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毫無頭緒的命案

常景潤頭戴進賢冠,身穿紫色方心曲領袍,腰墜金魚袋,搓著手在堂中來回踱步。

看到來人,他笑臉相迎,“楚司使,區區一樁命案,竟勞您大駕,本職實在有愧!”

堂堂正三品朝官,見到從五品提點皇城司,竟如此恭維,可見皇城司之人多招人稀罕呐!

楚丞舟大氅一甩,威風八麵。

不卑不亢道:“常知府言重了,你我食君俸祿,當為官家排憂解難,楚某以後還要多仰仗您呢!”

提點皇城司一職年初剛剛出爐,是官家趙佶新增的職位,位居提舉皇城司之下,但在原本的勾當皇城司之上。

提舉皇城司乃官家為皇子特設的職位,此首屆為鄆王趙楷。

換句話說,楚丞舟的官階雖是從五品親衛大夫,但在整個皇城司,他的職位可是真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眾所周知,在大宋,設官分職,官與職是分開來的。

官階用來設定官員所享受的俸祿待遇,而職,是按照朝廷需要和官員才能賦予的差遣,是正兒八經的工作。

官階可以升降,職可以加減。

作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高度集權朝廷,這樣的官製,雖然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威脅皇權的因素,但空有官階,坐吃“空餉”也司空見慣。

楚丞舟是在大年夜,咽下第一口餃子後,才走馬上任的。

短短時日,已修煉成精,成了官場老油條。

眼瞅著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還不知要互捧到幾時,王鈺隻好先進屋,飲茶解膩。

開封府的後堂甚是敞亮,約莫三室兩廳,比楚丞舟那雞嗉子大的地方高出八個度的格調。

尤其是堂側那黃花梨鏤雕的“四君子”屏風,一看就是文化人才有的標配。

終於寒暄完畢,常景潤恍然想起剛才好像有什麽從身邊繞過。

回頭看到高坐大椅自斟自飲的王鈺,眼珠子滴溜一轉,“楚司使,瞧我,光顧著說話了,快請快請!啊,那位是?”

楚丞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一拍腦門,“對不住了,常知府,那小子便是我與你提起過的……”

“想起來了!”常景潤眼睛一亮,適時接過話頭,“小小年紀,機靈又從容,是個可塑之才,可塑之才啊!”

楚丞舟點頭附和,剛要邁腿進屋,又被他扯了出來。

“楚司使啊,這開封府雖比下設州衙,縣衙強些,可這胥吏也絕非美差。

三班衙役中,快班要跑腿賣命,不安全;

壯班粗活累活一肩挑,不適合他;

要不,讓他先入皂班,堂前儀仗到底是輕鬆些,王侍郎也是這個意思,您看?”

常景潤苦口婆心,說的嗓子都冒煙了。

楚丞舟摸著光潔的下巴,若有所思。

常景潤很是為難,繼續道:“要不,幹脆這樣,紙筆費也就免了,許他在我這裏掛個閑職,來去自由,薪俸隻多不少。”

看樣子,原來的那個王鈺早已“名聲”在外,但凡長耳朵的,都聽過他的故事。

楚丞舟歎氣搖頭,“一個賤職,竟需這般周折。若不是他老爹耿直過度,什麽差事為他尋不來!算了,潤潤嗓子,先去現場瞧瞧,別誤了正事。

官家隻給了三日,三日不破案,我也沒臉回去麵聖了。”

兩人前後腳進了屋,常景潤滿臉堆笑,望向王鈺,“賢侄,這茶喝得可還順口?”

真是個笑麵虎,那眼底的鄙視與不屑,明明一覽無餘,還擺出一副親昵的樣子!

王鈺皮笑肉不笑道:“多謝知府,這等好茶,晚輩還從未飲過。”

常景潤登時一愣,這茶乃皇賜雲南普洱,雖稀缺了些,可侍郎府又不是平民百姓家,怎會連這等茶都沒喝過?

“你們稍坐,我去去便回。”

清晨暴食,方才豪飲,這會肚子鬧騰的正厲害。

七拐八繞總算尋到茅廁。

正準備起身,聲音忽然從牆壁另一側傳了過來。

“邢捕頭,開春家裏開銷大,老人又病重,年前的工食銀錢,已經沒剩下幾個了。

聽李四說,那知縣的命案連官家都聽說了,叫我也跟去吧,案子一破,興許還能另得些賞錢。”

話說之人可憐巴巴,王鈺眼前浮現出小泰迪的模樣。

“王老五,如果我沒記錯,再過倆月你任期滿五年,得回老家種田了吧,怎麽,還想趁機撈一把?

告訴你,想都別想!

這案子破起來有什麽難度?實在沒轍,找個替死鬼,不破也得破,倒是你,老實待到年底,滾蛋!”

這嗷嗷直叫的,八成是隻二哈吧!

“邢捕頭,你通融通融好不好?”

未聽到回答,腳步聲已經漸行漸遠。

王鈺提好褲子紮緊腰帶,扒著牆頭張望,恰見一個人影匆匆離去。

而另一人縮在牆根,雙肩抖動,一定是委屈極了。

……

尉氏縣距離汴梁二十餘裏,位於豫東平原,春秋時屬鄭,戰國時三家分晉,該區劃入魏國版圖,而真正在此地建縣者,乃始皇帝嬴政。

為節省時間,常景潤親自去隔壁的都亭驛借了五匹快馬,除三人之外,還有邢捕頭和另外一個捕快。

官道一路暢行,五人快馬加鞭。

即便如此,到達尉氏縣衙時,已近黃昏時分。

尉氏縣以種植黍米為主,此時黍米早已收割完畢,放眼望去,半截黍杆像衛兵列陣,在寒風中搖來晃去,沙沙作響。

有幾處黍米地中穗頭低垂,殘雪掩埋之下毫無生機,不知為何,竟像是無人收割過。

縣丞和主簿早已得信,此刻正伸長脖子在縣衙門前等候。

常景潤和屬下先去慰問了知縣家屬,隨後便留在前堂,與兩人了解案發經過。

王鈺舉著蠟燭,與楚丞舟進了停屍間。

“你為何不叫京師的仵作跟來,聽聞我宋的仵作堪稱神探,管他凶手作案手法多麽詭譎,任何蛛絲馬跡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

掀開白布,王鈺下意識扭頭掩鼻。

好在時值寒冬,這停屍間未曾有人取暖,屍體不至於腐臭過快。

楚丞舟斜睨他,淡淡道:“這起命案,若僅憑仵作便能得到切實結論,何至於上達天聽?”

“也對!畢竟不光彩!”

王鈺戴上手套,從頭到腳檢查完表麵之後,翻開死者眼皮,輕聲道:“死亡時間不算長,致命傷,在這裏。不過,這麽瘦的官,還真不多見。”

肌肉鬆弛,屍體僵硬,屍斑已出現……

致命傷在頭部。

蹲下身來,目光剛好與死者頭頂的血洞持平。

看到裏麵夾雜著暗色血跡的白漿,王鈺真想把早飯一股腦吐出來。

楚丞舟麵無表情:“你還看出些什麽?”

“手腳無捆縛痕跡,身上也完好無缺,頭部一擊致命,與屍格記錄一致。”王鈺繼續道,“難道是熟人作案?”

話音剛落,兩人同時看了看前堂的方向。

尉氏縣並不大,人口也稀少,大都是農戶,交通閉塞的年代,幾乎可以排除外地流竄作案的可能。

但是這個推斷成立的前提條件很苛刻。

隻限於幾個頗為純粹的殺人動機,為財,為恨,甚至情殺……

報案人,目擊證人,嫌疑人,還有錄製口供這些,是開封府的專職,兩人索性不去摻和。

楚丞舟複述屍檢記錄:“傷口外闊內窄,難道是匕首所致?”

燭光昏暗,看不清晰。

王鈺不置可否,皺眉歎道:“隻要造成傷口,任何凶器都會有殘留,如果檢測手段夠先進,要確定是哪種凶器,並不難。可惜了。”

可惜,在這個年代,隻能靠肉眼來判斷。

不借助於任何手段,要勘破作案手法,著實不易。

王鈺蹲的腳都麻了,也沒有感受到福爾摩斯附體,站起身活動著脖頸,隨楚丞舟去往前堂。

天時不早,來的又匆忙,看來今夜隻能先到這裏。

兩人剛要邁進前堂,便看到邢捕頭和捕快站在堂下,一左一右,神情肅穆如雕像。

這大晚上的,開封知府竟升堂問案了?

見情形,王鈺不禁想到,若真到開封府聽差,大約與他倆人無異,妥妥的一枚鎮堂神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