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琪

胡琪看到時幀點了支黃鶴樓後,伸手問他要了一支,兩根手指夾著煙送到唇邊,又含著那支煙湊到時幀麵前,讓他替自己點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思緒隨著那些在空氣中擴散的白霧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胡琪出生在一個並不富裕卻十分溫馨的家庭,她的父母是青梅竹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也是彼此的初戀。

在一個有愛的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大概率也是有愛的,是對世界懷揣著善意和溫柔的,胡琪也不例外。知曉她現狀的人或許會對這句話嗤之以鼻,但童年是人生的另一個世界,大人和孩子的世界涇渭分明,中間隻隔了一座滑梯。每個孩子都會在某天,最後一次從某座自己以前纏著父母要再多玩一次的滑梯上滑下,滑入大人的世界,從那之後他便不再能理解滑梯後麵自己曾經待過的那個世界的想法、社交、流行、興趣、語言等等。

童年的胡琪善良單純,相信一切童話故事,對任何人都毫無防備。這種單純一直持續到她十四歲讀初二那年,具體點來說是在那通電話打來之前。電話是打到教務處的,內容是告知胡琪父母的死訊,他們死在了渝青高速的一起連環追尾事故中。

那通電話便是一座冷漠孤獨的滑梯,在教導主任拿起聽筒後,屬於孩子的童話世界便不再屬於胡琪。

變成孤兒的胡琪被大姨和大姨夫收養了,滑入大人世界的她很快就明白了自己被收養的原因,並不是因為大姨和母親的關係好,而是因為父母兩個人的死亡賠償金一共有一百多萬,這筆錢在物價瘋漲的今天或許不算什麽,但在那個一塊錢還能當錢花的年代,一百多萬已經是普通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數字了。

大姨與大姨夫有一個比胡琪大兩歲的兒子,這位表哥就像灰姑娘繼母的兩個女兒一樣討厭,這個患有麵癱口眼歪斜,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十歲的男孩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拽胡琪的頭發。他喜歡趁胡琪不注意時繞到她的身後,一邊拽住這可憐女孩的馬尾辮將她的腦袋使勁往後拉,一邊發出“哎嘿喲”的怪叫。

每次胡琪都疼得掉眼淚,可她不能發脾氣,她知道如果不抑製住心中的委屈,那大姨就會給予她更大的委屈,從大姨對兒子溺愛的態度和大姨給自己穿的從地攤上淘來的破衣服,胡琪預見到了這一點。

後來,即便胡琪什麽都沒有做錯,大姨和大姨夫也會時不時地朝她發火,他們的寶貝兒子在職高受了委屈要罵胡琪,大姨夫在外麵喝大酒徹夜不歸大姨要罵胡琪,開車出門路況不順大姨夫一邊開車還要一邊罵胡琪,就連米價油價漲了他們也要罵胡琪,即便飯量很小的她從來都隻吃八分飽。

本來大姨夫婦是打算讓胡琪念職高或技校的,這樣就能省下一大筆上大學的費用,可胡琪的中考成績在重慶市名列前茅,在初中老師與街坊鄰居們眾多期盼的目光下,大姨夫婦隻能讓她上了所家附近的普通高中。

胡琪倒是很開心,能夠接著念書她已經十分感恩戴德了。在鳳山高中,胡琪遇到了那個徹底改變她人生軌跡的朋友—許立秋。

胡琪第一次見到許立秋是在開學三天之前到學校取教材的時候,一樓的走廊上她看到迎麵走來了一個打扮土氣,身材瘦小的女生。

許立秋沒有背書包,她用雙手捧著一大摞課本,吃力地向校門口走去,在走廊中與胡琪擦肩而過時不小心絆了一跤,捧著的書本散落一地。

胡琪幫忙拾課本的時候順便問了問她住在哪裏,當得知對方也住在鳳鳴山康居苑後,胡琪便把她的課本裝進了自己的書包裏,然後拉著許立秋的手去教室裏領了自己的教材也裝進書包裏。

就這樣,胡琪背著兩人份的教材將許立秋送回了家。這實在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兩個不幸且孤獨的少女在開學前就交到了高中時期最好的朋友。

許立秋的父親和母親在一年前相繼因白血病去世了,這種令人悲傷的共同點拉近了兩顆渴望被愛的心,她們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可即便是這種寒風中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小小友情,仍有人想要將其摧毀。

各科成績墊底也沒有任何閃光點的許立秋,開學後沒多久就成了其他女生欺負的對象。直到現在,胡琪還記得她第一次被欺辱時的畫麵——幾個女生課間圍在許立秋的課桌周圍,取笑她用掛曆紙包的書皮。

“你家怎麽會留著去年的掛曆啊?留著就是為了包書皮的嗎?難道你連那種最便宜的塑料書皮套都買不起?”幾個女生中看起來最盛氣淩人的是家境富裕的黃雨,正因為家庭條件很好,她才能肆意嘲笑別人的落魄與窮苦。

許立秋抬起頭看了看黃雨的臉,給了她一句大錯特錯的回答,那句回答隻有三個字——對不起。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許立秋都在為這句道歉懊悔不已,她不明白當時的自己為什麽要道歉,難道自己做了什麽應該道歉的事嗎?什麽也沒有啊,窮並不可恥,霸淩才可恥,應該道歉的是她們,為什麽自己要說對不起。對不起什麽?對不起誰?對不起那本掛曆還是對不起高一的英語課本?

正是那句對不起將黃雨的霸淩行為變得合理了,變得正義了,她踩著那句“對不起”站上了道德製高點——是許立秋做了對不起她們的事情,才會被欺負的,不然她為什麽要道歉呢?

是胡琪替許立秋解了圍,她走過去擋在許立秋的書桌前,笑了笑說道:“許立秋用掛曆紙包書皮還不是因為你們?”

“她自己包的書皮和我們有什麽關係?”黃雨皺了皺眉不解道。

“對啊,她自己包的書皮和你們有什麽關係?輪得到你們品頭論足嗎?”胡琪說道。

這句話說得黃雨啞口無言,一時間竟想不到要用什麽話來還擊,但她又不能當著身旁的姐妹們失了麵子,便隻好放下一句狠話“你們走著瞧。”

那天起,黃雨和她的姐妹們便與這對身世可憐的少女結下了梁子。對付許立秋倒是好辦,因為她的成績大抵是考不上大學的,所以老師們也大抵是看不到她的,更不會在意許立秋身上的傷痕和臉頰的淚痕。

可胡琪不一樣,她的成績是全班第一,年級第四,是學校的重點培養對象,各科老師都盼著胡琪能考上清北之類的名校,為自己臉上增光,她若是受了什麽委屈,恐怕連體育老師都會衝冠一怒為她出頭。

這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好不容易逮到許立秋落單,胡琪又會立刻把她被欺負的事情告訴老師,然後等待黃雨的便是一頓臭罵。由於黃雨的成績也是墊底,所以老師也是什麽難聽罵什麽,完全不顧及這正處於青春期十分敏感的少女的自尊心。

可以說這兩撥人之間的仇怨會變得如此之深,鳳山高中老師的教育方式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到了高三,黃雨對胡琪已經到了恨之入骨的地步,其實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恨胡琪,對方又沒有主動招惹過自己,難道就因為胡琪保護了一個又窮又笨的同學麽?許多年後黃雨才終於想通,或許自己是因為嫉妒吧,嫉妒胡琪的前途一片光明,嫉妒她勇敢善良的性格,嫉妒她擁有真正的友情。

雖然無法在學校裏對胡琪做什麽,但黃雨在校外認了很多幹哥哥,這些幹哥哥大多是些初中就輟學的不良少年,欺負人幾乎是這幫人輟學後掌握的唯一手藝了,他們也樂得施展自己的手藝,尤其是對女孩施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