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這個“鄭姐”名叫鄭金麗,鉛筆廠的車間清掃工,她的丈夫董新良是鉛筆廠的門衛。
據當時負責鉛筆廠後勤工作的孫主任稱,鉛筆廠有一個老門衛,突然中風就辭職了,本來想要招聘,董新良和鄭金麗夫婦就來鉛筆廠找工作了。
由於不是本地人,孫主任就讓他們住在了鉛筆廠後麵的家屬院。
董新良老實巴交,性格憨厚,鄭金麗愛說愛笑,幹活勤快,廠子的工人們都挺喜歡這對夫婦的,平常都是稱呼“董哥”和“鄭姐”。
王女士的婆婆回憶,董新良夫婦和陸誠軒夫婦、周姨都算熟絡,由於都是在東閩打工的外地人,他們的關係相處得也不錯。
工作之餘,鄭金麗還會去陸誠軒夫婦的早餐店幫忙擇菜,偶爾還會幫忙看看孩子。
賈雲哲也回憶說,陸誠軒出事之後,他去看望周姨的時候,當時鄭姐也在,說是過來幫忙看看孩子。
那些對董新良和鄭金麗有印象的工人和鄰居都表示,他們夫婦人實誠,熱心腸。
從這個角度分析,董新良夫婦並沒有明顯的作案動機,就在我們猶豫是否繼續將這對夫婦列為嫌疑人的時候,賈雲哲再次打來了電話。
原來,賈雲哲的妻子得知警方在調查當年的董新良夫婦後,想起了一件關於鄭金麗的事情:“那應該是在老陸夫婦出事後不久,有一次,老賈下班後沒回家,我以為他加班了,等到很晚,他也沒有回來,我就急了,去鉛筆廠找他,結果鉛筆廠關門了,我就去了後麵的家屬院,想要問問董哥知道老賈去了哪裏。當時,院門沒鎖,我就進去了,屋裏有人在笑,大人的笑,孩子的笑,可能是我的腳步輕吧,屋裏的人沒聽到,我走上台階,竟然看到了董哥和鄭姐在逗弄一個孩子,鄭姐還讓那個孩子叫他們爸爸媽媽……”
“那個孩子是周姨的孫子,阿勝?”師父問。
“沒錯,就是他。”賈妻應聲道,“看著他們在逗弄孩子,我也不想打擾他們,就退步離開了。”
“但是你沒有提醒周姨,也沒有和賈雲哲提起。”我問。
“當時,我感覺這也不是什麽問題,就是逗弄孩子,讓孩子叫他們爸爸媽媽而已。”賈妻解釋道,“今天,我聽老賈說你們在調查董新良夫婦,就想到了這件事。”
關於賈雲哲妻子口中的董新良和鄭金麗,這倒是一個有趣又值得琢磨的細節。
按照當時的情況分析,董新良和鄭金麗有充分的作案條件,可以隨時接觸到周姨的小孫子阿勝,對周姨祖孫二人以及鉛筆廠附近環境的熟悉,如果殺人的話,身強力壯的夫妻二人完勝年過五旬的周姨。
動機呢?
之前,我和師父等人推測凶手是單獨作案,殺人藏屍的目的就是拐走孩子賣掉,又不被人發現。
在聽到賈雲哲妻子的一番話後,我忽然有了新想法,且這個想法越來越堅定。
“她讓他叫自己媽媽,並不是隨便說一說和做一做。”我說出了內心想法,“因為,她心裏想的就是讓阿勝叫她媽媽,她想要成為他的媽媽,他們想要成為他的爸媽。或許,這就是殺人的動機!”
“可是,包括孫主任、王女士的婆婆以及賈雲哲等人都說董新良老實憨厚,鄭金麗熱情外向,夫婦二人口碑很好。”大龍反問,“他們會殺人?”
“你可以提防瘋子手中的斧子,卻無法提防普通人背對你時露出的獠牙。”我這麽說,“其實,在我們接收到孫主任等人關於他們夫婦的描述後,就不自覺代入了一種感受,讓我們下意識認為他們就是老實憨厚,熱情外向,也就是先入為主,當我們再接觸到與之相悖信息的時候,就會懷疑這些信息是否真實。既然我們可以接受孫主任等人對於他們老實憨厚,熱情外向的描述,也應該可以接受賈雲哲妻子提到的信息,很多時候,在他人麵前的我們並不是真正的我們,在沒有他人注視時候的我們才更加真實。”
雖然我的說法更多是一種基於賈雲哲妻子回憶而做出的主觀推測,但在現階段沒有更多線索可以追查的情況下,我們隻能也必須先排除掉董新良夫婦的作案嫌疑。
即便推測錯誤,他們不是凶手,那麽與周姨一家有過密切接觸的他們或許也能提供重要線索。
與此同時,特案科的同事通過全國人口信息庫模糊搜索了董新良夫婦的常住人口信息,在孫主任等人對數百人進行辨認後,並未從中找到董、鄭二人的照片。
如果這對夫婦還活著,那麽當年他們來到金狀元鉛筆廠的時候使用的就是虛假的身份信息,這也讓我們更加生疑。
據孫主任等人說,董新良是東北口音,鄭金麗是南方口音,他們並沒有提及過具體來自哪裏。
和孫主任的交流之中,他還是提到了一條關鍵信息。
他說,董新良喜歡吃香腸,每到秋冬就自己灌製腸子,還給他送過兩次。
“腸子的味道不錯,我還問他這是什麽腸子呢,他說這是他們老家的特產,叫做什麽鬆江腸,他家裏就是做這個的。”孫主任回憶道。
接下來,我們就是通過“鬆江腸”這三個字找到了新線索。
通過調查,蒲城縣大橋鎮進入了大家的視野。
這個地方就曾經出產鬆江腸,在十多年前也算小有名氣。後來,被查出來很多加工戶在灌製過程中使用違禁添加劑,即使後來重新進入市場,銷量也大不如前了。
當時,我們也不能確定這個大橋鎮就是董新良的老家,即便就是他的老家,也不確定當年離開東閩市後,他們就是回到了這裏。
在大橋鎮政府和派出所的協助下,通過兩天的多方排查走訪,我們真的找到了當年的董新良夫婦和他們的兒子董維元。
經查,董新良和鄭金麗確實是假名字,他們的本名是董文政和鄭汝梅。
為了方便敘述,我們仍舊稱呼他們為董新良和鄭金麗。
大橋鎮派出所的民警告訴我們,十五年前,董新良突發心梗去世了。
這些年,就是鄭金麗獨自撫養兒子董維元長大並且讀完高中。高中畢業後,董維元就去了臨縣打工,幾年後又回到了老家蒲城縣。
之前,董維元在一家木器廠上班,後來報班學習了美發,現在,他在蒲城縣大橋鎮經營著一家理發店。
至於鄭金麗,董新良死後的這些年,她一直沒有再婚,而是和董維元生活在一起。
見到鄭金麗的時候,她正坐在董維元的理發店外麵發呆。
在我們表明身份後,她不僅沒有我們想象的緊張,反倒顯得從容鎮定,聽聞當年和丈夫工作鉛筆廠後麵的工人操場廢井裏發現了無名屍骨,她也非常震驚。
在我們告知她無名屍骨就是那個和她很熟絡的周姨時,鄭金麗簡直無法相信,她也回憶了當時的很多細節,包括和周姨一家的相處等等。
“在你的印象裏,周姨,或者說周姨一家和誰有過結怨嗎?”我問。
“我可以肯定地說,沒有。周姨人很好的,她們一家都是好人,我真的想不出誰會害了她,還將她埋在廢井之下。”鄭金麗悲從中來。
“鄭女士,你應該知道,當年周姨還有一個小孫子吧……”就在我準備說出關於周姨的被害和小孫子的被拐有關係的時候,鄭金麗突然打斷了我。
“警察同誌,我知道你們千辛萬苦找到大橋鎮,找到這裏是想要確認一件事,就是周姨的小孫子阿勝是不是在我這裏,如果在的話,我和我丈夫就是有重大殺人拐孩子的嫌疑。”沒想到,鄭金麗拋出一個重磅炸彈,“雖然如此,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我的兒子,準確地說是我的養子董維元就是當年周姨的小孫子阿勝。”
那一刻,我和師父等人都怔住了。
本來,我假設了很多場景,也準備了很多問題,如何證明,如何周旋,如何對抗,如今我的問題甚至沒有問出口,鄭金麗就主動“承認”了,反倒讓我們措手不及。
“我承認,當年確實是我和我丈夫帶走了孩子,但是周姨的被殺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鄭金麗解釋道,“當年,我們來到金狀元鉛筆廠不久,就認識了同為外地人的周姨一家,關係也不錯,在她的兒子兒媳出事後,我們也過去幫過忙,做做飯,帶帶孩子什麽的。後來,我發現周姨的精神狀態不太好,就勸她帶著孫子回老家去。有一天晚上,她突然帶著孩子來到了家屬院,非要把孩子送給我們,讓我們撫養,我問周姨這是怎麽了,她說自己腦袋出了問題,孩子跟著她遲早出事,我說我們和孩子非親非故的,沒有理由這麽做,周姨就是很堅持,她說我們是好人,孩子跟著我們不會受苦的……”
“所以,你們就留下了孩子?”師父表示質疑。
“是的。”鄭金麗應聲道,“其實,關於這個孩子,我們也有私心。我和老董結婚很多年,一直也沒有孩子。本來計劃收養,始終沒有合適的選擇。如果收留了這個孩子,既能幫助周姨,也算圓了我們的一個心願。”
“後來呢?”師父繼續。
“當時,老家的侄子結婚,我就帶著孩子回來了,之後就沒有再回去。過了一段時間,老董也回到了老家。”鄭金麗繼續道,“他走之前,還專門去看了周姨,她的精神狀態已經很差了,他想帶周姨就醫,被周姨拒絕了。”
“之後,你們沒有回過東閩市嗎?”我補充。
“當然回過。”鄭金麗點了點頭,“離開東閩市後,我們也給周姨打過電話,沒人接聽,後來聯係了鉛筆廠的一個朋友得知,周姨不在那裏住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為了這事,老董還親自回過東閩市,周姨確實是不知所蹤了。”
關於當年帶走周姨的小孫子阿勝,鄭金麗說得很坦然:“警察同誌,能說的我都說了。我知道,當年我們這麽做不合法,也有拐賣兒童的嫌疑,但是請你們相信,我們確實是受到了周姨的托付才將孩子帶回老家撫養的。如果我們真是人販子,應該會極力隱瞞,根本不會告訴孩子這些事情吧。”
大龍看向我,用眼神問我:凶手另有其人?
“警察同誌,我可以配合任何調查。”鄭金麗語態誠懇,像是一個被冤枉的小學生,極力證明自己的清白。
我看向鄭金麗,忽然感覺這個看似簡單的案件撲朔迷離起來。
師父合上筆記本,結束了詢問,他要求鄭金麗保持通訊暢通,一旦有任何需要,可能還要接受詢問。
雖然鄭金麗承認養子董維元就是周姨的孫子,但是按照辦案流程,我們還是為董維元采集了檢測樣本,與周姨的屍骨進行了親緣鑒定。
關於自己的身世,時年二十九歲的董維元也表示,他說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了。
他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死於車禍,祖母將他托付給了養父母,董新良和鄭金麗。
他也說到了這些年的生活,養父母對他很好,尤其是鄭金麗,對他的照顧無微不至。
“師父,咱們的思路會不會從一開始就出現偏差了?”坐在副駕駛上的大龍看了看後視鏡中的師父,“周姨被殺就是單純被害,和小孫子阿勝壓根沒有任何關係,凶手另有其人?”
“動機,凶手的動機呢?”師父和大龍對視一眼,“按照你的邏輯,就像鄭金麗所說的,周姨就是將孩子托付給他們撫養,他們走後,周姨被殺害埋井,這一切和他們沒有關係,凶手另有其人。那麽,凶手的殺人動機呢?”
“或許就是單純**殺人,甚至是無差別殺人呢?”大龍仍舊反駁。
“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一定是為了滿足或達成當下的一種欲念,包括殺人藏屍,不管是有預謀的財殺仇殺情殺,不管是分屍碎屍烹屍,還是單純就地掩埋,都是有目的的。”師父繼續道,“就算如你所說,凶手就是單純**殺人,無差別殺人,他為什麽將目標選定為周姨呢,到目前為止,我沒有發現或找到這麽做的動機。因此,在沒有找到確切線索之前,我不會去憑空想象這麽一種可能。”
“就算如您推測,凶手是董新良和鄭金麗,他們夫婦殺人藏屍,拐走孩子。周姨和董新良都死了,現在知道當年真相的隻剩下了鄭金麗,如果鄭金麗否認還好,我們還有追查的動力,現在倒好,她直接承認兒子董維元就是周姨的孫子。”大龍句句緊逼,“就算我們懷疑她,也隻是懷疑,沒有任何證據。”
師父不說話了,他點了一根煙,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其實,大龍說得不無道理,甚至某種程度上,他說的就是事實。
即便我們懷疑董新良和鄭金麗是凶手,可是案件已經發生超過了二十多年,很多相關人都去世了,很多相關事物也都改變了,想要探尋真相,也隻能依靠詢問和走訪。
對於回溯案件,證人證言固然重要,但是現階段,我們掌握的也隻是邊緣信息,缺乏關鍵性的指證。
或許,鄭金麗也是想到了這一點。
或者說,她早在很多年前就想到了這一點。
她知道,一旦警方找到她,毫不知情的董維元很可能和她產生隔閡,甚至倒戈。
她也知道,一旦警方找到她,否認和拒絕隻會露出破綻,不如大方承認,在沒有更多證據的情況下,警方也拿她沒有辦法。
如果警方真的掌握了證據,早就將她抓捕了,不會找到她詢問相關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