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再次找到董維元的時候,是在挖到屍骨的第三天傍晚,他正悠閑地走進小市場。

我和師父坐在車裏,靜靜地看著董維元挑菜,還價,最後裝袋交錢。

他買了很多菜,油麥,茼蒿,卷心菜等等,裝了滿滿一袋子。最後,他還在旁邊的超市裏買了一小瓶白酒。

“看來,他家晚上準備吃火鍋,準備得真豐盛嗬!”我感歎道。

“隻是,他以後可能再也沒有這種悠閑買菜回家的時候了。”師父坐在副駕駛上,凝視著逐漸走遠的董維元。

“我們什麽時候過去?”我問。

“現在下車吧。”師父歎了口氣,率先推開車門。

我和師父一前一後,快步追上了走在前麵的董維元。

“董維元。”我最先開了口。

董維元突然停住腳步,轉過身,看到了我和師父:“李警官,陳警官?”

“你好,我們又見麵了。”師父說。

“哦,你好,你們好。”董維元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真的太巧了,我們在這裏也能遇見。”

“其實,我們是專程來找你的。”我說。

“專程來找我?”董維元反問道,“是不是我妻子的失蹤案件有進展了?”

“是的。”我繼續,“她被找到了。”

“真的……真的?”董維元一臉驚恐,“她……她在哪?”

“她被殺害了。”師父向前兩步,走到董維元麵前。

“被殺了?”董維元一驚。

“沒錯,已經超過一年了。”師父突然從包裏摸出一張傳喚證,並向董維元展示,他的聲音低沉又帶著不容置喙的氣場,“董維元,現在我們懷疑你涉嫌殺害你妻子於芳菲,你必須隨我們回去接受訊問。”

“我……我涉嫌殺人?”董維元顫顫巍巍地問。

那一刻,他的眼神中掠過的是驚恐,是失落,是猶豫,是後怕,是種種情緒,融合又分離,凝聚又排斥。

在那個短暫甚至一閃而過的表情中,我唯獨沒有讀到憤怒。

那種得知於芳菲被殺害的憤怒,那種我們認定他是殺人凶手的憤怒,那種他想要極力證明自己清白的憤怒。

隨後,董維元隨我們來到了蒲城縣公安局刑警大隊辦案區的訊問室。

從他居住的地方到公安局有二十分鍾的路程。

在這二十分鍾裏,坐在我身邊的董維元沒有再多問一句,也沒有再辯解一句。

他就那麽怔怔地坐在那裏,木然地看著前方。

“董維元,根據我們走訪排查掌握的線索,你在半年前至一年前曾經三次借用同事的轎車,前往與蒲城縣相鄰的伊寧縣曲塘鎮附近的一處荒地,疑似有祭奠行為,我們在對該地塊進行挖掘翻找的時候,竟然找到了不明屍骨。”這時候,我將現場挖掘照片和屍骨照片一一展示給了坐在對麵的董維元,“聯係到一年多以前,你報案稱你妻子於芳菲離家出走後失聯,我們聯係了於芳菲的表姐,將不明屍骨同於芳菲的舅舅進行了親緣鑒定,確定二人存在親緣關係,即不明屍骨確係於芳菲。”

董維元看著那些照片,沒有說話。

“於芳菲係鈍器重擊後腦死亡,死後被包裹,埋於此處。”我繼續道,“我們在對遺留在包裹屍骨的床單和西服上的血跡進行采集鑒定後,確定大部分血跡來自於於芳菲,有少量血跡來源於他人,而且是兩個人的。在我們將此血跡同你當時報案的時候,辦案民警為你們采集的血液樣本進行了比對,確定包裹於芳菲屍骨的床單上的不明血跡,其中一人來源於你,另外一人則來源於你母親鄭金麗。為此,你有什麽解釋嗎?”

董維元仍舊不說話。

“董維元,你報案稱你妻子於芳菲離家出走後失聯,根據現在警方掌握的證據,你和你母親鄭金麗有重大作案嫌疑,請你……”本以為他會繼續保持沉默,沒想到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我……我承認……”董維元緩緩抬起眼,“陳警官,我承認,人是我殺的,和我母親沒有關係……”

我看向了師父,師父也是意外。

沒想到一路上一句話沒有說,進入訊問室後,無論我們如何訊問,就是不回答的董維元終於開了口,而他開口沒有任何反駁和博弈,就是直接承認了自己是殺人凶手。

“你承認自己是殺害了於芳菲的凶手?”我問。

“沒錯,我承認,我就是殺人凶手,和我母親鄭金麗沒有任何關係。”董維元仍舊麵無表情,就好像說的是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殺人之後,我將小菲的屍體帶到了伊寧縣曲塘鎮903國道旁的一處荒地埋了起來。殺人之後的我總是感覺愧疚,總是感覺對不起小菲,才會借了同事的車去掩埋她的地方祭奠她……”

“據了解,雖然鄭金麗和於芳菲關係不好,但是你們夫妻關係挺和睦的。”師父問。

“沒錯,我們夫妻關係確實不錯。”董維元點了點頭。

“那你為什麽殺害於芳菲?”師父又問。

“沒有特別的原因,就是……就是失手殺了人……”董維元解釋道,“我從沒有想過,我會殺人,殺的還是自己的妻子。”

“你詳細說一下。”

“你們應該也知道,我母親鄭金麗對我特別疼愛,特別依戀,我和小菲戀愛甚至結婚後,由於我母親的這種關心,我和小菲產生了很多矛盾,也吵過很多次。出事之前,小菲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精神狀態也很差,經常對我莫名發脾氣,甚至還會罵我母親,我們也都沒有計較。出事當天,我帶著她檢查完畢回家後,她就一直在咒罵我,罵我窩囊,罵她得病和我有關,還罵我母親。一開始,我就不說話,沒想到越罵越凶,我就回罵了兩句,她就起來動手打我,當時,我腦袋一熱,抄起廚房的一塊磨刀石直接拍了她的後腦,她倒在地上,撲騰了兩下,竟然就沒氣了……”

“你繼續說。”我提醒道。

“當時,我母親在外麵,聽到我的叫聲,進來之後發現我殺了小菲……”董維元落寞地說,“其實,我也想過報警自首,後來想想,如果我自首了,我的人生就毀了。最後,我選擇處理屍體,清理現場,然後埋屍滅跡。”

“你母親呢?”

“她隻是幫我處理了屍體,然後我用了鄰居家的電三輪,深夜將小菲的屍體運送到了伊寧縣曲塘鎮903省道附近的一塊荒地,就地掩埋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派出所報了案,說昨天我和小菲吵架後,小菲離家出走,至今未歸。我和我母親互相做了偽證,一來是增加了可信度,二來是解除我們的嫌疑。”

“董維元。”師父意味深長地看著他,“你確定整個殺人案件,你是凶手,主導者,你母親鄭金麗隻是幫凶,輔助者,是嗎?”

“是。”董維元回答得很堅定。

“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師父突然嚴肅起來,“剛才你也說了,你母親鄭金麗對你非常疼愛和關注,這種疼愛和關注已經讓她和於芳菲矛盾重重了,她感覺你是她的兒子,於芳菲感覺你是她的丈夫,她們都想要獨自占有你,在這種情況下,你感覺你母親鄭金麗會不會因為想要獨自占有你而殺掉於芳菲?”

“這……”董維元一時語塞,表情困惑又茫然,“你什麽意思?”

“我隻是想讓你做一種假設,你母親會不會因為想要獨自占有你而殺掉你的妻子?”師父稍微改變了問話內容。

“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回答這種假設。”對於師父的問題,董維元表現得很拒絕。

“好,既然你不想回答,我也不勉強。”師父話鋒一轉,“現在,我來向你說明另一部分案情。”

“另一部分案情?”董維元狐疑地問,“關於於芳菲的案子,我已經全部交代了,還有什麽案情?”

“關於在伊寧縣曲塘鎮903省道北側荒地內挖掘屍骨的情況,還有一部分是你不知道的。”我解釋道,“在警方的挖掘過程中,我們最先挖出了你的妻子,準確地說,是你的第二任妻子於芳菲的屍骨,而在接下來的挖掘中,我們又挖出了一具屍骨。”

“什麽,那裏還有一具屍骨?”很顯然,這也超出了董維元的預想。

“沒錯,警方在那塊荒地下麵挖出了兩具女性屍骨,一具是你現在的妻子於芳菲,另一具經過鑒定……”那一刻,我仍舊心存猶豫,“確定是你的第一任妻子,三年多以前下夜班後走失的徐文婧!”

“你……什麽……”董維元徹底怔住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徐文婧也在那片荒地之下吧,“這……這是怎麽回事?”

“就是你的第一任妻子徐文婧也是被人殺害掩埋在那裏,如果你隻是隨意找了一個地方掩埋,正巧你的第一任妻子也被埋在那裏,我隻能說這真的是恐怖的巧合。”師父凝視著董維元。

“我……我沒有殺害徐文婧,我沒有殺害她。當時我和同事去了外地跑業務,我不可能殺人的,更沒有理由殺人的。”董維元情緒崩潰,他甚至哭了出來,“我們感情很好的,她流產之後,我們還說了好好調養,再要一個孩子的……”

“在包裹徐文婧屍骨的衣物上,技術人員發現了除了徐文婧以外的兩人不明血跡。”終於,師父拋出了重磅炸彈,“其中一人就是來自你母親鄭金麗!”

“我……我母親?”董維元不敢置信,“可是,她……她說她回老家了……”

“或許吧,或許她確實回了老家。”師父仍舊咄咄逼人,“但事實是在包裹徐文婧屍骨的衣物上,確實存在她的血跡,基本可以認定,她就是殺害並掩埋徐文婧的凶手,或者凶手之一,就算不是她殺了徐文婧,她也和徐文婧的失蹤及被害有著重大關聯!”

“不……不……”董維元慘叫著,一時重心不穩,直接從椅子上跌落,他跪在地上,失聲痛哭起來。

“董維元,剛才你也說到了,你母親對你特別疼愛,特別依戀,根據我們的調查和分析,你母親應該患有嚴重的戀子癖,她無法接受別的女人分享你,更不允許別的女人搶走你,也就是說,出現在你周圍的女人都是她的敵人,這些敵人的最終結局不是驅逐就是消失。”師父緩緩站起身,一字一句直插董維元的心窩,“從你身體發育,心理成熟,逐漸成長為一個男人開始,鄭金麗就一直在虎視眈眈,你接觸異性,然後戀愛,結婚,你每天想的是如何與妻子快樂生活,她想的卻是每天如何除掉這些女人,再次回到和你的‘二人世界’。”

“為什麽……為什麽啊……”董維元哭泣著。

“董維元,事已至此,你不能再有任何隱瞞了!”師父步步緊逼,他再次質問道,“於芳菲真的,是你的殺害的嗎?”

“不……不是……”董維元突然收起哭泣,“她才是殺人凶手,鄭金麗才是殺人凶手!”

那一刻,董維元猛然抬起頭,眼中迸發出冷漠的殺意。

我用力撕開那股殺意,然後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以下為董維元的自述:

“從我有記憶起,鄭金麗就對我特別關心和保護,好像害怕誰要將我搶走一樣,時時刻刻都要跟在我身邊。上學之後,她不僅會接送我上下學,還會去學校旁邊徘徊,每天放學,她都會問我今天老師說了什麽,同學說了什麽,學校裏又發生了什麽,等等。雖然很煩,但我也挺享受的。畢竟,這也是母親的愛。”董維元回憶道,“在我十四歲的時候,父親董新良去世了。在父親的葬禮上,我聽到了一些關於我的奇怪傳聞,後來我去問了鄭金麗,她對我說出了真相,她說我不是她和父親的親生兒子,而是抱養一個鄰居的孩子。她和那個鄰居的關係很好,她還說我的親生父母出車禍死了,我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因此,她才對我格外關心和保護。雖然我得知自己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心理上也產生過波動,但很快就接受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疼愛我,我們的感情也更加緊密起來,吃什麽,喝什麽,用什麽,全都是她一手操辦。我們就像連體人,黏在了一起。起初,我還感覺有些不適,後來也逐漸適應了。比如,我的身體發育後,她還是堅持給我搓澡,甚至和我一起洗澡,我也沒有因為她是母親而避諱,直至高三畢業,我們都還是在一張**睡覺的。”

那一刻,我的眼前緩緩出現了一個怪異恐怖的畫麵,一個中年母親正在給赤身**的成年兒子搓澡。

他們嬉笑快樂,恍若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