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小樓昨夜又東風 楔子/異世來客1
大晁弘德年間,宦官亂政,帝性懦弱,在位二十餘載,為東廠提督李植所殺,植狂妄自大,竟自立為相,欲扶持長公主登基為帝,與公主父女相稱,圖謀帝位,以禦史中丞、尚書令、翰林院大學士為首三朝元老忠臣,與東廠展開爭鬥,東廠勢力極大,排除異己,專斷國政,舉國上下民怨沸騰。
先帝停靈百日,楚王出兵勤王,次年夏,在禦史中丞與虎賁軍的裏應外合之下,京都城破,植自縊而亡,楚王格殺宦官近二千餘人,京都城內屍山血海,哀聲不絕。
混亂中,儲君失去蹤跡,生死不明。
“殿下,吃點兒東西吧。”
年過半百的老頭兒跪在城隍廟裏,手裏是用荷葉盛著的燒雞,他深埋著頭,不敢看麵前的人一眼。
而他麵前的姬鳳儀靠坐在供桌上,垂著眼皮。
從她這個角度看去,可以看見老頭兒鬢邊夾雜的白發,以前穿著寬大的國師袍服還不覺得,現在他換了一身農家人穿的粗布短褐,身材竟是如此幹癟瘦小。
其實不久前他還穿著太監的衣服,但在看到楚軍虐殺太監的場麵後,那身皮他也不敢要了,急忙去一戶農家偷了套衣服,雞也是偷來的,不過也算不上偷,因為主人家早被亂刀砍死在菜圃裏,還是姬鳳儀親手給他們合的眼。
亂世,人命如草芥。
死了閹狗,又來了豺狼似的楚軍。
那些元老重臣,認為楚王姬琮是先帝的異母手足,少時與先帝感情深厚,是最適合舉兵勤王的人選。
多麽愚蠢,如果楚王真有勤王之心,早在先帝被殺時,就該有所行動。
但是,沒有人信她的話。
年輕的儲君雖有一顆雄心,卻還沒來得及長出尖利的爪牙,老臣們隻是一笑置之,禦史中丞讓宮婢送她回寢宮時,還笑著說殿下好好睡一覺,一覺醒來後,天下就是她的了。
可她沒等來天下,隻等來一把滴血的鋼刀。
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隻剩下一名老國師,和一名殿前司侍衛。
隨她一起逃出來的貼身侍女前不久和她換了衣服,替她引開追兵。
姬鳳儀親眼看到,那侍女還沒跑幾步,就被騎兵一刀劃破了肚子。
想起那一幕,姬鳳儀就心頭難受,吃不下任何東西。
但國師的好心不可辜負。
她接過那隻燒雞,同時將老國師從地上扶了起來。
“別再喚本……我殿下了,”姬鳳儀微微一笑,“公主可不會穿侍女衣裙。”
如同國師不會穿鄉野農夫的衣服一樣。
老國師眼中含淚,臉上皺紋叢生,被火光照耀出幾分暖意,他轉動混濁的眼珠,目光落在姬鳳儀身上,透出一種悲天憫人的味道。
姬鳳儀被他用這樣慈愛又同情的目光看了十多年,早已習慣,現在卻猛然鼻頭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不,不能。
從她父皇被李植用床幃勒死的那一刻起,她就發誓再也不流一滴眼淚。
她幾乎是以一種生硬的姿勢別過頭去,守在門檻的侍衛卻突然起身,大步朝她走來。
侍衛名喚裘磊,是一名校尉,身長七尺有餘,生就一身神力,從京都逃出來的這一路上,為姬鳳儀擺脫了數次追殺。
“他們來了?”
姬鳳儀盡量穩住自己的嗓音,她是真龍之子,真龍之子不會害怕。
裘磊麵色凝重地點了點頭,踩滅火堆,伸手要來抱姬鳳儀。馬匹已經沒有了,姬鳳儀跑不快,這些天來,她都是由裘磊抱著,或是國師背她。
然而這一次,老國師枯枝一樣的手指,卻搭在了裘磊的手臂上。
“逃不掉了。”老國師的神情看上去異樣的平靜,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聽。”
姬鳳儀下意識地屏息傾聽。
是馬蹄聲,成千上萬的馬蹄聲,似乎整個大地都在顫動,還有人在高聲大叫:“捉拿閹黨,死活不論。”
閹黨?
不,他們是為她而來,楚王是想把她殺了,然後再偽造成閹黨所殺,說不定還要在國師和裘磊死後,給他們換上太監的衣服,畢竟隻要她活在這世上一日,楚王就永遠坐不上皇位,嫡女的繼承權遠在王叔之前。
“不,我不能死,不能死。”
姬鳳儀急促地喘息著,心慌意亂,雙手再也不受控製,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她不怕死,但她不想死在楚王手裏,好讓他拿著她的屍體去昭告天下,長公主死在閹狗手裏,而他已經給侄女報了仇。
她不想讓他的皇位坐得那麽名正言順,更不想生前已經被百姓喊成認賊作父的“木偶公主”,死後還要被他們嘲笑成又一個死在宦官手裏的皇室子弟。
要怎麽辦?
或許她應該自刎,然後讓裘磊用石頭砸爛她的臉,長公主已經跑掉了,她穿著侍女裙,她不是公主,隻是皇帝的一名侍女。
自刎……自刎,她袖中就藏著一把匕首,這是她在目睹先帝的死狀之後,日日藏在床榻之下的匕首,吹毛斷發,她一定還來不及感受疼痛,就死去了。
馬蹄聲似乎近在耳邊,姬鳳儀知道再不能猶豫,她從袖中抽出匕首,卻被國師一把搶過。
“殿下!不可尋死!”老國師震驚地看著她。
“不,本宮不是……”
姬鳳儀抖著手,想要奪過匕首。
“殿下,您是儲君,萬萬不可尋死,臣有辦法……臣有辦法……”
還有什麽辦法呢?馬蹄聲就在耳畔,千軍萬馬,都等著取她性命啊,國師大人。
姬鳳儀唇邊泛起苦笑。
老國師卻已經鎮定下來,他側過身,對裘磊說:“裘大人,麻煩你守著廟門,一炷香的時辰就夠。”
裘磊是個沉默寡言的性子,聽了這話也不多說,衝姬鳳儀拱手行了一禮,便提劍出去了。
不多時,門外便傳來刀劍相鳴的聲音,應該是交上手了。
老國師用姬鳳儀的那把匕首將自己的指腹割破,在地上畫起一些奇怪的符文來。
姬鳳儀潦草地看了幾眼,那些符號歪歪扭扭,像小蟲子,似乎有固定的排列,但又說不出其中的規律,看得人眼花繚亂。她不知道國師突然是在發什麽瘋,耳邊的打鬥聲似乎越來越清晰,她毫不懷疑下一刻叛軍就會闖進門來。
“你在做什麽?”姬鳳儀心跳越來越快,忍不住開口問道。
“殿下,”老國師幽幽地開了口,“您是大晁子民的希望,老臣無能,不能庇護您平安無事,眼下隻能先將您送去一個萬全之地,等將來風波過去,再做打算。”
“萬全之地?”
楚王不見她的人,定會調動各路軍馬尋找她的行蹤,哪裏來的萬全之地?難道是世代鎮守玉門關的西北鐵騎營?
武帝在位那時,掌管西北鐵騎的鎮國大將軍是她的王夫,他們二人少時在玉門關結緣,感情深厚,因此這支鐵騎便也成了大晁最為特殊的軍隊——
不論國家興亡,朝代更替,他們絕不插手,也不聽皇帝號召,若想調動他們,必須靠一支玉笛。
這支玉笛本來是皇室曆代相傳,這一次卻被禦史中丞交到了楚王手裏——如果不是有西北十萬鐵騎的襄助,楚王絕不可能這麽快便攻進京都。
那裏或許是個去處,姬鳳儀在心底琢磨。
玉門關內不可能不留人值守,雖然玉笛沒有了,但她體內的天子血脈,或許能讓他們盡忠。
老國師卻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輕聲道:“不,殿下,臣送你去的那個地方,是千年之後。”
姬鳳儀瞪大了眼,懷疑老國師在經過數日的追殺之後,患了失心瘋,否則這是在說什麽昏話?
但老國師卻徑直將她推進那堆符文中心,仰頭看了看天,城隍廟的屋頂已經破了個大口,可以看見天上掛著一輪銀盆似的月亮。
今日是望日,姬鳳儀忽然記起來。
月光從屋頂漏進來,姬鳳儀驚奇地發現,自己腳下那些符文竟然動了起來,仿佛一隻隻活動的血蟲子。
“哐當”一聲,裘磊提著重劍從門外闖了進來,他的盔甲上全是血,右邊眉骨到下顎,劃了長長一道傷口,但他似乎察覺不到疼一樣,眉間隻有焦急。
守不住了。
姬鳳儀知道他是想說這句話。
腳下的符文動得越來越快,已經飄到她小腿附近,紅光大熾。
老國師將匕首還給姬鳳儀,大拇指上的紅寶石戒指也詭異地亮了一瞬。
“殿下,此陣一次隻能送走一人,殿下到了異世,無人顧您周全,您定要保重自身,那邊風土人情與我大晁截然不同,殿下可找到一位有緣人,教您相關事宜,老臣……老臣……”
說到最後,他竟然嗚咽著哭了起來。
姬鳳儀忽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心慌,她一把抓住國師的衣袖,有些不安地問道:“國師,你會接本宮回來的吧?”
然而不等國師回答,她腳下一空,整個人不由分說就掉了下去。
最後看到的,是國師一雙含淚的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