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膽小鬼

正如周漾所說,溫雅的“對付”很快就開始了。

阮眠眠剛走進教室,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零蛋來了”,全班的同學都開始哄笑起來,但讓人失望的是,阮眠眠連表情都沒變,就直接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這當然不是因為她的心理素質有多麽強大,而是她壓根兒就不知道“零蛋”是什麽意思。

她這麽目不斜視地走進來,也沒能看見黑板上貼著的一張成績單,這是上次月考她的成績。後腳進來的周漾看見了,在黑板前停留了一小會兒。

比上次進步了一點兒,60分,這是總分,數學考了個0分,文綜也是個位數,唯獨語文和英語上了兩位數,這是她60分的主力。

這是得多不愛念書才能考出這麽個破爛成績?

周漾撕下那頁紙,走到自己座位,順手遞給了旁邊的阮眠眠。

教室裏的人不由自主地朝他看來。

周漾不耐煩地一皺眉:“看什麽?”

學生們仿佛被嚇到似的,各自扭頭幹自己的事去了。

周漾再一看阮眠眠,就看見她把那張成績單揉成紙團,扔進抽屜裏,然後倒頭就睡。

“……”

看來學渣的心理素質就是強悍。

接下來的幾天,阮眠眠經曆了書本不翼而飛、作業失蹤、突然被人絆一跤、校服被塗紅墨水、座椅被灑水等諸多惡性事件,但她自己並不放在心上。

有沒有書對她來說沒影響,反正她也看不懂,就是上課的時候容易被老師當成態度不端正。稍微溫和點的老師還會讓她跟周漾看一本書,像孔國柱這樣的,就直接讓人出去站著了。不過阮眠眠也不推辭,出了門就下樓去擊劍館練習,氣得孔國柱每回都暴跳如雷,告到小楊老師那兒去,小楊老師又是位專業和稀一百年的主兒,他也不問阮眠眠書是怎麽丟的,直接去給她領了份新的教材。

作業不見,那就更沒影響了,因為她從來不做作業。

隻有被人絆倒這件事還算有點麻煩,阮眠眠已經摔了好幾次,最嚴重的一次把膝蓋都給磕破了,莫聽瀾問起時,她擔心他又說她惹事,還撒謊說是擊劍時磕破的。

雖然麻煩,但她很快將它當成了一門修行,這可以鍛煉她的迅速反應能力,在擊劍中將會很有用。

也因為這個,她在短短幾天時間裏就學會了一直學不來的向後躍步,被老泰好一頓誇,她也終於有資格拿劍了。

至於校服被塗紅墨水、座椅被灑水的事,她就更不放在心上了,也就隻有莫聽瀾在意,給她又買了新的校服。

這樣一來,不管怎樣,那些學生都已經失去了樂趣。

畢竟欺負人的時候,隻有被欺負的人覺得自己受到了欺負才會有意思,如果被欺負者無動於衷,甚至忽視,這會讓人相當尷尬。

這就好像某位猛士終於鼓起勇氣打了老虎一拳,結果老虎連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佛那一拳對它來說是撓癢一樣,這是多麽讓人羞憤的事啊!

於是大家也不再熱衷製造惡作劇,阮眠眠對於沒人在走廊上伸腳絆她這件事還有些可惜。

至於帶頭者溫雅,則是憤恨不已,每日臉色都很差,沒人敢去招惹她。

這場“對付”居然就以這種狗尾續貂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周漾一邊覺得阮眠眠這個人很神奇的同時,一邊又覺得不對勁。

他感覺阮眠眠身上似乎有什麽東西變了。

以前他這個同桌雖然不怎麽講話,為人處世也很淡漠,但還是看得出她是個很具活力的女孩子,對周圍的事物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也樂於去了解,他還偶然碰到過她向廚房師傅打聽炸豬排怎麽做。

但是現在,她身上那股活力沒有了,除了擊劍,他找不出她還對什麽東西有興趣。

練劍時,她也很狂躁。

掌握步法後,她確實進步神速,甚至可以和周漾對招。

她用的是重劍,重劍在擊劍運動中算是一種更加注重防守的項目,因為全身都是有效攻擊部位,並且沒有優先權,隻要刺中對方就算得分,反之,如果在進攻時率先被對方刺中,那麽就算對方得分。因此比賽時雙方都會比較謹慎,重視攻擊時機的選擇,盡量做到一擊必中,又能避開對手的劍尖。

但阮眠眠的打法,完全跟“謹慎”沾不上邊,說是“瘋狗打法”才更準確。她一昧進攻,不注重防守,拿起劍就往周漾身上戳,周漾按常規打法打習慣了,一下被這瘋狗出籠般的打法打暈了頭,竟然被她刺中了好幾劍,三個回合後就輸掉了比賽。

老泰站在裁判器旁,笑得牙花兒都能瞧見,仿佛在對周漾說,你也有今天。

周漾懶得理老泰,隻痛心疾首地教育阮眠眠:“你怎麽打的?重劍講究慢打、防守、時機,有你這麽亂打的嗎?”

阮眠眠滿不在乎地看過來。

“能贏不就行了?”

周漾一噎,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我那是故意讓給你的好嗎?如果我認真打,你的劍還沒挨上我,我就先刺中你了,你信不信?”

阮眠眠並不回答,拎著麵罩,打算去換衣服,周漾卻把她叫住:“你忘了,今天輪到我們打掃了。”

擊劍社團每天訓練完後要清潔訓練場地,其實也沒什麽好打掃的,就是撿撿吃剩的外賣盒或是礦泉水瓶子,其餘的有專門的保潔阿姨來處理。

周漾是有名的擊劍冠軍,其實已經有很久沒來社團了,這次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泡在社團裏好多天,但社團其他人都是有眼力見的,安排值日時下意識地跳過了他,還是周漾自己先提出不能搞特殊,因此又圈了好一波粉絲。

他和阮眠眠都是高三的,值日時總排在一起。

周漾拿出手機,點開一個軟件,遞到阮眠眠麵前:“老規矩,抽簽決定,中了的留下來打掃。”

阮眠眠垂眸看去,屏幕上是一個坐在木桶裏的紅胡子海盜。

這是周漾自己做的一個小遊戲,名字叫“殺死海盜”,玩家可以用匕首插進木桶,但插到海盜的概率是隨機的,有可能第一下就會插中海盜,這時候海盜會筆直地往上飛起來,遊戲結束,如果沒插中,就繼續玩下去,直到插中海盜為止,就跟抽簽一樣。

上一次,是阮眠眠抽中了。

這一次,阮眠眠看著那個紅胡子海盜,卻沒有出手。

周漾問:“怎麽了?”

她抬起眼,說:“你先。”

周漾神色微僵:“你確定?”

阮眠眠點了下頭。

“這……不好吧,女士優先。”

阮眠眠搖頭:“你先。”

“那好吧……”

周漾摸了摸鼻子,挑了把尖刀,轉動木桶,找了一個角度,然後下刀,“啊”的一聲慘叫,屏幕裏的紅胡子海盜筆直地飛了起來。

周漾:“……”

背時!太背時了!

阮眠眠二話不說,起身就走。

“喂!”周漾在她背後喊,“你不幫我嗎?上次我可是留下來幫了你的!”

回答他的,是阮眠眠逐漸遠去的背影。

幾天後,董申老婆幫忙申請來了許文強的入學名額,正好和阮眠眠一個班。

早上,莫聽瀾做好三明治,和牛奶一起放進袋子裏,一回頭,卻被剛從洗手間出來的許文強嚇得差點摔一跟頭。

思源的校服十分精美,走的是英倫製服風,秋季校服還有鬥篷和圍巾、禮帽。

許文強穿著筆挺的校服,顯得神采奕奕,他的一頭長發前幾天被莫聽瀾帶去剪了,當時剪的明明是個土氣的鍋蓋頭,現在竟然全部向後梳著,拗成了個大背頭。

莫聽瀾抬手摸了下他的頭發,手感硬硬的,難以置信:“你抹了發膠?”

許文強羞澀一笑:“那天去理發店時,Kevin老師送的,他還教了我幾種現在最流行的發型,瀾哥你覺得怎樣?”

還會用發膠了,這小子,在現代社會適應得不錯啊。

莫聽瀾嘴角抽了抽:“挺好的。”

他順手攔住阮眠眠的動作——她正拿著他的運動鞋往自己腳上套。

他把鞋架上的皮鞋遞過去,阮眠眠又繼續機械地把腳套進皮鞋裏。

莫聽瀾歎了一口氣,蹲下身,幫她把鞋帶給係了。

從她知道自己不能回去後,就一直是這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莫聽瀾總怕她哪天走在路上會被車撞了。

她怎麽就不能像許文強一樣,安心留在這裏呢?

莫聽瀾站起身,揉了揉阮眠眠腦袋。

“走吧。”

到了學校,阮眠眠把許文強交給小楊老師,自己走進了教室。

早自習開始後,許文強才跟在小楊老師身後進了教室,做完自我介紹,他被安排坐在一個女生旁邊。

才剛坐下,前桌一個男生就扭過身問:“你真叫許文強?”

許文強露出個友好的笑:“是的,怎麽了?”

前桌男生立即一拱手:“原來是我強哥,久仰久仰。”

聽到“久仰”二字,許文強大驚失色:“你怎麽知道我以前……”頓了頓,他又白著臉,叮囑男生,“小聲點,我已經從良,不做那一行了。”

男生:“……”

居然有人比他還要戲精,他悵然若失地轉了過去。

許文強看了看四周,有的人在看書,有的人擺了個鏡子正在拔眉毛,還有些人拿著那叫“手機”的物件,臉上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而阮眠眠坐在最後,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她旁邊的男生則是小心翼翼地在拔她頭發。

許文強不由得感慨,真是個欣欣向榮的時代啊,百姓的膽子也大了許多,竟然連公主的頭發也敢拔。

他身子向旁邊一歪,笑眯眯地問旁邊的女生:“同學,請問早讀一般是做什麽?”

沒想到,他突然湊近,竟把女生嚇得把椅子搬了一隻胳膊那麽遠,仿佛他是個什麽瘟疫病人,頭也埋在胸口,長發散下來,擋住了側臉。他都沒看見她長什麽樣,隻看到她一隻耳朵尖從濃密的黑發裏冒出來,紅透了。

許文強摸了摸臉,難道自己長得這麽嚇人嗎?

正發著呆,女生卻突然手一伸,遞過來一本書,磕磕巴巴地說:“背……背單詞。”

許文強也終於看清女生長什麽樣子了。

不得不說……好醜。

許文強勾欄出身,後來去了皇宮,見到的人不說俊男美女,至少也麵目清秀,可現在身邊的女子竟然連“清秀”都算不上,小眼朝天鼻,滿口鋼牙,這讓許文強一陣生理性地反胃,甚至很想掏出眼睛洗一洗。

一整節早自習,他都盡量不朝自己右邊看。

下早自習後,小楊老師指了指前桌那個男同學,讓他帶許文強去領教科書。

前桌男生稱自己叫陸小川,是個皮猴兒似的男孩子,長得精瘦,一雙眼珠也滴溜亂轉,他帶著許文強領到書後,又說自己餓了,要去食堂吃早飯。

許文強根本不認得路,隻好跟著他一起去。

好在陸小川熱心,幫許文強勻了一半的書,不然就憑他這副體格,估計會累倒在半路上。

到了食堂,陸小川買了份雲南米線,還要請許文強吃,許文強要了稀飯和饅頭。兩個人端著飯盆找桌子時,陸小川說看到了同班同學,要過去拚桌。

走過去一看,竟然又是那個“醜同桌”。

他已經知道了她的名字,叫“宋一兮”,就寫在她遞來的書上。

宋一兮麵前擺著一份咖喱飯,但她沒有動,旁邊一個女生伸過來一隻胳膊搭在她的肩上,低頭故作關切地問:“宋一兮,你怎麽不吃啊?”

該女生正是溫雅的朋友,那個李老板的女兒,名叫李子怡。溫雅來之前,她就是繼承者派的一員,不過那時候還沒那麽誇張,敢明目張膽地往飲料裏加東西給同學喝。

除了她,205宿舍其餘兩個人也在這裏,何娉婷,還有一個叫羅寧的女生。陸小川來之後就不停地跟何娉婷說話,因此現在隻有羅寧和李子怡一起看著宋一兮。

對了,除了她們,還有宋一兮新來的同桌,不過他看了一眼後就很快移開了視線。

雖然注視她的沒超過三個人,宋一兮卻忍不住發抖,下意識地低下頭。

“我……我不餓。”然後她又用誰也聽不到的聲音說,“你們……吃快點,好不好?”

除了離她很近的李子怡,誰也沒聽到。

李子怡笑了笑:“那不行,我家阿姨跟我說,吃飯要細嚼慢咽,不然傷胃。”

“那……”宋一兮抬起頭,“我先走好不好?”

對麵的羅寧翻個白眼,問:“你為什麽老想著走啊?”

宋一兮滲出了滿頭的冷汗,為什麽?自己為什麽想走?

因為下早自習後,她親眼看到,溫雅趁著阮眠眠被班主任叫走時往她的三明治裏放了隻死蟑螂,她本來想等阮眠眠回來後扔個紙團告訴阮眠眠不要吃,可是還沒等到阮眠眠回來,她就被李子怡幾個人挽著手帶到了食堂,美其名曰一起吃早餐。

李子怡看她不說話,麵帶鄙夷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等我們一下啦,朋友之間,連等一下都不行嗎?”

狗屁朋友!

一時間,宋一兮很想這麽罵過去。

自從阮眠眠特招生的身份暴露後,班上以溫雅為首的同學對她的孤立就這麽消失了,舍友們也不再以戲弄她為樂,轉頭還和她做起了朋友,不僅下課邀她一起去洗手間,還會和她分享零食水果,甚至宿舍夜談時也會時不時cue她一下,五個人甚至還建了一個微信群,群名叫作“205姐妹天團”。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優待,宋一兮卻並不適應,她更願意回到以前,以前被她們欺負的時候。

她習慣了獨來獨往,被人忽視,被拉入聊天陣營時,她必須搜腸刮肚地想話題,假如她說了什麽傻話,就會引來一陣咯咯咯的假笑。

宋一兮一邊跟著笑,一邊悲哀地想,太虛偽了。

別裝了,你們根本不想和我做朋友不是嗎?你們不是一如既往地瞧不起我嗎?就不能放我一個人,像從前那樣,裝作看不見我嗎?

她多想將這些話甩給溫雅她們,可正如她爸爸所說,她是個膽小鬼。

膽小鬼宋一兮,永遠不可能有這種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隻能一邊發著抖,一邊寄希望於等她回去,阮眠眠還沒開始吃三明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宋一兮越來越焦躁,李子怡、羅寧她們就算吃完了也不走,而是跟陸小川和許文強一起聊著天。

許文強特別會逗女孩子開心,李子怡和羅寧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連何娉婷都被逗笑了幾回,導致陸小川一個勁兒拿眼白瞪他。

可是上課的時間快到了,楊老師不會把阮眠眠留到打鈴時間,很可能她現在已經出了辦公室,正往教室走。

沒有時間了!

阮眠眠幫過她,從來沒有人幫她,但阮眠眠幫了她。

宋一兮在心底反複默念這一句話,念了四五遍之後,竟然頭一回萌生出一些勇氣,她騰地站起身,把勺子打翻在地,“叮”的一聲響。

桌邊的五個人都朝她看來。

“我要回去!”

這一次,她難得地沒有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