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出穀 從頭再來

極度的疲倦讓兩個人都沉沉睡去。一天以後,倒是紫歸先醒了過來,隻是受了些許風寒,無礙。她向急的焦頭爛額的父母講述了此去建鄴的一番經曆,還有墩子的奇怪表現。大家對於墩子的“病”也無從得解。

一直健壯如牛的墩子,這回是真的病倒了。昏沉死睡,一直沒有醒來。有時冷得發抖,加幾床被子都不夠;有時又熱得全身汗浸,不停地渴水,但一直從未清醒過,偶爾說著讓人聽不懂的胡話。

王夫子,為其診斷,說是感染了惡寒,經過一周的細心調理,喂水喂藥,寒熱之症不再發作,但整個人的精神像是渙了,不言語,也不搭理人,做事沒勁,總是有氣無力地一個人發呆。

王夫子這才明白,比起身體之疾,墩子的心病才是病根,是心疾。他仔細詢問紫歸這次外出所遇到的人和事,究其具體細節,仍找不到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不明所以。

看著縮在一角,整個人都蔫了的墩子,王夫子已是心疼不已,慢慢坐到了他的身邊……

“孩子,雖然三年前,遇到了你,才開啟了我倆的父子緣分,但從那時起,我就認定了你就是我的兒,就是我的墩子。如今看我兒這樣,為父真心難過呀。”

王夫子伸手緊緊地捏了捏敦肩頭,接著說,

“在遇到你之前,沒能陪伴你兒時的成長,為父感到很遺憾。但在此之後,我兒有任何心事,我願與你一起分擔,就算是有什麽過不去的檻,為父也願意用我這把老骨頭,背起我兒,邁過去。”

抬眼向王夫子看去,隻見這個身逢亂世,麵容比實際年齡更為蒼老的男人,一雙紅了的雙眼,墩子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感情,握住王夫子的雙手,把頭埋進這雙布滿皺紋和老繭的雙手裏,放聲痛哭起來,如同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哭得是那麽肆無忌憚,他感到那雙手是那麽的堅實,可靠。

此刻,他真正感受到了那種父愛,是一個男孩,在父親身邊無可畏懼,安心可依靠的,來自父親的安全感。這樣的感覺,就算在他真正的童年時期,都不曾有過。而今天,他真的感受到了。

……

宣泄般的痛哭之後,墩子昂起頭看著父親,哽咽講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講述了自己的遭遇,也講述此次去建鄴所遇到的人和事……

“父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是司馬鄴,還是墩子。”墩子一邊哭泣一邊說著。

“就算司馬鄴已死,但作為墩子,我心裏仍然背負著司馬鄴所有的記憶,司馬鄴所有的仇恨,這樣活著,太痛苦了。然而這樣的記憶,這樣的仇恨,是我無論如何都揮之不去和放不下的。”

王夫子聽著墩子聲淚俱下的講述,驚訝錯愕之餘,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也不知道該怎麽拯救這個讓他心疼的孩子,他隻能默不作聲地當一個真誠的傾聽者,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希望從緊握的雙手裏,能傳遞給他力量……

“吾心安處即是家呀……時間不早了,回屋吃飯吧。”

王夫子牽起王敦的手,向那冒著炊煙的小屋走去……還能怎樣呢,墩子明白,日子還得照常過……

次日早晨,墩子還睡在**,睜開朦朧的雙眼,竟看到王夫子已坐在自己的身邊,凝神看著自己。

“父親,您這是……”

王夫子微笑地道:“為父昨夜想了一宿。墩子,還記得昨日為父說的那句話嗎——吾心安處即是家。”

墩子沉默,王夫子亦沉默。

王夫子又陷入自己的心思裏,凝神的片刻,和沉默的半晌之後,看得出他臉上的遊移和舉棋不定,但更多的是一種疼惜的表情……

“孩子,你別折磨你自己了。你此刻的痛苦全部來自於你對自己身份的不認同。你現在是王墩子,但你忘不掉自己是司馬鄴,你忘不掉自己的國仇家恨。你的這份掙紮和不安,讓你已經無法在這個小山村裏平靜生活下去。”

墩子此刻仍然躺著**,身體僵硬,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屋頂,王夫子此刻緊緊握住他的手。

雨絲還是那樣淅淅瀝瀝地下著。看到墩子依然僵硬著不為所動,王夫子心焦如焚,他繼續說道:“墩子,你有沒有想過,司馬鄴和墩子,兩個人生,哪個更好呢!司馬鄴……就讓他隨過往一同埋葬吧。把“墩子”作為一次機會,一次重生,未嚐不是一種救贖。為展宏圖霸業,害了千萬人,也害了自己的人還少嗎!”

老人苦口婆心地說著,說到動情和心痛之處,發出劇烈咳嗽,伴隨著身體劇烈的顫動。然而躺在**的墩子,依然毫無反應,一直用圓睜的眼睛直愣愣看著屋頂。

“墩子啊,‘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放過自己吧。”老人在走出屋前,說了最後這句話。

當天晚上,王夫子心裏依然在做劇烈的思想鬥爭。在他心裏,溪月穀外就是一個殺戮與紛爭不斷的世俗之地,不像穀裏的山和水讓人感覺到內心的寧靜。他寫了一封信,給在建鄴的兩個哥哥的一封信。

信寫到一半之時,王夫子又停筆猶豫了……修書把墩子放到那個世俗之地去,在他心裏是千萬個不願意,因為他明白,卷入紛爭的人,最終又有幾人能全身而退。但他同樣明白,“吾心安處即是家”的道理。在溪月穀,他的心是安的,但墩子呢?他的心屬於那個世俗之地,隻有在那裏,他才能夠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死不活僵硬地躺在**;他才能依了他的心,去做他內心想做的事;他才又會是過去那個生龍活虎的墩子。

罷了,罷了。王夫子繼續執筆舔墨,完成了書信,信中著重強調了“拂照弟之愛子——王敦”。

第二天,王夫子再次走進墩子的房間時,什麽都沒有說,把書信放在了墩子的枕頭旁,默默就轉身出了房門。

“去吧,去到那個能讓你心安的地方,你心裏想做的事如果不能用司馬鄴的身份來完成,那麽就去以王敦的身份去完成吧。”

這是一封舉薦信,也是一封投親信,是寫給建鄴城中的名門王氏家族的。

外麵的雨依然淅淅瀝瀝地下著,王夫子站在屋簷下,悵然地看著雨絲,想著把墩子引向自己的王氏宗族,不知是好,是壞?他又開始猶豫了,但如今又能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