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5.

“你找我什麽事?”

明明不是想說這個,開口卻是言不由衷,黎海洋懊惱,手上卻抓住了花深就不想放開。

花深想抽出自己的手臂,小小的動作綿軟無力卻惹惱了心亂的男人。

“你回來幹嗎?”她也氣了,回敬他。

“工作。”他加大了力氣,不讓她逃。

“我……我路過!”

她另一隻手也上來幫忙,被他幹脆地一把捉住。

兩個鬥雞般的人兒忽然同時尷尬地怔住了,而後,好像察覺到自己是多麽幼稚無聊可笑,花深突然一下子笑出聲來。

她的笑容,就像花朵盛開一樣,燦爛得令人無法不被感染。原本壓抑著怒氣快到頂峰的黎海洋,就像被戳破的氣泡,所有的不快消失得一幹二淨,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花深突然不掙紮了,她惡作劇般微微一踉蹌,仿佛沒有站穩般,靠向黎海洋的懷裏。

黎海洋丟盔棄甲,再堅固的城池也土崩瓦解,一片廢墟。

這是他們相愛時調皮的花深常玩的小遊戲,百試百靈。

黎海洋認命般狠狠地呼出一口氣。

那柔軟的身體靠上來的那一刻,他隻覺得兩人接觸的地方像是瞬間長出無數個小觸角一樣,撓得人心尖酥麻,電流亂竄。

而這真真切切的情緒變化甚至是身體變化,令他感到絕望而無奈。

他的心,他的身體,他的發膚,都記得她,而且深入骨髓。

他什麽都不想說了,也不想問了,就順著她這勢,反手把她緊緊地、緊緊地扣在懷裏,勒到她疼,勒到她哭,恨不得永生永世再不放開。

最後花深真的要疼哭了,她覺得自己不作死就不會死,隻能出聲求饒:“喂,你放開我,我疼。”

“不放。”

“黎海洋你怎麽變得這麽壞呀?”她委屈。

“是你自己靠上來的。”

她不肯承認:“我才不是要靠上來,我隻是早上沒吃飯,貧血,站不穩,這是正常的,我經常這樣!”

“是嗎?”

黎海洋聞言,真的放開了她,雖然這對他來說,真是需要巨大的毅力。

“你經常往別人懷裏靠?”

“我才沒有!”花深急了。

“那昨天晚上呢?”

“昨晚?”她沒反應過來。

“和人家看電影的時候,靠了嗎?”他放開了她,卻並沒有允許她離開自己的懷抱,隻是讓她不那麽生疼。他低頭看著她,嘴唇和她的眼睛近在咫尺,這曖昧的距離讓他的聲音似乎也變得喑啞了幾分。

花深在黎海洋的氣息籠罩下變得渾渾噩噩,她原本就腦子轉不過他,現在更是慢成了蝸牛,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麽。

“才沒有……”她無力吐槽。

黎海洋唇邊的笑意還沒有來得及綻開,就聽她又補充道:“我隻是,住在他的房子裏……”

這句多餘的話,讓兩人之間一時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沉默裏。

花深察覺到黎海洋情緒轉變的時候,黎海洋已經冷著臉,命令自己的手指從她溫熱的體溫和柔軟的肌膚上離開。

不能更多了。

他提醒自己。

今天是他們分開後如此漫長的時間裏,第一次重逢。

她的生活或許有了很多改變,或許有了很多秘密,那些他終將一一納入自己的世界,但,需要時間。

他對此還沒有足夠的信心,能夠承受妒忌的狂怒,失落的不理性,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她再次嚇走。

這一次,必須是來日方長。

“快中午了,我回去了。”花深說。

“我送你。”黎海洋迅速接話,情緒依然是壓抑著的,這也讓花深有些莫名的委屈。

“不用了。”她說走就走,轉身一揮手,“下次再約。”

什麽下次!哪有下次!

他還不了解她?!

說了下次,其實就是打算逃跑,最開始的一腔孤勇,最後都化成了。

“等等!”黎海洋拉住她,重複道,“站這兒等著,我送你。”

“不用了……”

“花深。”黎海洋連名帶姓地喊她。

如果他這麽叫她,那大概就是代表他真的要生氣了。顯然她現在並不想讓他生氣。所以,她妥協了。

“知道啦。”花深做了個鬼臉。

“我去取車,你就在這裏等我,不許亂動。”黎海洋丟下一句,匆匆而去。

花深站在停車場的出口,乖乖等黎海洋把車開出來。

不遠處的保安隻覺得今天自己的眼睛出了故障。

不然他為什麽會在這座平日裏神聖威嚴的學術建築前,看到那個新來的總是眉宇沉默、表情刻板的年輕教授,在耐心地陪著一個瘋瘋癲癲的姑娘玩各種匪夷所思的小把戲?

更奇怪的是,那個看起來像患有多動症一樣嘰嘰喳喳蹦蹦跳跳的姑娘,竟然在那年輕教授轉身走向停車場後,突然靜下來了。

天邊有著大片厚重的黑雲一點一點壓向太陽,一邊是光明一邊是黑暗的天空戰場,讓人的心情說不出來的隱隱壓抑。

但凡風雨欲來的變數,總讓人有一種觸目驚心的震撼。

年輕的保安呆呆地看著那個姑娘,不知道為什麽,她站在陽光的那一麵,紅裙燦爛,但她的影子卻像長在了地上,再沒有半分晃動,而她的目光,就那麽癡癡地鎖定在那個越走越遠的清瘦背影上。

有一瞬間保安幾乎以為她要流下淚來。

但她明明還是嘴角上揚的微笑模樣啊。

花深坐在黎海洋的車上,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切。尤其是在這樣的天氣裏,車裏也僅開著一盞小燈。

她總覺得是做夢,實在是太像做夢了,因為隻有在夢裏,黎海洋才會這樣坐在她的身邊。

她偷偷看了旁邊的人一眼,側臉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卻又無比清晰。她越看他,就越想開口問他,想問問他這些年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遇到過喜歡的女生,或者直接一點,有沒有——想她。

可是這分明是貪心,一個人的不甘心,往往是玩火自焚的開始。

如果再見就能輕易抹去他們之間深深的鴻溝,那麽分別後日夜煎熬的這些年,又算是什麽?

地球很大,但也很小,他們並不是找不到彼此的痕跡。

分明伸手就能觸到的人,卻都不曾伸手,那些桎梏又怎會是她幾句假裝輕鬆的笑語就能打破的?

一念至此,她突然就心灰意冷了。

罷了,找個機會把那件事說與他,也就罷了吧。

車子性能極好,在車內幾乎聽不見車外的嘈雜。

花深靜靜地坐著,感覺到車子如遊魚般滑過車道,然後漸漸匯入五光十色的街景。

街上熙熙攘攘奔忙著的人們啊,在浩瀚宇宙裏宛若一顆顆塵埃,卻有著各自那麽細小具體的煩惱。

她的這點煩惱,又值得與誰訴說?

大概再努力一點,再多笑一笑,總有一天,終會忘掉。她強迫自己笑了出來。車內響起突兀又不合時宜的笑聲。

“你笑什麽?”

黎海洋側過頭來,眉心皺得厲害,都沒來得及舒展開。

他此時的心情並不比花深好多少。從回到這裏開始,他就一直陷在一種模糊而瘋狂的衝動裏,他討厭這樣不清不楚的自己。

他是一個做學術研究的人,他嚴謹而細致,他希望一切都在計算和掌控中,每一步都走得心安而踏實。

但是,花深總是例外。

她是那麽生動、活潑、敏感,甚至野性。

她是他的生命裏見過的最多的不確定,不可控,不敢猜,不曾忘。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出現,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又轉眼離開。

但他知道的是,如果她再一次離開,他可能會瘋。可是她居然告訴他,她住在別的男人的房子裏。

明知道這話有很多可能,但醋味橫生的人心裏,就是那麽愚蠢地往最討厭的那個答案裏鑽。

黎海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內心潛藏著一隻多麽瘋狂的獸。

“黎海洋。”

花深的聲音一出口,兩人的心俱懸了起來。

“嗯。”

“沒事,就想叫你一聲。”花深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靠在車椅靠背上,其實隻是在隱藏自己的不安而已,“你為什麽會忽然回來,國外有那麽好的機會和老師,如果繼續待下去的話應該會很好吧……說不定你的照片都會被印到教科書上。”

黎海洋的沉默讓花深有些無所適從,她偷看了他一眼,用有些促狹的語氣故意道:“不會是像有些人說的,為了孩子能在祖國接受義務教育吧……”

“孩子?”他得承認她的腦洞這些年來沒有變小反而好像更大了。

花深也覺得自己的試探過於明顯,簡直蠢到丟人。

記得季珍珠以前和她說過,黎海洋一畢業,就會和潘楊米妮結婚,那算起來,他有孩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過,就算是這樣,她幹嗎要往自己身上插刀子,她一下子就氣餒了:“我隨便說說……”

“深深。”

花深一愣,心裏一酸,又一甜,手指瞬間偷偷蜷縮了起來,有點顫抖。

她真的受不了,他這樣溫柔地喚她。

千百次啊,在每一個思念的夢裏……

“深深。我沒有孩子,也沒有結婚。我……還是一個人。”

前麵的車開得越來越慢了,烏壓壓的黑雲已經徹底戰勝了陽光取得了勝利,眼看暴雨將至。

黎海洋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說:“如果你直接問我,為什麽要回來?那我知道我騙不過你,我隻能如實回答,有很多的理由,但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就是因為想你。”

他苦笑一聲:“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怎麽會那麽喜歡你。”

乍然一道驚雷響起,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響,也及時地蓋過了黎海洋聲音裏過多的情緒:“而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結婚了,是不是已經有了新的愛人。我什麽都不敢打聽,不敢多問。畢竟,你拋棄我的時候,是那麽絕情,那麽心狠。”

花深沒有說話,逃避般地把頭擰向一邊,看著窗外。

黎海洋的話,是那麽甜蜜,卻又那麽殘忍。

此時,她寧願去看嘩啦啦的暴雨匆匆逃散的行人,也不肯去看小小的空間裏被生生揭開了傷疤的舊情人。

她生怕自己稍微鬆懈一點,眼淚就會跟這場雨一樣猝不及防又無法停止。

她早該知道的,黎海洋才不會跟她演這場相見歡的戲。

他非要揭開那層疤,然後**裸地放在她麵前。

可是,天知道,她拋棄的,從來都不是他,而是她自己。她生生割裂了自己,她把自己的心、自己的靈魂,都留在了他那裏,然後靠著一具空空的軀殼,獨自生活在這裏。

可是,她能說什麽呢?

是她自己的選擇,他可以埋怨,可以憤怒,而她,她不能。

雨幕裏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黎海洋甚至將車熄了火,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

這時,黎海洋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這僵硬的沉默。

他的手機就放在兩人之間的小格裏,他拿起來打開,亮起的屏幕一下子刺進了花深的眼裏。

是季珍珠,她一連發來好幾張照片,要黎海洋晚上早點回來,說米妮已經到家裏了。

照片上是潘楊米妮和季珍珠的最新合影,米妮明亮的大眼睛和可愛的酒窩仿佛要從屏幕裏跳出來,和衣著精致、風姿猶在的季珍珠兩人如同一對姐妹花般親熱地挨著頭,賣著萌。

黎海洋沒有回複,隨手按掉了照片,把手機扔在一邊。

但是花深已經看見了,她假裝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一顆心往下墜,從最開始到現在,好像沒有止境一般,無限下墜。

她腦海裏依稀響起了那個尖厲刻薄的聲音:“你這樣的女人,天天想些什麽,我一清二楚,就不要白費勁了……”

“啊!”花深忽然叫了一聲。

黎海洋嚇了一跳,順著花深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那裏!有隻小狗!”

黎海洋什麽也沒看見:“哪裏?”

“前麵,那輛車前麵!”

黎海洋終於看見了花深所說的那隻狗,它似乎是受了傷,臥在路邊的積水裏一動不動。而那個位置又十分危險,如果路過的司機稍不注意,就可能把它卷入車輪。

“我下去看看它,你等我一下!”

黎海洋一驚,長臂一伸,卻仍然抓了個空——花深聲音未落,就已經像一隻靈活的山貓拉開了右車門跳了下去。

雖然車是在停止狀態,但那一瞬間,黎海洋仍然感覺全身的血都湧上了大腦。他的手指變得冰涼。

這個白癡!要不要命了!

花深冒著雨跑到路邊,小心翼翼地把狗抱進懷裏:“好了好了,不怕了。乖啊。”

正在這時,尖銳的鳴笛聲響起來,花深回過頭,一輛摩托車在狹窄的車道裏,正朝著自己疾馳而來!

她想讓,可是腿動不了了。而懷中的小狗也因為受驚,忽然叫了起來,抬起頭,狠狠地咬向了她的手臂!

“深深!”

汽車的鳴笛聲此起彼伏。花深閉上眼睛,等待疼痛的一撞,下一秒,卻感覺自己被卷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裏。

密不透風的懷抱,那麽溫暖,那麽安全,傾盡全力,不顧一切,也要護她周全。

這份深情,這份癡傻,不是能夠作偽的戲,而那個人,從年少時遇見她,就仿佛遇見了他命裏的劫數,他逃不掉,唯一的解藥,就是捧上他滾燙的真心。

花深的淚瞬間充盈了眼眶,而幸福感,也瞬間充盈了不安的心。

遺失的心跳終於回到了胸腔,與此同時還有另一道沉穩的心跳聲,在胸口的右邊。

不想了,不再胡思亂想了。

去他的何青苗,去他的季珍珠,去他的潘楊米妮。

那些人,關她什麽事呢?

她明明,隻需要看著黎海洋,隻需要回應黎海洋。

至少此時,至少此刻!

黎海洋緊緊抱著花深,憤怒的聲音從她頭頂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花深這個時候還能笑出來,抬起頭,看著雨幕裏不甚清晰的他:“我要的。”

而黎海洋並沒有因為這句話開心多少,在他的目光觸及她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手臂的時候,已經完全失去了理智。

他根本不明白花深在笑什麽,在說什麽。

這個小瘋子!

“花——深——”

“我在啊。”

黎海洋氣得咬牙切齒,最終認命般地閉了閉眼睛,然後長臂一攬,連人帶狗給抱了起來。

殘風裹挾著冰涼的雨水打在身上,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冷,大概因為——

他的女孩,在他的懷裏。

車裏,黎海洋打開暖氣。

花深渾身濕漉漉的,一身火紅的衣衫濕透了整個座椅。花深主動自我檢討,但語氣裏沒有任何抱歉的意思:“對不起啊,把你的車弄髒了。”

“你別說話了。”黎海洋現在情緒非常不穩定。

他側過身來,欺身而至,從右車門邊狠狠抽出安全帶,繞過花深的身體,啪的一聲準確地扣上。

他的下巴擦過她濕透的頭發、冰冷的額角,他甚至感覺到了她突然緊張地屏住氣息。

黎海洋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拿出一塊幹毛巾遞給她。

“謝謝啊……”花深說著,把毛巾裹在了小狗身上。

見狀,黎海洋深吸一口氣:“你在氣我?”

花深抬起頭:

“怎麽了?”

見黎海洋臉色鐵青,花深這才意識到毛巾可能是給她的,於是又開始狡辯:“我這是愛護弱小……”

花深說著,黎海洋又靠過來,直接從她懷裏把狗提起來扔到了後座,然後又扯出一條毛巾蓋住她的腦袋,手法凶蠻地給她擦淨頭發上的水珠。

花深被罩在雪白幹淨的毛巾裏,什麽也看不見。毛巾上淡淡的香氣清新而微苦,那是她熟悉的黎海洋身上的味道。

她任他擺弄著,心髒卻瘋狂地跳動起來。

男人身上熟悉的氣味鋪天蓋地地湧來,如淡淡的帶著一點苦澀的鬆樹香,明明很冷冽,卻能讓人的身體湧起不知何處而起的無盡的瘋狂熱浪。

“黎海洋。”

擦頭發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花深猛地扯下毛巾,恰好對上黎海洋的眼睛。

黎海洋有一雙完全不似學者的漂亮得過分的眼睛,略狹長,但定睛看向一處時卻隱隱波光瀲灩,仿佛神秘無垠的大海,令人神為之奪。

“做什麽?”他微皺眉。

“我……也還是一個人……”

鬼使神差地,花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說這一句。

“什麽?”也許是太過意外,黎海洋甚至有一點茫然。

下一秒,花深忙不迭地轉移話題,挪開目光:“那個……我問你啊,大海裏麵有什麽?”

連她自己都知道這個問題有多突兀,於是補充道:“你這些年不是一直在研究海洋生物嗎,那裏漂亮嗎?是不是有很多各種各樣我見都沒見過的魚、貝殼、水母……”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像是一隻嘰嘰喳喳的小鳥,生怕沉默會讓兩人無所適從。

前麵的車流緩緩有了移動的跡象,仿佛一組重新開始轉動的時間。

一切都即將回到正軌。

花深盯著前方,說不上來心裏是苦是甜,也說不上來那夢囈般的幾分鍾是不是真的做夢。

她隻是有些迷茫地想,大概,就是個夢吧。

然而,身體左側的黎海洋突然傾身靠近,像是報複,又像是烙印一般,準確而凶狠地在她鮮紅的唇上吮吸了一口。

“渾蛋。”低啞、凶狠卻又無力的兩個字,從男人的喉嚨裏擠出來,帶著絕望和希望,強行擠進她的胸腔裏。

她還未回過神來,黎海洋已經回身坐正,麵向前方,目不轉睛,發動了車子,跟上了前麵的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