

蔣夜鶯點點頭,正想挪動一下身子,又被胸口左側口袋裏的東西膈應了一下,刺到皮膚,有些疼——原來是那張日記紙折疊起的棱角。

“哦,對了,還有這個!”蔣夜鶯和胡離報告,“我找到了第二張日記!”

“上麵寫了什麽?”胡離輕聲問。

“還沒看,不知道呢!”蔣夜鶯將其攤開,因為是包廂,沒人能聽到這裏的動靜。她小聲念著紙上的文字,許是因為記錄戀愛小事,用詞柔美至極,不得不說,少女情懷總是詩。

“自從上次在書裏塞過那張紙以後,我就一直蹲守在書店的角落,等待他的回應。

過了好多天,他終於又來了。我心急如焚,卻不敢驚擾他,隻能躲到書架後麵偷偷看他。

有沒有看到我的紙條?會不會給我回信呢?

我一遍一遍地想:一下懊惱自己寫字匆忙,字跡還不算工整;一下又擔憂他覺得無聊,不會回信,空歡喜一場。

要是他覺得我可笑怎麽辦?

不知道哪裏來的這麽古怪的人,好像跟蹤狂一樣,在他用過的書裏留下這樣大膽熱辣的搭訕問話。

我等到日落西山,他才離開了書店。

確認他走之後,我急忙翻開書去看,裏麵的紙條果然有翻動過的痕跡,一側有了新的答複——我叫安循,這本書我看完了。你如果喜歡,可以借走。

看完了,也就是說他不會再翻閱這本書了嗎?

那這張紙條也就失去了溝通的意義,由我帶回家,收藏好它。

我猜不到他下一本會看什麽書,隻能抱著僥幸的心理,時不時來這家書店看書,然而他像是人間蒸發一般,再也不見蹤跡了。

他叫安循,我知道他的名字。每每夢回,唇齒間還會翻檢、咀嚼這個字眼。

是討厭我了嗎?所以再也不來這間安逸風雅的書店了。

當然,我和他再次見麵了,在秋天剛剛到來的這一天。”

日記至此,戛然而止。

這時,蔣夜鶯腦海裏突然有一個極其恐怖的想法:這本日記是否會記到雪臣死之前的那一天呢?

難道是一本通向死亡的日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