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三、混混兒墳

1

過去有很多地名帶“墳”字,多為大戶人家的墳地,或是埋了一些有來頭的人,到後來都成了古跡。說起老時年間,天津衛還有這麽一個“混混兒墳”,下邊給列位說一說這混混兒墳的由來。

我的曾祖張小把兒去關外挖棒槌之前,曾在魚行鍋夥混飯吃。當時的鍋夥,習慣以勢力劃分地頭,主要分為“關上、關下、侯家後”三大勢力。關上的不能來關下搶飯吃。按江湖規矩,鍋夥是各吃各行,有吃腳行的、有吃鞋行的、有吃糧行的,相互之間常有爭鬥,向來不把官府放在眼裏。

餘家大墳的鍋夥,吃的是魚行。天津衛這地方河多,但是老百姓們願意吃海魚。漁民捕來海魚,不可以隨便賣,行有行規,按規矩先將魚運到魚市兒上,批發給魚販子,再由魚販子賣給老百姓。不過海下的船來到天津衛,誰也不許動,要等魚行鍋夥的混混兒上去。他們大搖大擺地在各條船上轉一圈,隨意挑揀最大、最鮮活的魚,裝上滿滿的一大筐。一條船白給他們這一筐鮮魚,一個大子兒不掏,挑完了直接抬走,趕上初一、十五,還要拿雙份兒。

海下漁民對魚行鍋夥恨之入骨,但是敢怒不敢言,隻好背地裏偷著罵,罵魚行鍋夥沒一個好人。那叫黃鼠狼子**駱駝——專揀個兒大的弄。海下的魚總是有大有小,大的少小的多。上好的鮮魚要讓混混兒們先挑,等他們挑完了揀夠了,海下的漁民才可以開艙同魚販子交易。魚行鍋夥就這麽橫,來多少船他們抬走多少筐魚,等於是變相收保護費。他們抬走的魚又大又鮮亮,一筐抵得上十筐,專往大宅門或大飯莊子裏送了換錢,比起在魚市兒上賣給平頭老百姓多掙好幾倍的錢。天津衛的混混兒如果在魚行站住了腳,那真是吃香的喝辣的。

鍋夥如此欺行霸市,官府對他們無可奈何,因為混混兒能熬刑。按大清律,問不出口供,不得處以極刑。即隻要不招口供,犯下了天大的罪也不會掉腦袋,不過造反除外。混混兒們鑽了王法的空子,不在乎滾熱堂,嚴刑拷打也不招供,官府又不能關他一輩子,以至於有恃無恐。

海下的漁民雖然恨死了魚行鍋夥,奈何強龍不壓地頭蛇,誰都惹不起混混兒,為了吃這口飯,不得不忍氣吞聲。當年有這麽句話:“天津衛是老虎洞,除了吃虧全是上當。”自打康熙年間定了青幫漕運,傳下《通漕幫規》,天津衛成了南北運河往來的大碼頭,漕運、鹽運全打這兒過。雖然說市麵兒上繁榮熱鬧,但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地頭上的混混兒、無賴多如牛毛,吃哪一行的都有,坑蒙拐騙,巧取豪奪,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誰來做買賣都得被扒層皮。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到了此地,真好比羊入虎口,沒有活路可走。那時候,海下的漁民到天津衛賣魚,一條船要白給混混兒一筐鮮魚,不給別想在這兒做買賣,魚行管這個叫“白手拿魚”,就這麽霸道。

天津衛的混混兒無法無天,到後來鬧得太厲害了,終於驚動了朝廷,下旨嚴懲鍋夥。官府為了對付混混兒,動用了一種俗稱“擰蠟”的前朝奇刑。

2

官府要懲治鍋夥,必先找個由頭。住在墳地旁邊的魚行鍋夥,打頭的人稱“大哥哥”,不知是打什麽地方冒出來的無頭鬼,也沒個大號。年紀輕輕,二十來歲,大高個兒,眉清目秀,娃娃臉兒,長得是真好,大姑娘小媳婦兒看見他沒有不臉紅心跳的。

大哥哥出去開逛,腦袋後頭的辮簾子中加了鐵絲,好讓辮稍兒往上支棱。腦門子經常糊上一帖膏藥,腳踩花鞋,有件青布長袍,從來不穿,斜搭在胳膊上。他的腿腳縱然利索,走起路來也要故意裝作一瘸一拐,好像剛打完架似的,為的是讓別人不敢惹他。大哥哥這一夥兒混混兒,平時說話客氣極了,見了熟人抱拳拱手“爺、爺、爺、爺”。這是舊社會的禮數,你叫他一聲“爺”,他得還你四個“爺”,顯得恭敬。天津衛的混混兒都這樣,在地方上有了好人緣兒,那才吃得開。逢年過節,大哥哥還要帶著手下的小兄弟,給吃不上飯的窮鄰居們挨家挨戶送米送麵。

可是你別惹到他們,惹了混混兒,你可是倒了大黴。有一年海荒,海下打不上魚,漁民們的收成僅為往年的十之二三。海下漁民的首領來同魚行鍋夥交涉,磕頭作揖,說盡了好話,懇求混混兒們今年別拿魚了,等過了海荒再補給他們雙倍的魚。魚行的混混兒可不吃這一套,上有天條下有王法,祖師爺傳下來的行規在當中,魚行的行規大過了王法。鍋夥明告訴漁民們,隻要有一條船膽敢不按規矩來,海下所有的船都別想開艙做買賣,不服你盡管試試。

海下的漁民被逼得走投無路,聚起百來人,各持棍棒,氣勢洶洶,來找魚行鍋夥拚命。

魚行鍋夥皆為亡命徒,三十來個混混兒對付一百多海下的漁民,全然不懼。

張小把兒歪戴了小帽,也握住匕首上去賣狠。海下來的這些人,大多是安分守己的漁民。一般人打架他不敢下狠手,雖說是拚命來的,但出手時免不了要想:“我一下把他打死了,我是不是得吃人命官司?我吃了人命官司不要緊,往後我一家老小如何活命?”

有這個顧慮,漁民們十分勁兒使不出五分,動起手來肯定要吃虧。混混兒們卻真敢玩兒命,他們手中的家夥也都是斧子、匕首等凶器。雙方經過一場惡鬥,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海下的漁民死了七八個,傷者無數。

畢竟是人命關天,官府調遣防城練勇,將大哥哥一夥混混兒擒拿到公堂之上,張小把兒也在其中。混混兒們不怕打架鬥毆,更不怕過堂,任憑官府三推六問,什麽刑罰他們都不在乎,以往見得多了,挨板子如同家常便飯,大不了抽死簽給海下的人償命。他們卻不知這次不同以往,當官的老爺坐在堂上一臉殺氣,分明是要命的閻羅,該當魚行混混兒倒黴,身受奇刑,一個個死得慘不可言。

3

古來為官之道,皆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官府一貫以安撫民心為重,不願意因小失大引出亂子。何況正逢多事之秋,內憂外患,人心險薄,做官的自顧尚且不暇,哪有心思去管這些個混混兒、無賴?

但是前一陣兒,朝中的欽差大臣到天津衛巡察,一看天津衛的混混兒太不像話了,回到朝廷上了一本。大意是說天津衛漕運、鹽運雖然繁榮,卻養活了一大批混混兒。混混兒皆為不務正業之刁民,好勇鬥狠,目無王法。他們氣焰囂張,拉幫結夥,把持魚行、腳行,開設賭場寶局,攔河收稅。平民百姓過河坐擺渡,也得給混混兒一份錢。混混兒中更有甚者,把持糧房。在過去來說,糧房不隻是賣糧食這麽簡單。比方說甲問乙借了一百吊錢,說好了一年連本帶利歸還,但是天下大亂,銅錢說不值錢就不值錢了。因此有借錢還糧食的規矩,乙借的錢,在當時能買多少斤糧食,折算好了,還錢的時候直接給甲多少斤糧食。

混混兒們把持了糧房,專放利滾利的印子錢,民間的借貸他們也要抽頭。地痞無賴爭行奪市,為禍極大。但是此輩不畏死,活一天是一天,混一時是一時,官府也拿他們沒法子。太平盛世,王法當前,豈容天津衛的混混兒橫行?大臣上折子說:“此等刁民,不尊王道,不服王法,結黨肇釁,持械逞凶,不用重典不足以懲治。”奏折往上一遞,引起了朝廷的重視,下了一道嚴旨,命當地官府懲辦這夥刁民。

餘家大墳的鍋夥同海下漁民爭鬥,剛好趕上朝廷下令嚴懲混混兒,沒經過縣衙,給大哥哥、張小把兒等人戴上鐐銬,直接提到知府衙門,由知府大人親自提審,直隸總督在旁聽審。過堂之時,有許多老百姓在堂下圍觀。知府大人喝令左右用刑,要治一治這幾個刁民。一上來,先是打手心,將手掌抻開綁定,衙役用竹板抽打人犯手掌。“啪、啪、啪”幾下抽上去,整個手掌便會腫成饅頭。大哥哥等人一臉的不在乎,談笑自若,還對衙役說:“打得太輕,你倒是使點兒勁兒,吃早點了嗎?”衙役當著知府的麵不敢偷懶,用力又打,打得混混兒們的手掌皮開肉綻,這夥人仍是麵不改色。

大哥哥不過二十來歲,卻是砸寶攤兒闖出的字號,否則他怎麽在魚行站得住腳?什麽叫砸寶攤兒?寶攤兒是賭場開賭的桌案,賭場又叫寶局子,開寶的叫寶官。大哥哥當年是窮光棍兒一條,出來開逛耍人兒,懷裏揣把刀子,走到寶攤兒跟前,當著寶官和其餘賭徒的麵兒,從他自己腿上割下一塊肉,把這塊肉當成賭注押到桌案之上。如果他賭贏了,寶局子賠他錢,如果他賭輸了,就給寶局子一塊肉,輸了一塊再從腿上割一塊,一條腿鮮血淋漓,臉上若無其事,眼都不眨。旁人見此情形全嚇壞了。誰還敢下注?

寶局子的人明白他這是來砸寶攤兒的,抓來一大把大鹽粒子,嘴上說“給你抹點兒藥”,抓起鹽往他腿上撒。砸寶攤兒的別說喊疼,隻要當場皺一皺眉頭,就別想再吃這碗飯了。按道兒上的規矩,什麽時候寶局子的人服了,往後有這寶局子一天,就得給砸寶攤兒的這位一份錢。魚行鍋夥都是這麽混出來的,到了公堂之上,根本不將打手心放在眼內,而且混混兒們挨打挨得都油了,故意激怒衙役,讓對方將自己的手掌抽得皮開肉綻。因為皮肉傷得再重,流出鮮血就沒事兒,否則手掌腫脹,毒火憋在裏頭散不掉,反倒有性命之憂。可是這次官府沒想放這夥混混兒活著出去,往下是“抽蟒鞭、上夾棍、釘橛子、騎木驢、坐兩轎”等酷刑,當天擠在堂下看熱鬧兒的老百姓,可算是開了眼了。

4

官府並不想將天津衛的混混兒們趕盡殺絕,出於兩個原因。頭一個,當地大大小小的混混兒太多了,殺不過來;二一個,多數混混兒沒犯下死罪,不能不問青紅皂白一概處決。官府準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混混兒們雖然目無王法,卻看重行規。按混混兒的規矩,上堂抽筋剝皮,不能出聲求饒,一旦讓人打得求了饒,那等於是走了樣兒,說天津話叫“走基”,往後處處遭人恥笑,一輩子抬不起頭,永遠別想再當混混兒。官府此番正是要用大刑,打得混混兒們討命求饒。

真該餘家大墳的魚行鍋夥倒黴,提到公堂之上,一個個被打得跟血葫蘆似的。堂上刑罰逐步加重,打完手心不服,接下來本應是打板子。大哥哥這夥混混兒當真硬氣,當著堂下那麽多老少爺們兒,不倒架子不栽麵兒。他們也是經常滾熱堂,會打人更會挨打,知道在挨板子的時候,必須兩手抱頭,雙腿並攏,縮成個元寶殼兒,夾住手肘膝蓋,腳後跟護住了襠,側身往堂上一躺,隨便你打,打夠了一側,翻過身再打另一側。即便如此,幾十大板下去,也足以把人打散了架。骨頭全打碎了,人也得疼暈了。這時候還不能直接抬,要用棉被兜起來,兜回去請接骨郎中接上斷骨。到時各路混混兒都要拎點心匣子前來探望,挑大拇指稱讚。

但是這次知府衙門提審魚行鍋夥,卻沒用打板子,隻因打板子屬於四大刑之首,對付頑凶巨惡,有可能直接斃在杖下。況且打得暈死在堂上,也無法逼迫混混兒們出聲求饒,故此免去板子。知府吩咐下去,將平時很少使用的重刑依次施展,打完手心抽蟒鞭。那種掃馬路的大掃帚,用竹子條編成,掃帚條子稱為蟒鞭,一節兒一個疙瘩,掄起來“嗖嗖”帶風,打到人身上血肉橫飛。

魚行混混兒們每人挨了一百蟒鞭,抽完挨個兒問他們服是不服。堂下那麽多人瞪眼看著,混混兒們的脊背和屁股上血肉模糊,打得沒囫圇地方了,也真有樣兒,沒一個走基的。當然有人忍不住了慘叫呼痛,那倒不丟人。身受如此酷刑,不求饒便不算走基,邊叫疼邊罵當官的,這叫“人倒架子不倒”,堂下看熱鬧的都跟著起哄叫好。

知府大怒,吩咐左右:“取夾棍給這些刁民拶上!”

拶刑,簡單來說是用夾棍夾人犯的手指、腳趾,三根楊木夾棍夾住手指,有差役將穿過夾棍的兩根繩子從旁收緊,繩子收得越緊手指越疼,夾到後來能夠夾斷指骨。十指連心,這三根無情棍,兩道要命索,誰受得了?拶刑可太狠了,按照大清律,隻有審問殺人的強盜、殺夫的**婦,才可以用夾棍拶指,這會兒也給魚行混混兒拶上了,堂上立時傳來一陣陣的慘叫。

有兩個混混兒挨不住拶,當堂暈死在地。其餘的混混兒,在慘叫聲中罵不絕口。

為首的大哥哥斷了幾根手指,額上冷汗直冒,兀自梗著脖子不肯低頭,口中嘶嘶冷笑。堂下圍觀的百姓紛紛喝彩,都說大哥哥是好漢子。知府老爺一看下不來台了,但也不信這夥刁民是鐵打的羅漢,喚左右:“撤去拶子,請他們喝黃酒、坐交椅。”

大哥哥等人死都不怕,一聽知府讓人給他喝黃酒、坐交椅,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沒一個不怕的。知府說得好聽,請混混兒們坐到交椅上喝黃酒,怎麽可能啊?喝黃酒是灌尿,坐交椅是擰蠟。灌尿不必說了,擰蠟則是用鎬把做的木頭橛子,前邊塗上蠟,從刁民的腚門敲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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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混兒們出去開逛,講究花鞋大辮子,砍胳膊剁手,眼皮子也不眨上一眨,跺一跺腳四門亂顫。老天津衛說話這叫“耍人兒的”,耍的不是別人,是耍他自己這一百多斤肉。窮光棍兒什麽都不怕,光腳不怕穿鞋的,拿自己的命不當命,是死是活就這一腔子血,願意怎麽樣怎麽樣,隨你折騰,所以別人怕他們。但是你出來開逛當混混兒不能認,一旦栽到這兒,求了饒,服了軟兒,讓別人知道原來你也是有怕的,慫包軟蛋一個,往後可沒人再怕你了。

官府要給魚行混混兒釘木頭橛子,堂上沒有人不哆嗦。大清律中可沒有擰蠟釘木頭橛子這麽一說,此乃前朝留下的舊刑,身受此刑,萬難活命。木頭橛子抹上蠟,從屁股後邊敲進去,且不說疼痛與否,釘了木頭橛子,人犯隻有等死的份兒。因為木頭橛子前邊有倒鉤,敲進後門容易,往外邊一拽,會將肚腸子一同拽出。敲進去了不拽出來,則是隻進不出,延擱三五日,也會斷送了人犯的性命。

如果說殺人償命,該當一命填一命,打死幾個海下的漁民,出來幾個抽到死簽兒的混混兒自首,到官府問成口供,斷個斬決,打入死牢,留到秋後處置。如若趕上新君繼位,大赦天下,興許還能放出來。混混兒們到這會兒才明白過來,此番與以往不同,官府分明是要置他們於死地。

那個年頭,賤民過堂死了白死,沒地方申冤去。官府打死一個耍人兒的,如同捏死一隻臭蟲,到底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你就算渾身是鐵又能碾幾顆釘?因此說“光棍兒不鬥勢力”,有幾個魚行鍋夥的混混兒看出情形不對,在公堂上磕頭如搗蒜,哀求知府大人饒命。

知府傳下令去,凡是磕頭求饒的混混兒,喝過黃酒,全部當堂釋放。那位說:“還給黃酒喝?”哪有那麽好的事兒,公堂上說喝黃酒,意指灌尿。混混兒們充英雄論好漢,又哪有喝尿的英雄?如若在眾目睽睽之下喝尿磕頭,那算是栽到家了。服軟兒認的混混兒,連滾帶爬逃出衙門,一生遭人恥笑,在天津衛到死也抬不起頭。

餘下以大哥哥為首的七八個混混兒,心裏明鏡兒似的,倘若在堂上服軟兒求饒,出去當不成混混兒也得餓死在路邊,倒還不如熬刑而死。當著天津衛老少爺們兒的麵,他們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大不了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索性把心一橫,高聲大罵狗官,怒目圓睜不肯低頭。他們沒了顧忌,在知府衙門的大堂上連卷帶罵,堂下看熱鬧的人群喝彩聲如雷,全在下邊起哄。知府衙門大堂前喧聲四起,在一陣接一陣的哄鬧聲中,三班皂隸早已放翻了大哥哥,四五個差役伺候他一個,臉朝下按到凳子上,掄起大木棰將鎬把兒粗細的木頭橛子,一下一下往腚門裏擰,擰進去半尺多長,鮮血順著大腿滴落,大哥哥慘叫一聲暈死過去,其餘的混混兒也先後擰了蠟,慘叫之聲此起彼伏。

釘過木頭橛子,還不算完,官府已有安排,要給釘上橛子的混混兒們“騎木驢、坐兩轎”。

6

咱們所說的這個騎木驢,不是對付女犯的酷刑。古時將遊街示眾的木車稱為木驢,有的地方也說木架囚車是木驢。在天津衛來說,“騎木驢”“坐兩轎”,指的是“站籠”,民間又叫“晾鹹魚”。

那是將人犯打進一個一人多高的窄木籠,脖子和雙手用兩道長枷扣住,腦袋伸在外邊,這個高低,剛好讓人犯的腳尖可以碰到木籠底板,卻使不上勁兒。抻脖子瞪眼懸在木籠當中,上不來下不去,吐著舌頭連話都說不出來,要多難受有多難受,死不了活不成。再用一個獨輪的木車架上,由兩個差役推出去示眾,是這麽個“騎木驢、坐兩轎”。

魚行鍋夥的混混兒們可慘了。在知府衙門過了一遍熱堂,全身上下體無完膚,屁股後頭擰了蠟,釘上木頭橛子,打在囚籠裏站定,又用木驢推到城門洞兩邊。十幾個木籠一字排開,放在烈日底下暴曬,旁邊張貼榜文布告,引得過往的路人爭相來看。

以大哥哥為首的這幫混混兒,仰頭瞪眼站在木籠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叫“死魚看天兒”。有幾個混混兒後起悔來想求饒,卻張了大嘴發不出聲。兵勇們手持刀槍,在木籠前晝夜把守,片刻不給他們鬆緩,沒事兒還用棍子戳他們的肋骨條,一連七天才放。實際上哪用得了七天,不到三天,站籠的人犯均已曬成了人幹兒。槍打出頭的鳥,擰蠟站籠的大哥哥等人,死得可太慘了。一個個開口瞪眼,脖子伸得老長,烏青的肚腸拖在**,嘴唇漆黑,屍身僵硬,雙眼怎麽按也合不上。

官府為了殺雞給猴看,以後再有抓來的混混兒,過堂打板子全都免了,不問情由,一律釘上木頭橛子站籠七天。曬刑屬於責罰,不必有口供,可是曬死勿論。當時真有不少不怕死的大混混兒,為了爭這一口氣,站木籠曬成了鹹魚。

人爭一口氣,佛為一炷香,氣爭上了,命卻沒了。打這兒開始,天津衛的大小混混兒們再一聽擰蠟站籠,沒有一個不害怕的,當真是聞虎色變。在天津衛延續百年的鍋夥,至此土崩瓦解。當然也有一些混混兒精明,明白胳膊擰不過大腿。所以說光棍兒不鬥勢力,你得結交朋友,不管在哪兒也是這個道理。他們私底下賄賂貪官汙吏,依舊把持腳行、魚行、糧行,那全是後話,不提也罷。

單說在城門口站籠曬混混兒,頭兩天看熱鬧兒的人多,圍得密不透風,墳頭上、樹梢上、牆頭屋頂上,能落腳的地方全是人。真有擠到河裏淹死的,也有擠扁了的,可是沒人在乎,擠破頭也得看這場熱鬧兒。關上關下腿腳利索的閑人全來了,趕上了城裏過皇會的場麵,等到木籠中的英雄好漢曬成了鹹魚,圍觀的百姓也逐漸少了。官府又命人將曬死的混混兒拿草席子卷起來,埋到一座大墳之中,墳前立塊碑,告訴百姓們混鍋夥是這麽個下場。

而當年掩埋了幾十個混混兒的大墳,則一直被人們稱為“混混兒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