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疑是故人來 楔子/異世來客3

“前麵就是涼城。”

秦守義對那不停往遠方觀望的老者說道。

老者鬢發斑白，皺紋將他的臉割得深一道淺一道，似乎一大把年紀了，但他看著一點也不老眼昏花，雙眼總是閃著睿智的光芒。

商隊的人都叫他黃老，他還有個兒子，名字叫裘磊，長得人高馬大，就像畫裏的神兵天將。

至於為什麽兩父子姓氏不同，大家並不知道原因，其實就連他們是不是親父子大家也很難確定，隻是他們剛來商隊的時候，黃老受了重傷，那叫裘磊的年輕人衣不解帶地照顧，大家就想當然地把他當成了黃老的兒子，對此，黃老也沒有否認。

但私底下，兩人從未以父子相稱，裘磊是個沉默高大的人，一天說不了幾句話，他們說得最多的對話是“快到了嗎”和“還沒有”。

靠近涼城的時候，“還沒有”終於換成了一句簡短的“嗯”。

黃老開始頻繁地眺望遠方。

秦守義經營著這支商隊，往返中原和西域不下十來次，對河西走廊最為熟悉，從武威到敦煌，曆經河西五郡，大晁西北邊境，是真的要到了。

“今天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午時之前，必將抵達城門。”

黃老點點頭，他相信秦守義的經驗。

他們在一處沙地裏結營休憩，本來應該去驛站，但身處亂世，盜匪橫行，現在連驛站也不安全，好在隻有這一晚了。

秦守義走了，黃老繼續坐在一截枯木上。

天快黑了，放眼望去，他隻能看見落日緩緩降在遠處的沙丘之上，景色是極荒涼的，但這荒涼之中又有一種壯大遼闊的美麗，仿佛人在這片天地裏被壓得隻有米粒般大小，所背負的國仇家恨，統統算不得什麽了。

侍衛裘磊腳步很輕地來到了他身邊。

“吃飯了。”

黃老並未起身，也沒有回頭。

“坐坐吧，裘大人。”

裘磊在他身邊坐下，但沒有說話。他這個人一貫如此，沉默得像根木頭，也許是與他的職業有關，殿前司侍衛不需要說話，有時候，他隻用劍說話。

好在黃老已經習慣同伴的不善言辭，他自顧自開了口：“裘大人，前麵就是涼城了，你可曾聽過武帝平匈奴的故事？”

裘磊點點頭。

武帝這一生充滿傳奇色彩，大晁的孩子都是聽著她的故事長大的，小子們聽她南征北戰，平複匈奴之患，奪回舊都的故事，丫頭們則從自己母親那裏聽來武帝和大將軍的鶼鰈情深，在一個個月夜裏，開始肖想起自己未來的夫君。

雖然裘磊早已聽過，但黃老還是絮絮叨叨說起了這個故事，他是個老人，老人的話總是很多。

講述時，他時不時地帶上幾聲咳嗽，他之前受了重傷，那一劍把他的肺給刺穿了，自被裘磊救回來後，雖然外傷痊愈了，但還是落下了病根兒。

裘磊摸出一粒藥丸給他，那是治他咳嗽的藥。

黃老接過，卻沒吃下去，而是握在掌心。

故事已經講到了尾聲，他將目光放遠，看向涼城的方向。

其實他從未來過涼城，他還沒出生時，大晁正值大旱，他母親懷著他，跟著流民一路從家鄉步行乞討到了京都。他生於京都的乞丐堆，經高人點化，有了點淺薄的道行，後來被尊為了國師。

涼城，這個隻在戲文裏聽過的城邑，他單是這麽望著，似乎就能從曆史的煙雲中看到那位著名的女帝，領著千軍萬馬衝破玉門關，在血與火之中收複破碎的山河。

山河，故土，國都。

先輩們也曾經失去過，最終都奪了回來。

那他的小公主呢？她也能做到嗎？她能負擔起這個重任嗎？

或者幹脆，就讓她在異世的桃花源裏幸福地生活下去，上半輩子發生的一切，就當成一場噩夢。

黃老都快要被這個念頭壓倒了。

直到他記起，公主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從小話就極少，也許是因為閹黨的存在，很多話都不能說，但她並不甘心，想說的都存在她的眼睛裏。

黃老從未見過那麽一雙眼睛，亮如流星，野心與仇恨就在裏麵翻滾。

先帝曾無比害怕叫李植看見她這雙眼睛，令她見了李植須得低頭。公主卻以太監怎配一國公主低頭為由拒絕了父親的命令，後來遇到李植在的場合，她就會被帶著躲開，不料李植卻特別喜歡她，故意將她帶在身邊。

大晁宮廷上下，從皇帝到嬪妃、皇子到公主，無一不是泡軟了脊梁骨，難得見她這樣一個膽大的人。

李植是有虎狼之心的人，這樣的人，本來就很容易對同樣野心勃勃的人產生好感，他雖然提防著公主，卻也不妨礙他欣賞她，喜歡她。

而公主，盡管她絕不會承認，但在很多事情上，她都表現出了與李植的相似，潛移默化下，她不自覺地模仿起了李植。

這樣一個人，黃老不認為她會甘心忘記前塵恩怨，去糊塗地過完一生。

天徹底黑了，一輪圓月從沙丘之上緩緩升起，今天是望日。

黃老的眼睛濕潤了，藥丸在他掌心揉來搓去，他知道，做決定的時候到了。

他像個破風箱似的，咳嗽了幾聲，然後對身旁的年輕人道：“該上路了。”

裘磊低低地“嗯”了一聲。

他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