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留夢

春寒陡峭,萬物遇風遇水生長,潮濕的時季已經來臨。

黃山公園裏,徐黛茵捧著一杯溫熱的奶茶,笑眯眯對著一側的女孩說話。這個女孩是班內的語文課代表,名字叫蘇留夢。

徐黛茵吸了一口奶茶,將裏麵的果仁與黑色珍珠含到嘴裏,一邊咀嚼,一邊意有所指地道:“留夢,你應該記得那件事吧?”

蘇留夢握奶茶杯壁的手微微一顫,一點奶澤順著她的搖晃幅度落到了膝蓋上。她急忙用紙巾擦褲子,以此來掩飾慌亂。

她緊緊咬住下唇,鄭重其事地道:“我記得。”

“那一次,我們並肩作戰。我為了救你,承擔了那麽多後果。你應該知道這個世上誰對你最好,對吧?我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我們一起學習,一起進步,也說好了一起以優異的成績考入黃山大學,你沒有忘記吧?”徐黛茵眯起眼睛,嘴角帶著意味深長的笑,笑意卻浮於表麵,不及眼底。

蘇留夢有一瞬間的彷徨無措,她抿唇,神色痛苦。

與此同時,徐黛茵的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用兩指鉗住她的下巴。稍一使勁,蘇留夢的臉就被抬了起來,被迫與徐黛茵對視。

蘇留夢驚愕,她的額頭不住冒著熱汗,渾身濕透了。嘴唇的輪廓也被有力的雙指捏到變形,就這樣難堪地望著徐黛茵的眼睛——她的眼睛悠遠深邃,仿佛有一股魔力匯聚其中,將她往深不見底的深淵拽去,吞噬四肢百骸。

徐黛茵一字一句,咬字清晰,說:“我啊,最討厭背叛者了。我為你付出了那麽多,你不能辜負我的一片心意。否則,你所想的地獄是什麽樣,我就把你拽入這個地獄。”

蘇留夢幾乎是一瞬間想到了過去,在某一天,她所遭遇的可怕經曆。

即使過了多年,那一日的場景依舊曆曆在目。

若不是徐黛茵救她,她恐怕早墮入無邊地獄了。

時至今日,她看到她弟還會感到羞愧。怕他想起什麽,怕他揭發她的惡行。

蘇留夢有個弟弟,卻不是親弟,是她媽媽和再婚的男人生的,令她厭煩。她討厭弟弟,因為他不是和她血脈一致的親人,隻是個贗品,真的論起來,他們算是陌生人,除了體內都有她媽媽的血。

蘇留夢本來就缺乏安全感,在媽媽和其他男人生了孩子以後,這種安全感愈發稀薄。她逐漸意識到了,後爸對弟弟的不同,媽媽為了穩固這個家庭所做出的犧牲——那就是偏袒她和現有丈夫所生的孩子,以此來證明她一向以新的家庭為重,蘇留夢隻是個負擔。

這種想法在她內心發酵多年,不知真假,全盤接受。

等蘇留夢上初中的時候,弟弟開始上小學了。黃山區的初中與小學是同校的,離得很近,平時可以互相來往。血脈或許真的是很神奇的東西,它可以把毫不相幹的兩個人聯係成世上最親密的人,她弟弟常來找她玩,嘴裏姐姐喊得很甜,很喜歡她,也半點都沒察覺蘇留夢對他的厭惡。

而那件事,就以這層關係為開端,悄無聲息發生了。

蘇留夢有時候不回家,中午會在學校食堂吃飯,趁著下午上課還有一個小時,她會趴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午睡。

這天,她被人搖醒,有同學驚呼:“留夢,你快去看看你弟弟!他掉學校池塘了,差點被淹死!”

池塘?

蘇留夢抬起頭,揉了揉睡出紅印的臉,還未回過神來。

落水?這麽湊巧?

這一瞬間,她突然發現自己的袖口有濕漉漉的青苔,下意識用手指擋住,內心深處,一個不太好的想法油然而生。

蘇留夢趕到事發現場,她弟弟已經被救護車帶到醫院裏做全身檢查,能確定的是,他並未有生命危險。

太好了,還活著。

她一邊慶幸,一邊沒由來地懼怕。

此時,蘇留夢的身旁突然出現了徐黛茵。

徐黛茵用食指抵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把她帶到偏僻的教學樓內。

“我都看見了。”徐黛茵一本正經地說,稚嫩的小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世俗與成熟。

“看見什麽?”蘇留夢的聲音不住發顫。

“你把你弟弟推下池塘,還在本子上寫了這句話。”徐黛茵從身後拿出那本本子,上麵有用紅筆潦草寫著一句話——“幹得好,蘇留夢,你終於救了你自己。”

蘇留夢怕極了,她後退一步,想說徐黛茵騙人。可慌亂間,又摸到了袖口滑不溜秋的青苔,一下子喪失了所有言語的能力。

她的體內,是不是住著第二個人格呢?

那個人格恨弟弟,所以趁機鑽出來,企圖謀殺他?

正巧被徐黛茵看到了,她要怎麽辦?

蘇留夢想求饒,徐黛茵卻微微一笑,寬恕她:“我明白你的,留夢。因為我和你一樣,我也會嫉妒,也會討厭一個人。所以,我會幫你保守秘密,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嗎?”

“對,我們是最好的朋友,能彼此守住秘密的朋友。”蘇留夢不假思索地道。

她要和徐黛茵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即使以惡為名。隻要能救自己,有所犧牲又如何呢?

她啊,絕對不能自首!蘇留夢,也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所犯下的彌天大禍!

思緒一點一點匯攏,蘇留夢再次望向那雙漂亮的眉眼,堅定地點了點頭,說:“黛茵,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永遠都不會變。你這次被人冤枉,我會盡可能幫你的,絕對不會讓警察再找到什麽事情,借以來汙蔑你。”

徐黛茵輕輕笑了起來,她鬆開手,將蘇留夢鬢邊短發撩到耳後,輕聲細語:“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不要辜負我的信任。我爸爸現在是銀行行長,你大學不是想讀金融嗎?想入銀行工作的話,我會幫你引薦,你知道的,我爸爸最疼我了。”

明明是林曉琳的爸爸,現在被徐黛茵喊得格外親熱。

蘇留夢的眼底燃起了一團火,她點了點頭,承諾:“我會保護你的,別擔心!”

徐黛茵不想在此地久留,她起身剛要走,又回頭,道:“對了,如果他們找上門,你也盡量配合。實在避無可避的時候,能‘交心’,誠實一點也無大礙,你懂我的意思吧?”

蘇留夢當然懂,她不但要猜她心思,還得把這件事辦得盡善盡美。說她們兩個是朋友,倒不如說是雇傭關係,她是在徐黛茵手下工作的員工,是個傀儡,得聽她差遣。

隻有徐黛茵是她的靈魂,是掌控她人生的人。

蘇留夢不知為何,心底深處浮現這個想法。

她久久不能回神,以至撞上蔣夜鶯都毫不自知。

“咚”的一聲,蘇留夢捂住額頭,停下腳步。她抬頭望去,入眼的是一個笑得眉目彎彎的女人。

“你好,我是蔣夜鶯,蔣警官。前幾天,我在你們班級做過演講,你應該知道我的。”蔣夜鶯挑眉,朝她伸出手。

蘇留夢失禮地怔忪許久,伸出手來,與她交握,說:“你好,我是蘇留夢。”

“我知道,所以我特意來找你。”蔣夜鶯微微彎腰,一雙深邃的褐瞳與她的眸子對焦,仿佛要望入她的心底一般,眸光熠熠,極具力量。

“特意來找我?”蘇留夢並非裝傻,而是真的不明真相。

“我聽說,你和徐黛茵同學關係很好?”時至今日,她不想再有所顧慮了。即使會打草驚蛇,她也想抓住徐黛茵的小尾巴。與其部署行動,還不如不按照常理出牌,打她一個措手不及。要知道,誰都怕窮追不舍的獵犬,即使是手裏有獵槍的屠戶。

“也說不上是……”蘇留夢怕引火燒身,下意識想改口。可一說話,腦海裏就浮現徐黛茵剛剛叮囑過的那一套說辭。

她啊,絕對不能讓自己深陷囫圇。她啊,要鋌而走險,殺出一條血路。

於是,蘇留夢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挺胸抬頭,自信地微笑:“沒錯,我和徐黛茵是最好的朋友。”

看她堅定的樣子就知道,這其中有詐。

現在的蘇留夢帶了一層假麵,這具假麵緊貼肌膚,戴久了,緊緊依附在皮膚上,難以剝落。最重要的是,麵具上描繪半真半假的笑容,出自假意,也有可能真心,足以迷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