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楊氏家變(2)

主人家內宅的變故,對於酒坊忙碌的夥計匠人來說,一無所知。

整個楊家左側的酒坊天井裏,人來人往,卻是秩序井然。

進入糟坊內,酒香變得濃厚和沁人心脾,霧氣騰騰,釀酒的師傅有的在起糟,有的在續糟,有的在蒸酒,白霧繚繞間,一股股亮晶晶的原酒順著竹管流淌出來。

一個年約十八九歲的青年,身穿白色棉布裁剪的對襟短衫,下身是黑色的筒子褲,蹬著一雙納了千層底的黑色布鞋,眉清目秀,掐著腰站在一群赤著膀子滿頭大汗的夥計當中,頗有些鶴立雞群。

楊曼香急匆匆地跑來,遠遠招呼道:“念祖哥!”

青年霍然轉身,望著一溜煙奔過來的曼妙秀美身影,眼角劃過一抹異樣的溫柔:“二小姐,找我有事?”

楊曼香喘了一口氣:“念祖哥,我大哥回來了,我爹……我爹讓你馬上過去見他!”

楊曼香旋即俏臉緋紅,馬上轉過身去,因為幾個光膀子的夥計正嗨呀嗨呀地推著一車酒糟出來。

青年深吸了一口氣,抬頭望了望天。

那高懸的日頭不知何時已經避進了雲中,一大團黑色的陰霾正在天空聚集,西南風也漸漸席卷過來。

“哥幾個,抓緊時間拾掇,馬上要下雨,不能誤了活計!”

說罷,青年就追著楊曼香出了酒坊,不過,在跨進楊家內宅的拱門之前,他定了定神,探手撫了撫自己衣衫上的灰塵,然後正色走了進去。

青年剛進楊元舒的臥房正屋,就察覺到了氣氛不太對勁。

他目光從一臉不滿之色雙臂抱在胸前的大少爺楊建昌以及楊府夫人馮氏身上掠過,又落在正依偎在二夫人崔氏懷中微微有些氣喘和神色憔悴的楊元舒身上,趕緊正兒八經地躬身下去見禮:“念祖見過東家,夫人!二夫人!”

青年又微微側身,向楊建昌施禮:“見過大少爺!”

楊建昌皺了皺眉,神態有些嫌棄地擺擺手:“薛念祖,離我遠點,你身上這股味能熏死人!”

青年不以為意,笑著又轉過身來,上前兩步,恭謹伺候在楊元舒的床榻前。

他整天呆在酒坊帶著夥計做工,加上炎夏時節,身上自然是有味道的。

楊元舒有點渾濁的目光緊盯在薛念祖的身上,然後慢慢轉向楊建昌,他嘴角哆嗦了一下,顫聲道:“逆子,老夫最後問你一遍,我們楊家……這廣聚財,你到底接——還是不接?”

楊建昌抿著嘴,可勁地搖頭,聲調不低:“爹,您要我說多少遍?一個不賺錢的破酒坊,留著幹嘛?關緊關了,我們全家搬到太原去住……”

“住口!”楊元舒暴怒起來,青筋暴跳的雙手緊緊抓住被單,煞白的老臉扭曲,幾乎有點猙獰。

“逆子啊!家門不幸,出此逆子,楊家列祖在上,元舒有罪!”楊元舒激烈地咳嗽一陣,肩頭顫抖著,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上滾落。

崔氏趕緊為楊元舒又是捶背又是安撫,急得滿頭大汗。而馮氏也有些發急,扯住兒子的胳膊:“建昌,不要再惹你爹生氣,你先答應下來!”

楊建昌一甩手,梗著脖子站在一旁。

這廝也是一個強驢,加上留過洋,很有主見,他認準的事兒九頭牛都拉不回。

折騰了一陣,楊元舒漸漸平靜下來。

他不再咳嗽,原本病態的臉色居然有了些許的紅潤。一直在觀察著楊老頭的薛念祖心頭猛地一跳,浮起一絲不祥的預感,老人家這似乎有點回光返照的意思啊。

楊元舒依舊半靠在崔氏懷中,吐出一口濁氣,目光漸漸變得鋒銳和決絕:“既然逆子不孝,那麽,廣聚財——”

“念祖,你在我楊家數年,謙恭忠厚,深孚眾望。今兒個,我將廣聚財就托付給你了!從今日之起,廣聚財包括楊家在汾縣之房產、地契及酒坊生意若幹,悉數交付於汝,希望你不要讓老夫失望——”

楊元舒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又開始激烈地幹咳起來,咳嗽的力度更深,更入肺腑,險些咳出血來。

聽到老爹要把廣聚財酒坊和楊家在汾縣的家產贈給薛念祖,楊建昌和馮氏當即色變。

馮氏衝上前來:“老爺,你瘋了不成?我們楊家的家業,豈能交給外人?”

楊建昌冷冷一笑:“爹,兒子我決不答應!我是楊家唯一的子嗣,也是合法繼承人,楊家的一針一線都歸我所有,至於那些外人——”

楊建昌傲慢地揚手一指薛念祖,訓斥道:“薛念祖,你莫要癡心妄想,貪圖我楊家家產,隻要我楊建昌還在一天,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年都在想些什麽……”楊建昌的聲音變得高亢尖銳:“混賬狗奴才,我楊家養不熟的白眼狼,趕緊給我滾出去!”

其實往昔楊建昌對薛念祖的態度也無今日這般惡劣。

隻是楊元舒突然做出的決定,觸及了楊建昌的根本利益,他反彈之強,超乎想象。

楊家在汾縣的家產與整個分布在外的龐大資產自然不能相提並論,但蚊子腿雖小也是肉,田產房產加上廣聚財酒坊的流動資金,幾千大洋還是值的,這在如今根本就不是小數目,楊建昌豈能容忍楊老頭昏了頭送給外人。

見楊建昌對薛念祖惡言相加,早就對楊建昌不滿的楊曼香俏臉漲紅突然發作:“大哥,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念祖哥在我們家白天黑夜地幹,裏裏外外地跑,撐起了酒坊生意,你怎麽能這麽羞辱他?”

楊曼香這話並不誇張。

楊元舒年邁多病,早不管事。楊家隻有楊建昌這麽一個男丁,之前留洋、之後跑去太原,楊家的廣聚財酒坊若是沒有薛念祖撐著,早就敗落了。

楊建昌呸了一聲:“怎麽,這還沒嫁人,眼下就要胳膊肘子往外拐了?”

楊曼香羞憤難耐,薛念祖神色不變,扭頭掃了一眼情況越來越不妙的楊家老爺子,發出一聲無奈的歎息。

他轉頭望向楊建昌,平靜地略一躬身:“大少爺,你莫要多疑,舉目三尺有神靈,我薛念祖今日可對天盟誓——”

“楊家對我薛家有恩,我薛念祖入楊家做事報恩!”

“但我薛某人堂堂三尺男兒,仰無愧於天,俯無愧於地,做人做事正大光明,對楊家家產,我從無半點貪念,若心口不一,則天誅地滅!”

薛念祖的話斬釘截鐵,擲地有聲,他緩緩起身來,麵色昂然:“所以,大少爺切莫擔心,楊家裏外所有,薛某人定不取分文,五年來殫精竭慮如履薄冰,皆為報恩!”

說完,薛念祖轉身走向楊元舒的床榻前,慨然拜倒在地:“老東家,安心養病,廣聚財在,則念祖在!若他日廣聚財不複存在,念祖亦無能為力!”

薛念祖砰砰砰向楊元舒磕了三個響頭,然後起身便走出屋子,沒有半點遲疑和停留。

楊元舒又急又氣,望著薛念祖受辱後憤然離去的昂藏背影,忍不住肩頭抖動,身子猛地一挺,高喊了一聲“逆子”,仰麵噴出一口鮮血來,當即暈厥了過去。

楊家人包括楊建昌母子在內都亂成了一鍋粥。

而此時,屋外陰雲密布,黑黢黢的天空上驟然閃過一道青色閃電,硬生生劈開半截天幕,扯著些許烏雲發出劈啪一聲炸響,而雷聲隆隆,由遠及近。

狂風大作,席卷過整個汾縣,酒坊街上的店鋪中紛紛關門打烊。

暴風驟雨突降。

楊府上空,回**在猛烈的風聲雨聲之中的,是闔府老小此起彼伏的哭聲。

楊府內宅之外,薛念祖跪在滂沱大雨之中,身形在澆注的雨幕中凜然不動。臉上的淚水混雜著雨水滾滾而下,他發出無聲的嗚咽。

酒坊中十餘夥計目光呆滯,站在屋簷下,麵帶哀色,不知何去何從。

一代晉商,傳奇人物,傳承百年廣聚財酒坊的掌舵者楊元舒,在民國七年夏天的這個暴風驟雨的午後,吐血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