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嚴銳,中秋節快樂

去哪兒呢?許沅在想這個問題。

剛剛有點昏了頭,隻有衝動沒有計劃,但去哪兒過節完全沒想過啊……

兩人站在站台前,嚴銳看了眼公交站牌,問道:“去哪兒?”

許沅隻遲疑了一秒,因為下一秒她就看見嚴銳臉上出現了一種“如果你說你沒想好,這輩子咱們就別再說話”的神情。

有點上高度啊。

她咽了口水,指著702幹巴巴地說道,“先上702先。”

這輛公交車走的線路非常神奇,幾乎能把整個沅南城都走遍,整條線路跑完要四個小時,她心想著就不信整個沅南都容不下兩個遺民。

剛好公交車到站,兩人投幣上了車,司機看上去有點懨懨的,畢竟大中午的,本該全民放假,他卻在加班,難免心情不佳,車上人很少,都看上去精神萎靡昏昏欲睡。

這讓許沅有種車是開向墓地的錯覺。

他們走到最後一排坐下,公交車又搖搖晃晃地開動了。

許沅有些局促,現在她和嚴銳之間的距離不足十厘米,車輛晃動時,他們的肩膀會微微擦過,她心尖尖都顫了一下。嚴銳坐在旁邊跟個硬化劑一樣,讓她全身上下僵硬無比,她動都不敢動,她懷疑以這種姿勢坐超過十分鍾,她下車時就得被人抬下去,而且是那種可以直接抬進蠟像館的程度。

得說點什麽讓精神放鬆一點。

許沅默默想著可以說的話題,想了很久後,終於憋出來一句,“嚴銳,你平時有什麽愛好嗎?”

“嗯?”嚴銳側頭望過來。

許沅硬著頭皮道:“比如唱歌下棋打籃球之類的……”

有個方向她也好判斷一下接下來是看見KTV就下車,還是看見體育館下車,去公園看老大爺下棋她也不是不能接受。

嚴銳陷入思考中,好像要在十幾年前的記憶裏撈出一個答案來。

“打球吧。”

許沅默默想,那就是體育——

“你要陪我打球嗎?”嚴銳又問。

許沅心想我可以給你當球。

話說打球的話,和陌生人打是不是也挺沒意思的?

她歎了口氣,太難了。

702到了一站,她怔怔地看著一個老奶奶下了車,另外一個老奶奶又走了上來,在兩個奶奶交接的瞬間,許沅出神道:“要不,我們去找個店子吃湯圓吧?”

嚴銳一言難盡地看著她,“那是元宵節。”

許沅腦子懵了一下,“那今天是?”

嚴銳一本正經道:“端午節。”

“哦。”許沅順著他的話講,“那找個店子吃粽——”

還沒說完,她反應過來了,有些無語地看著嚴銳,很有意思?

嚴銳毫不心虛地與她對視:有意思。

半晌後,許沅敗下陣來,她誠實道:“其實我沒有想好。”

與其這樣尷尬地坐下去,不如回教室做題,中秋節團圓在一起做題也不是不行,好歹最後還能收獲知識,她和嚴銳顯然都不是那種會活躍氣氛的類型,她甚至有幾分衝動想問問蔣詩怡在哪裏,方不方便中途上個車來講笑話。

嚴銳靠在椅背上,懶懶散散道,“沒想好就繼續坐著吧,反正這段路夠長。”

許沅再次感慨,大佬好定力啊。

隻有她覺得這公交車座椅好像長了刺紮人是吧?

她趴在前麵座椅的靠背上,感覺自己被這輛車垂暮的氣氛感染了,有點想去養老院安詳地曬太陽。

沉默了半晌,嚴銳突然慢悠悠叫她:“許沅。”

“嗯?”許沅呆呆地回過頭看他,聲音被曬得有些蓬鬆。

公交車上,少年放鬆地坐著,和有些茫然的少女對視,氣氛真的很夏天,然而就在這種美好的氣氛裏,嚴銳張口道,“你知道你競賽考試的選擇題第七題,填空題第五題,以及第二道大題,都錯了嗎?”

許沅難以置信地變了臉,露出吃了隔夜飯的表情。

您有事嗎??

托您嚴老師的福,現在知!道!了!呀!

許沅不垂暮了,她直接就是想死。

心想嚴銳是魔鬼嗎?不就是沒想好去哪兒,也犯不著殺人誅心啊!

她心裏在崩潰,手卻條件反射般從包裏拿出紙筆,飛快地將這三道題默寫了出來,錯哪兒了?怎麽可能錯?

許沅把草稿紙擱在椅背上,認真地計算起來。

嚴銳看著瞬間精神抖擻的許沅,悄無聲息地笑了笑。

午後的陽光溫暖又嘭彈,曬在身上,剛剛好,順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能曬個飽,確實比在教室裏百無聊賴,要令人愉悅得多啊。

過去十站的時候,許沅得出了一毛一樣的答案。過去二十站的時候,許沅索性算不出答案了,還有比錯了卻不知道錯哪兒更讓人揪心的事嗎?有!那就是有標準答案在身邊,但是加了密!

過去二十五站的時候,許沅終於低下頭顱求助了,“嚴老師,麻煩您看看錯哪兒了?”

“嚴老師?”嚴銳古怪地笑。

許沅飛快地改口,“嚴銳同學,幫個忙吧。”

嚴銳接過草稿紙,刷刷地寫起解答步驟,三題寫完,許沅就迫不及待地搶了過去。她仔仔細細地看完,又聽嚴銳講解了一番,十站又過去了。

技不如人啊,許沅又滿足又空虛。

她把草稿紙疊起來放進書包,然後一看窗外,傻眼了。

“這哪兒啊?”她懵逼地問。

嚴銳一臉無所謂,“不知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車上人少了,司機趕著下班,所以他把車開得飛起,轉彎時恨不得飛過去,許沅正一頭霧水的時候,司機過了個急彎,她猝不及防就被甩向了嚴銳的方向,嚴銳眼疾手快地攬住了她,許沅頓時就有種陷進沙發裏的感覺。

有點頭暈目眩,腦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迫集中在了兩人接觸的地方,他有力的手臂,和結實的胸膛,明明不柔軟,卻令人眩暈。

彎過完,慣性消失,許沅立馬脫離嚴銳的懷抱,欲蓋彌彰地站起來。

嚴銳保持著攬她的姿勢,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仿佛手中那柔軟的觸感還在,但很快,他也若無其事地放下手。

公交車剛好報站,許沅側過身一看,倒數第二站,再看時間,他們是十二點半左右出發的,現在都下午五點了,車上除了司機,就隻有他們兩個了。

“現在怎麽辦?”許沅問,“我們又坐回去嗎?”

她有些苦惱,這會兒坐回去都會到九點,她出來時和媽媽說了一下,趕回去吃晚飯的,這下鐵定趕不上了,還得想個借口解釋一下。

還沒等到嚴銳的回答,最後一站也到了,司機大叔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問:“你們是來這邊看煙花的嗎?”

“煙花?”許沅順口問道,“什麽煙花?”

“中秋節活動,放煙花,很難得一見的,晚上八點開始,放半個小時,這個終點站是最好的觀看位置,現在還沒什麽人到,你們剛好能搶一個視野好的位子。”

大概是下班了心情好,司機大叔很熱情地要帶他們去最佳觀影位,

許沅心裏有了一個借口,剛想解釋說我們不看煙花並問問下一趟車什麽時候開的時候,嚴銳卻淡淡道:“謝謝,我們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啥了?許沅問他:“你想留下來看煙花?”

這句話問出口的時候,許沅心裏在盤算八點半看完煙花,還有沒有車回,並且迅速地看了一眼公交車的行車時間,嗯,六點就停了。

“嗯。”嚴銳下了車,“你如果有事,可以先回去。”

許沅幾乎沒有猶豫,“我沒事。”

她說完又覺得自己語氣有點過於急切了,便佯裝思考片刻,道:“我覺得看看煙花也挺好的。”

嚴銳看了她兩眼似乎笑了下。

其實許沅不矮的,她有1米66,但這個身高在嚴銳麵前有點不夠看,因此她常常會因為身高的限製而看不清嚴銳的表情。

離煙花開始還有三個小時,好在他們雖然都是輕裝出門,但包裏還是習慣性地放了一本書。人學習起來,三個小時根本不算什麽。

期間許沅發短信和媽媽說了一聲,表示自己不回來吃晚飯了,會在學校學習到很晚,媽媽一向不怎麽管她這些,如今懷了孕,就更加沒有精力了。

而嚴銳好像沒和家裏交代,沒打電話,也沒發信息,但許沅不確定是不是自己沒看見。

他們聚精會神地學到七點,天逐漸暗下來,字看不大清了,許沅就改用了手機看電子書,期間看煙花的人逐漸多起來,圍得密密麻麻的,幸好他們來得早,否則真占不到位子。

晚風吹拂,清涼浸人,嚴銳站在她身側,雙手懶懶地插在兜裏,微微昂著頭安靜地看著天空,給人的感覺很割裂,他像夜一樣冷清,似乎有沉重的心事,但又像向日葵一樣,期待著陽光。

嚴銳注意到她的目光,低頭看她,聲音清冽好聽,“怎麽了?”

許沅感覺自己的聲音也染上了涼氣,她問:“你以前看過煙花嗎?”

嚴銳道:“看過。”

他又眯了眯眼,從遙遠的記憶裏撈答案,“很久以前看過,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放煙花。”

於是許沅也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也看過,她有些淡淡的悵然,在回想某些記憶時,她總是格外遲鈍,有種煙花這種東西和自己格格不入的感覺。

她緩慢道,“小時候最喜歡和我爸媽一起放衝天炮,你知道嗎,就那種拿在手上,裏麵的煙火就會咻地一下衝到天上。”

嚴銳被她這個“咻”給弄笑了,他一笑,就覺得夜也沒那麽冷了。

許沅有些惱,“有那麽好笑?”

嚴銳眼睛帶著笑意,他舉起手,“是這樣咻地一下嗎?”

話音剛落,第一束煙花仿佛從他手心升起,又在天空中炸裂,絢麗的顏色印在嚴銳的半邊臉上,像瑰麗的顏料勾勒出的圖畫,美得驚心動魄,像個藝術品一樣。

許沅突然說不出話來。

她隻能滿足地喟歎,煙火不惑人,是人在誘人。

很多年以後,許沅都記得這場煙花,但不是煙花過於美妙,而是人太刻骨銘心。

後來她試圖和身邊人描述那場記憶深刻的煙花,想複盤它的美妙,但都失敗了,然後她才發覺,她看的哪裏是煙花啊,從始至終隻是人而已。

在看煙花的過程中,他們還遇到了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拿著一個小本子,在逐個請人在上麵簽名寫字,一開始許沅還以為是什麽實踐活動,後來他們找上了她,才發現是送給一個女生的生日禮物,說要集滿520個陌生人的生日祝福。

許沅幫了忙,他們執意要給她和嚴銳拍個和煙花的合照作為回報。

她說不用了,但煙花聲太大,他們也沒聽清,而嚴銳索性裝死,在推拉之間,許沅的手機還是被拿了過去,趕在下一輪煙花綻放的時候,拍下了一張照片。

背後煙花燦爛,嚴銳沒個正形地靠在護欄上,許沅僵硬得像個人形立板。

隻能說拍得相當不錯。

看完煙花後,兩人急忙叫了個車,也是運氣好,剛好下麵有個出租車,緊趕慢趕,終於在九點半左右趕到了學校門口。

不知道為什麽,他們默契地默認為目的地為學校,然後兩人下了車走回家。

還是那條路,大概是煙花的後勁太大,他們都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路口後,兩人互道再見,嚴銳向前走去,許沅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突然想到了什麽,頭一次追過了那個斑馬線,嚴銳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站住。

許沅跑到他跟前,撐著膝蓋氣喘籲籲地緩了會,道:“嚴銳,忘了說了,中秋快樂。”

嚴銳不敢相信她追上來就是為了說這件事,他彎下腰神奇地打量著許沅的臉,許沅下意識後退幾步,躲開了他過於靠近的灼熱目光,嚴銳看夠了,嘲笑了下,“從我祝你中秋快樂已經過去九個小時了,你反應再慢點,能祝我國慶節快樂。”

許沅就當沒聽出他的嘲諷,話說完就走,轉身還沒走幾步,又聽到身後慢悠悠道:“許沅,中秋節快樂。”

啊……許沅跑起來,殺人了,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