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奇怪的果實

1

我心想,他們還真找到了“仙樹”不成?“仙蟲”也是那樹上生長出來的?我和臭魚這趟是幹什麽來的,還不是為了“仙蟲”?一想到半年前,我們在挑水胡同遇到的“仙蟲”,我不免發怵。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已經走到這一步了,怎能不上前看個明白?

三個人當即起身,藤明月跟在我和臭魚後邊,輕手輕腳悄然前行,走到幾十個炮手身後,但見霧中一道奇光,高可數丈。

我暗暗吃驚:什麽東西在放光?我想看個清楚,大了膽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又看見一株形狀奇特的大樹,樹上九根枝條,大小粗細一模一樣,均有霞光簇擁,枝上結了許多奇怪的果子。那樹似金非金,似玉非玉,不是金的卻光華燦然,不是玉的卻瑩潤通透,黃金水晶般的果實,發出無窮妙光。別說吃上一口,僅在樹下看上一看,亦有“若生若滅,無煩無惱”之感。

吳老六和他幾十個手下早已看直了眼,有人還不相信,在自己臉上狠狠捏了一把,疼得直叫,看來全是真的。他們一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兩眼發直,心中貪念大動,不覺抓耳撓腮,手中的火把槍支扔了一地。吳老六他們之前不信九伯的話,可沒想到世上會有“仙樹”,什麽叫要錢有錢、要女人有女人,僅是看這“仙樹”一眼,多少錢和女人也不想要了。

我要是提前聽吳老六這麽說,我會當他是說胡話,可我也看到了“仙樹”,我明白他這麽說可絕不為過。我們三個人均是兩眼發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隻怕走得不快,讓土匪們搶先上樹。沒想到肥振東被風洞卷走,居然命大沒死,他也跟隨火把光亮來到霧中。此時眾人相距不遠,我們前邊有土匪,後邊是大老肥,都不會發覺不到我們,可如今誰也顧不上誰了,所有人眼中隻盯著“仙樹”,誰也舍不得將目光移開。

一行人越是走近,心中越是驚奇,幾十個人皆是目瞪口呆,全身發抖,隻覺生死都不緊要了,你要什麽,“仙樹”上就有什麽,更讓人感到玄妙無比、變化萬端,思前即前、思後即後。我起初還覺得有些詭異,可是不知不覺跟那些土匪走到樹下,之前的一切,全然扔在了腦後。肥振東本來走在我們後邊,他雙目發直,撥開前邊擋路的人,當先上了“仙樹”。其餘眾人手腳並用,也分別蹬樹而上,各自攀枝穿葉,伸手去摘枝條上的果子。我跟在吳老六等人身後上去,用手摸到樹上的果子,但覺說不出的舒服受用,可是口幹舌燥,饑渴更甚,恨不得立即摘下來一口吃掉。不過任憑我如何使力,果子卻似在大樹上生了根,說什麽也摘不下來。

我雙手抓住一枚果實,兩腳蹬住樹幹,拚命往下拽了幾次,仍是動也不動。我腦中隻有一個念頭:吃了果子,即可白日飛升,與天地同存!奈何摘不下來,忍不住口水直往下淌。我什麽都不理會了,盡力張大了口,要去咬“仙樹”上的果子。

2

吳老六等土匪在我們之前上了大樹,他們見果子摘不下來,已經張開大口咬上去了。常言道:“口大容不得拳頭。”他們卻一個比一個貪婪,為了一口吃下一個果子,拚命將口張大,許多人嘴角扯破了,鮮血直流,卻也全然不顧。

我也不甘人後,抱住樹枝上的一個果子,張口咬了上去。之前九伯說過,上了此樹要什麽有什麽,要說我想要什麽,我一是想除掉身上的“仙蟲”,撿回這條性命;二是想撿幾件西周玉璧,回去之後發上一筆橫財。

不知不覺間腦中一片空明,我心中所想的念頭,全部變成了現實:我們三個人逃了出去,不僅沒死,涅涅茨人和麅子屯的大黃狗也活了。回到麅子屯,藤明月還非要嫁給我,說什麽都不管用,死活攔不住。我想什麽有什麽,要什麽來什麽,真得說是平步青雲呼風喚雨,隻還惦記半死不活的崔大離。

一想到崔大離,轉眼之間我到了挑水胡同。我心想:我得告訴我哥哥,我如今發財娶媳婦兒了!可是走到門口,我聞到一股死人身上的臭味兒,有點兒惡心,讓人作嘔,抬頭一看,門上貼了門報兒。

當時我沒細看,隻是奇怪,心想:我出去那麽久,二哥出殯時的門報兒還沒撕嗎?

我抬腿進了院兒,卻見崔大離躺在屋中,臉上蒙了一張紙。如今死了人都放殯儀館,過去死人沒有殯儀館,是往家裏放,頭朝門,腳朝內,枕頭要低,低到死人看不見自己的腳,兩腳裹了白紙,捆了一道麻繩,臉上還蒙了一層紙,這叫“蓋臉紙”。崔大離也是這樣,橫屍在門板上,臉上放了一張紙。

張有本兒在一旁當“大了”,站在死人身邊。我一進去傻了眼,崔大離怎麽死了?張有本兒跺足歎道:“崔兄,你弟弟回來了,可惜差一步,差了一步沒見上麵!”

老時年間的風俗,死人遮“蓋臉紙”,要等吊唁的人到齊了之後。一旦在臉上蓋了紙,後邊有誰來也不讓揭了,等於是沒見上麵。我心中一陣難過:不是崔大離帶我和臭魚去西南屋挖寶,能有我的今天?我正待同他共享富貴,他怎麽先走了?我說什麽也得見我哥哥一麵,然後再送他走!說罷要揭死人臉上的紙。

張有本兒卻攔著我,說“蓋臉紙”揭不得,這裏頭有講兒啊!“蓋臉紙”一來是人死歸入陰間,不該再見天日。二來給死人貼上“蓋臉紙”,是怕死人暗中數椽子,據說屋頂上的椽子讓死人數了,家宅必然不寧。要等蓋棺的時候,拿棺蓋遮住天,再用扇子往裏頭扇風,扇掉“蓋臉紙”,最忌諱用手揭。以往誰說“我前世揭你蓋臉紙”,那是最惡毒的話,因為揭掉“蓋臉紙”有暴屍之意,所以蓋上了就不能再往下揭。

3

我被張有本兒攔住了,沒見上崔大離的麵兒,心想:我如今要什麽有什麽,怎麽不能讓他活轉過來?

一轉念之際,但見崔大離臉上的紙一起一伏地動,居然喘上活氣兒了。我趕緊告訴張有本兒:“快給我哥哥扶起來,他沒死成,又活了!”

張有本兒說:“別在這兒說胡話,‘蓋臉紙’都蒙上了,死人如何活得過來?”他說完讓人將我拽了出去,那邊兒抬進屋來一口大棺材,開始忙活出殯。我一看還是上好的柏木棺材,加了少許杉木,因為不能全用柏木。別的棺材忌諱拚湊木料,柏木卻不同,全用柏木會遭天打。張有本兒也是行家,他張羅人們抬棺材進屋,給崔大離放進去,不左不右,正中擺好,偏左不利孝子,偏右不利孝女。那邊準備好了棺材釘,隻等去掉“蓋臉紙”,就往棺蓋上敲,敲一下,棺旁的人便要喊一聲:“勿驚!”

我想上前,卻被人攔腰抱住,掙脫不開。我急得起火冒煙,崔大離分明活轉了,又要讓張有本兒給裝進棺材,倘若敲上棺材釘,活人也得悶死了!

此時忽聽天上雷聲翻滾,下起了大雨,看來我畢竟不同,下了雨可不能抬棺出殯了。俗諺有雲:“雨打棺材蓋,子孫沒褥蓋。”又雲:“雨打靈,輩輩窮。”張有本兒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隻要不釘上棺材,我還有機會把崔大離拽起來。

沒想到張有本兒偏跟我過不去,他對左右說:“奈何天時不好,趕上下雨了,雖然不能抬棺出門,但是先釘了棺材蓋也不要緊。”

我破口大罵,問張有本兒:“你跟崔大離有什麽仇?為何隻顧釘上棺蓋要他的命?”

張有本兒說:“列位高鄰,休聽此人胡言亂語,豈不知打雷下雨容易驚動死人?萬一有個雷打進屋來,崔大離可要詐屍了,不釘上棺材怎麽行?”

左鄰右舍紛紛稱是,誰不擔心打雷詐屍?按過往的迷信之說,一個雷打下來,死人會直立而起,一直往前去,碰到什麽就死死抱住不放,若被其撲住,必死無疑,隻有用掃帚才絆得倒。

我見這些人如此迷信,又發覺屋中的屍臭越來越重,再也按捺不住,用力一掙,脫出身來,掄拳打跑了張有本兒,走上前推開棺蓋,跳進棺材,雙手抱住崔大離的頭,揭去了“蓋臉紙”。我正要叫他起來,怎知“蓋臉紙”下邊不是崔大離,那臉比一般人大了許多,似人非人,也沒有眉毛、頭發。一股屍臭嗆得我喘不過氣,不由得一陣惡心,幹嘔了幾聲,以前在挑水胡同吸進去的幾縷飛灰,全從口中吐了出來,鑽進了樹窟窿。

再看,哪有什麽崔大離、張有本兒,麵前的樹皮似金似玉,奇腥無比。我駭異之餘,險些掉下樹去,轉頭往身邊一看,隻見那些張開大口去咬樹上果子的人,一個個身子懸空,手腳亂蹬,口中卻仍咬住果子不放,但是目光已從貪婪轉為驚恐。

4

我發覺我讓“仙樹”迷住了,逃得性命回到挑水胡同,萬千泡影,隻不過是轉瞬之間。吳老六等土匪,此時已經咬住了“仙樹”上的果子,倒不是他們不想放口,而是被“仙樹”的果子吸住了,無論如何也掙脫不開。

我一旁是吳老六,他身上皮肉迅速幹枯,隻有兩個眼珠子還在轉,好似全身精血都讓“仙樹”從他的舌頭上吸走了。吳老六的目光左看右看,可能還在找帶他們來此的九伯,此時他又是絕望又是憤怒,奈何作聲不得,要是能說話,大概早罵上九伯的祖宗八代了。

我見此情形,立時想到了戎人將死屍掛在樹上的葬俗,周身上下毛骨悚然。古代戎人隻有獻出足夠的珍寶,才可以登上不死之樹,然而拿不出奇珍異寶的人,隻能掛屍樹葬。可見犬戎崇尚樹葬,認為樹葬能夠升天。而頭上有龍形飾的屍戎,卻沒有一個來這兒登上“仙樹”。我之前已經感到樹葬透出古怪,有那麽好的去處,要什麽有什麽,屍戎首領為何不去?此時見到吳老六等人一個個直挺挺掛在樹上,皆是半死不活,轉眼間讓“仙樹”吸盡了精血變成幹屍,一時半會兒也掉不下來。我一陣惡心,擔心又被迷住,急忙摸出短刀,一刀戳在樹身上,但見“仙樹”全身鱗片,枝下果子如同吸盤般一張一合,竟似活的一般。

我恍然明白過來,古墳中的犬戎從不樹葬,那是因為他們知道“仙樹”的可怕之處,而且他們貪得無厭,為了讓其餘戎人繼續進獻珍寶,對自己的族人也隱瞞這個秘密。於是稱雄一時的犬戎,也因此逐漸衰落,直至被遼國所滅。

如果不是我之前吸進了飛灰,已然跟吳老六等人落得一樣下場。隻怕沒有人想得到,傳說中的“仙樹”,竟會是個吃人的東西。以前來到這兒的戎人,見了發出奇光的九枝大樹,無不意亂神迷,隻想吃“仙樹”上的果子,可是果子沒吃到,卻都讓“仙樹”吸成了幹屍。如今掛在樹上的,則是吳老六手下的幾十個土匪,他們剛才還在手刨腳蹬,到了這會兒,四肢已經耷拉下來不動了,僅有手指還在抽搐。

我身旁的臭魚也幹嘔了幾聲,吐出幾縷飛灰。他見到吳老六等人掛在“仙樹”上,有的已經變成了幹屍,同樣驚愕無比,臉上全是茫然。他還意識不到發生了什麽。吳老六那幾十個土匪帶了槍支炸藥,之前還有獵熊犬,樹洞中縱然還有巨獒,他們也對付得了。怎知聽了九伯的鬼話,一群如狼似虎、個兒頂個兒膀大腰圓的漢子,連同肥振東在內,都不明不白地掛在了樹上,隻怕到死也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兒。

藤明月也目光發直,站在我們後邊上的“仙樹”邊上,正要張口去咬果子。我急忙抱住她,一同從“仙樹”上滾落在地。

藤明月還要掙紮往樹上去,我死命按住她,她臉同白紙,暈死在地。

臭魚跟著跳下來,駭然道:“他們……他們怎麽……怎麽變成了這樣!”

5

“仙樹”上掛著幹屍,土匪們裝束相同,樣子幾乎一樣,看不出來有沒有九伯。如今隻有兩個人還在動,一個是肥振東,他是頭一個上的樹,此人一貫蠻橫,見了“仙樹”兩眼發直,走在前邊的人,全被他推倒了。上了“仙樹”,他張口去咬果子,等到他發覺情形不對,已經下不來了。

怎麽說他也不同常人,二百七八十斤一身肉,又有“橫推八馬、倒拽九牛”之力,雖然掙脫不開,但是仗著比別人胖,一時未死。他雙目圓睜,身子已經比之前窄了一半多,手腳抬不起來,卻還在動。

還有一個能動的是官錦。她之前讓肥振東撥在一旁,起身已落在後邊,剛剛咬住“仙樹”,雙眼向下看著我們,目光中盡是驚恐哀求,可能是在求我們救她。我和臭魚知道她是九伯的侄女,聽說僅是名分上的,究竟怎麽個關係也不清楚。我和臭魚心中一軟,一人抱住她一條大腿,使勁兒往下拽。

可我們往下這麽一拽,樹上的幹屍相繼落下,我這才意識到腳下的土山是無數幹屍堆積而成,幾千年來,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這裏。剛才死掉的幾十個人落下樹來,也同古屍沒什麽分別了。

我們背上藤明月,正要逃走,霧中忽然閃出一人,正是九伯。他並沒有掛在“仙樹”上變成幹屍,也不知剛才躲到了什麽地方,等到“仙樹”收住奇光,這才出來。他頭上戴了在古墳中撿來的龍形飾,臉色仍是那麽陰沉,手中端了杆兒炮,抵著其中一個頭上死人般的怪臉,“砰”的一聲放了一槍。他使用杆兒炮的彈藥威力驚人,打得了巨獒。

九伯他這一槍下去,立時打掉了一個人頭。其餘幾個人臉又驚又怒,齊聲嘶叫。而被槍彈打掉的人頭中,飛出幾條“仙蟲”。

6

九伯有所準備,他頭上有古代戎人的龍形飾,那是用青銅打造的,兩側各有一條屈龍,往當中合上,剛好可以擋住口鼻,有如一個青銅麵具。他見“仙蟲”飛過來,急忙合上了龍形頭飾,又撿起火把亂打,擋住了當麵飛來的三條“仙蟲”,可是另外一條“仙蟲”卻如同泥鰍鑽豆腐一般,從他後頸鑽了進去。九伯大驚失色,兩手在身上亂抓亂撓,踉踉蹌蹌跑出幾步,身子好似吹起了氣兒。還沒走出多遠,隻聽“砰”的一聲,龍形頭飾掉落在地,九伯也被“仙蟲”奪去了性命。他身上一個東西落在我們腳邊,那是個沾滿了鮮血的寶錢,上邊似乎有“落寶”二字。

我和臭魚二人見情勢不對,不敢多看了,背上藤明月往遠處逃。在那幾個人頭的嘶叫聲中,霧氣越來越濃,完全分辨不出方向。我一時想不明白,九伯到底要做什麽?他用上了龍形頭飾,也沒同吳老六等人一樣掛在樹上變成幹屍,而是先躲在一旁。以他的行動來看,應該知道“仙樹”的真相。他引吳老六等土匪來到這兒,多半沒安好心,“仙樹”將那些人吸成幹屍,才顯出了原形。可他為何突然出來開槍打掉其中一個人頭,那不是找死嗎?

正當我驚疑不定之時,慘叫聲忽然沉寂下來,霧中走出幾十個人,一個個都頂了狼頭帽,手持槍支、火把。為首之人目光閃爍,兩眼賊兮兮的,是炮手頭子吳老六,還有一臉陰沉的九伯。

我嚇了一個半死:“吳老六等人已經成了幹屍,怎麽又出來了?”

但見那些人正往霧中走,前邊一片光明,土匪們看得呆若木雞。我和臭魚躲在後邊,也是驚駭無比。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變故,但是周圍的一切,包括死掉的吳老六等人,全部恢複了原狀。幾十個土匪仍同之前一樣,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此時肥振東從旁邊過來,兩眼發直,撥開擋路的人搶步上前,張口去咬樹上的果子。九伯則躲到了一旁,待到前邊幾十個人成了掛在樹上的幹屍,樹上又生出九個人頭。他突然搶步上前,一槍打掉了其中一個人頭。隨即有“仙蟲”鑽到九伯身上,他一陣驚慌,兩手到處亂撓,全身血肉崩裂,死於非命。樹上幾個人頭齊聲慘叫,霧氣越來越濃,周圍什麽都看不到了。

我和臭魚驚駭至極:“已經死掉的人,為何又死了一遍?”

臭魚有大禍臨頭之感,慌手慌腳要逃。我說:“你我又餓又累,還能逃得了多遠?即使逃出冰裂,不也得凍死?況且困在霧中沒有方向,又能往哪兒逃?”

臭魚說:“那我知道你是什麽路子了。”

我說:“我話還沒說呢,你知道我什麽路子?”

臭魚說:“那還用說?裝死之外你有過別的路子嗎?”

我說:“一切情況不明,亂走亂撞,隻會送命。”

臭魚說:“人挪活樹挪死,咱也不能戳在這兒發呆啊!”

我說:“你讓我想一想……”又問臭魚,“你當時看到了什麽?”

臭魚說的和我所見相似,但覺奇光之中要什麽有什麽,他張口咬果子的時候,發覺屍臭嗆人,一下子驚醒過來。我們之前在挑水胡同吸進了飛灰,想不到因此躲過一劫。

看來“仙蟲”長在那樹上沒錯,不過“仙樹”似乎不是樹,它發出奇光將人引過來,一個一個吸成幹屍。

7

九伯顯然是知道,隻有我和臭魚看得到“仙樹”,他帶吳老六等人,包括他的手下肥振東、官錦,全是來送死的,那些人全被蒙在鼓裏。“仙樹”喝飽了人血,又受到驚嚇才會動,到這會兒我也看出來了。

但是我有兩件事兒想不通。

頭一個是九伯意欲何為,他不會跑到這兒來送死,那他想做什麽而沒做到?二一個是“仙樹”到底是什麽東西?

聽說有一年,關外盛京元宵節燈會,夜間華燈似錦。忽然天降大霧,半空中顯出兩盞紅燈。觀者如堵,都說那是“天門”,善男信女紛紛跪拜祈福。此時有一座拱橋伸下來,通到兩盞紅燈之處,人們爭相上橋,以為是上天的去處。怎知霧中是條大蟒蛇,兩盞紅燈是它的一對眼,橋是它的長舌,大蛇舌頭一卷,吞下好幾百人。

“仙樹”似乎也是用這種法子吃人。我想,九伯的所作所為,一定同“仙樹”的真相有關。從土匪們在霧中看到“仙樹”,一行人走上前去送死,九伯開槍打掉樹上的一個人頭,再到他死在樹下,大約是十分鍾。在第一個十分鍾,我們也上了“仙樹”,還將官錦的兩條腿拽了下來。而在第二個十分鍾,我們躲在後邊,沒有接近“仙樹”,官錦掛在樹上成了幹屍,兩條腿還在她身上。前後兩個十分鍾,並不完全相同,相同的隻是死過的人又死了一遍。前後兩個十分鍾的內容不同,但結果相同。結果是我們三個人還活著,其餘的人都死了。

臭魚說:“你胡思亂想了半天,隻得出這麽個結果?你之前要聽我的,這會兒已經出去了!”他說話間背上藤明月,抬腿要走,他剛一起身,霧中火光晃動,吳老六等人正往前走。我們又到了他們後邊,雙方相距甚近。可是土匪們隻顧了去看“仙樹”,對周圍的情形視而不見。我和臭魚隻覺“仙樹”屍氣嗆人,忍不住作嘔。掉到洞中沒摔死的肥振東,此時也從一邊過來。他兩眼發直,雙手亂推,撥開擋在前邊的人。

官錦走在前邊,她被肥振東推在一旁,絆在樹根上撲倒在地。我想到官錦掛在樹上的慘狀,不知這次能否將她救下,當即伸手拽住了她,但是她目光呆滯,張口咬我的手。臭魚急忙放下藤明月,上來跟我一同按住官錦,沒想到她有那麽大的力氣,一掙之下,一頭撞在樹根上,腦子撞進了腔子,當場一命嗚呼。再一轉眼,吳老六等人均已掛在了樹上,不一會兒也成了幹屍。我看見幾條“仙蟲”往這邊來了,忙同臭魚抱起藤明月,一同逃進了霧中。

8

臭魚氣喘籲籲,到了這會兒,他也知道不可能逃出去了,走不出幾步,又會遇到吳老六等人。他說:“是那個樹在作怪,一不做二不休,不如用土匪們帶來的炸藥,給它端上天去!”

我喘了幾口氣,對臭魚說:“九伯打掉了樹上的一個人頭,這才惹下無妄之災,你要是也那麽做,說不定會有更可怕的後果!”

臭魚說:“困在這兒不也是一死?死磕之外,你還有別的法子?”

我問臭魚:“你剛才有什麽發現?”

臭魚說:“吳老六他們又死了一遍,不是還那樣的結果嗎?”

我說:“前後三次,結果都相同,已經死在其中的人,再出來多少次,也不會改變結果。”

臭魚說:“我這人直腸子,有什麽說什麽,不會說好聽的。我看他們那些人沒一個好東西,死了也是活該,不是你我命大,早死到他們手上了!”

我說:“你不是直腸子,你是沒腦子。吳老六和九伯他們死都死了,你還記仇有什麽用?”

臭魚說:“按你的話說,他們死在這兒都是命,該死的活不成。你別忘了挑水胡同有位孫大爺,孫大爺六十多,那身子還跟二三十歲的一樣,拔起腿兒跑上十幾裏地,氣不長出,麵不改色,下河比魚遊得還快,整天鍛煉,打算活到一百二。結果他某天出門練早兒,讓車撞死了,那不是命嗎?老天爺要收人,誰也躲不過。”

我說:“你要是這麽想,趁早別活了。”

臭魚說:“我這個腦袋是沒你轉得快,但是你知道我冷不丁想起什麽來了?”

我說:“你不是直腸子嗎,說話也七拐八繞的?”

臭魚說:“九伯死的時候,他身上掉下一枚寶錢……”

我聽了一愣,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那個人不是九伯,而是竇占龍?”

清朝末年,崔老道誤點千裏火,夾龍山夾死竇占龍,我和臭魚在挑水胡同聽這個傳說聽得可太多了。竇占龍一雙夜貓子眼,有四寶不離身,其中之一是鎮皇城的寶錢,得自禦河,上有“落寶金錢”四字,世上僅有這麽一枚,掛在竇占龍腰間從不離身。竇占龍死在夾龍山了,兩山一合,給他夾在了當中。寶錢為什麽到了九伯身上?九伯也是一雙夜貓子眼,他自稱是竇占龍的傳人。但是他以前住在京城,回到挑水胡同才不過十來年,之前沒人見過他。臭魚說,現在想起來,他的樣子似乎沒變過。但是即使竇占龍沒死,可他比崔老道還年長,死在夾龍山那會兒還是清朝末年,這都過去一百多年了。當時的崔老道、張小把兒、傻寶祿早已不在人世,他怎麽活到了如今?

我想:如果九伯真是竇占龍,多半是同崔老道有關。

9

老時年間,崔老道住在餘家大墳,以批寫殃榜為生。大清國滅亡之後,他又去南門口擺攤兒算卦,外帶說書,自稱鐵嘴霸王。但是他的卦從來沒算準過,說的書也全是他胡編的,勉強糊口而已,一輩子連棒子麵兒粥都沒舍得大口喝過。那時候說他是“外頭有卦口,家中沒糧鬥”,空有一張會算卦的口,說人吉凶禍福,卻算不出家中沒米下鍋。民間各處傳言,都說崔老道批殃榜之時不慎讓殃打了,因此他一輩子倒黴,住房房倒,做飯飯糊。不止他崔老道一個人倒黴,誰遇上他誰也得不了好。以前他給人家相了塊風水寶地,說好了給他好處,等他上門要錢,倒讓人家打斷了腿,那家人也是家破人亡。

崔老道久走江湖,拜把子兄弟多了去了。他那些兄弟當中,也沒幾個有好下場,因此得了“殃神”之稱。

又有人說,“神”這個稱呼不能多叫,俗話說:“路上行人口似碑。”說多了等於封神了,沒有的也有了。所以崔老道批的殃榜,那是沒有不準的,殃榜上批了怎麽死,準是怎麽死,以至於有人說他成了走陰差的。

人活一世,不論窮通貴賤,活得是長是短,終究難逃一死,命裏注定,全在生死輪中。常言道:“運可改,命不可改。”又說:“運大,大不過命。”崔大離說過,當年竇占龍進山,沒被夾死。他讓崔老道給他開一張殃榜,寫上“二山一合,夾死在當中”,借此躲過大限。竇占龍用鱉寶借命,要躲九死十三災,夾龍山是最後一劫。崔老道也是過後才知道,他上了竇占龍的當了。

我和臭魚當初聽崔大離說起,還以為他是給崔老道開脫。如今想來,怕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此人死在了“仙樹”之下,二者是不是同一個人,又或是九伯得了竇占龍的鱉寶,那也問不出來了,隻好仍舊稱呼他九伯。九伯來找“仙樹”,可能與生死輪有關。我和臭魚見那掛了幾十個幹屍的樹上有九個麵目詭異的人頭,不由得想起我們曾看過的生死輪的佛道繪畫,隻是沒往那上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