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少女從天而降

〔“張慧”也是她分裂出來的人格之一。〕

解放路168號,這裏是一個創意園區,改建於19世紀50年代的一個規模中等的紡織廠。曾經一度光鮮照人,後來牆灰斑駁的工廠,現在被塗鴉,繞上了霓虹,以任何一個五十歲以上的中年人都隻能驚歎“世界變化快”的姿態,重現人間。

園區裏一共有三棟建築,兩高一矮。如今這裏麵擠滿了藝術家——或者自以為是藝術家的年輕人——每天絞盡腦汁地往外蹦著些胡思亂想。

就在那棟較矮建築的四樓,也就是頂樓,有一家與“藝術”格格不入,但也還有點關係的工作室——陽光心理谘詢。

工作室的主人叫石曉靜。

也許是為了讓來者在談話之前,能有一個良好的精神狀態,她特地選擇了這座沒有電梯的建築的四樓。走上四樓,人會微微有些汗,但還不至於氣喘,然後迎麵就可以看見草綠色的門。兩邊掛著花籃,不豔,一叢叢新鮮的綠中點綴著白色的滿天星,最後是用彩虹色裱成工作室的名字。

接待小姐會從接待桌後走出來,笑容可掬地把你引向別致的客人休息廳。

如果用“別有洞天”來形容背景板後麵的休息廳,自然有些不妥。但事實上它的確能給人以驚喜。不仔細看,人們還會以為這是肯德基餐廳裏的兒童遊樂區呢。

周圍是一圈貼牆靠著的小沙發,高高聳起的靠背讓它們看起來像超現實主義畫家的作品;中間無規則、但並不顯淩亂地擺放著塑料小桌,是那種拚接起來的桌子,上麵放著書、白紙還有水彩筆。落地窗立在朝南的牆上,外麵的風景是一條貫穿全城的小河,河岸垂柳青青。

當然,現在時值冬日,來客隻能看見光禿禿的樹枝。

休息廳左邊有一扇門。工作時始終敞開著,落著垂簾。裏麵共有四個隔間,以“春、夏、秋、冬”為主題,分別配以綠、紅、金黃和奶白為主色調的牆漆。石曉靜往往根據谘詢者的不同類型和需求,在不同的隔間裏進行心理谘詢。

在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就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休息室靠右的那個小房間。

石曉靜二十多歲,頂著一頭蓬鬆的短發,齊耳,染成並不招搖的咖啡色。光潤的肌膚,蘋果臉,不是那種灼人的漂亮,卻是美得剛剛好,給人一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

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拉夫領毛衣,腰上係著寬大的皮帶,胸前掛著一條星形墜子的項鏈,牛仔褲,咖啡色的UGG雪地靴,背後的衣架上還掛著她剛脫下來的卡其色風衣。

當厲果打電話來的時候,她正在看一本名叫《精神病案例萃取》的專業書,其中有個提到“分離性身份障礙”的案例。這和她一周前接待的某個病人——確切地說叫谘詢者——有關。

這個病名人叫張慧,21歲,女,大學生,瘦高個子,麵貌和年齡相符,化淡妝。事情起因是上課的時候老師看到她桌子上有一幅鉛筆畫,畫上的內容是青少年暴力行為和流血事件,於是老師建議她的父母送帶她來做心理谘詢。

開始交談的時候,張慧並不記得自己曾畫過這幅畫,而且當時的時間感中斷並喪失了,可是從繪畫的風格來看,她又承認這正是自己所作。

隨著交談內容的增多,張慧開始慢慢回憶起過去幾個月裏曾經發生的多起類似情況:沒有先兆地就開始了這種停滯狀態,她失去了與周圍世界的接觸,但她自己也說不清這種狀態一共持續了多久,當時都發生了什麽。直到第五次談話的時候,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談話進行到約莫十分鍾之後,張慧突然開始頭痛。正當石曉靜準備采取相應措施的時候,恐怖的一幕發生了。張慧的聲音突然發生了改變,用方言說起一些她自己根本不認識的人的名字,並以多重奇特的身份出現:一開始是兩個,後來到了四個,其中一個自稱是張慧本人。這些身份可以相互對話,還能與石曉靜對話。一個男聲自稱是民國時期的通緝犯,另一個蒼老的聲音則說自己是十八世紀歐洲的巫婆……

這顯然已經超出了心理谘詢的範圍,理應送進精神病急診室進行治療。然而石曉靜沒有這樣做,因為,正當她起身的時候,聽到了第四個聲音。

令人震驚的是——

這個聲音是她父親石建國的!

“石建國”一直說了十幾秒鍾,反複提到家中陽台上的那盆君子蘭——而這正是她父親的最愛。當驚愕的石曉靜期待和“父親”開始對話的時候,張慧卻意外地恢複了正常,顯然對剛才發生的事情她一無所知。

緊接著,又發生了更奇怪的事情。

當石曉靜起身去門外尋找張慧的父母時,卻發現他們雙雙失蹤了!

作為“302”創始人石建國的獨生女兒,石曉靜一開始是被父親期待成為接班人的。然而,在她懂事以後,“302”卻讓父親整個人都變了。他不複在入睡前的女兒的床邊,講一些有關心理學的小故事,而是變得冷漠寡言,經常半夜不知所終,然後清晨又一臉疲憊地出現在客廳的沙發上。

家裏沒有人知道他在幹什麽,工作上的事兒他一向諱莫如深。同時,寶貝女兒對心理學產生的濃厚興趣和天賦,令他感到深深的恐懼。盡管沒有明說,但石曉靜感覺得到,在自己成長的過程中,父親開始有意無意地隔絕她與這個學科之間的關係。

高考那年,石曉靜瞞著父親把第一誌願從經濟學改成了心理學。這個大膽的決定還沒來得及爭論,就已經沒有爭論的必要了——父親在實驗室放了一把火之後,瘋了。

這是個令人沮喪的現實:研究心理學的專家,自己卻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心理障礙,其間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知道。

父親最後的兩個門生——張晟與厲果也沒有逃脫類似的命運,張晟同樣出現了精神病患者的症狀,而厲果也是在沉寂了許久之後,才慢慢恢複成一個正常的人。

因此,多年以後,竟有一個少女操著自己父親的口音,突然來到她麵前,怎能令石曉靜不由此產生聯想?如果說這還能接受,那麽張慧父母的突然離去,就再也不能把它視為巧合了。

石曉靜撥通了厲果的電話。

可以說,厲果是連接她與父親之間的唯一紐帶。

“302”最後的日子裏,父親和兩個學生待在一起的時間,遠比和女兒在一起的要多。不過,在電話裏石曉靜留了個心眼,暫時隱瞞了部分真相,隻說為了谘詢一些有關分離性人格障礙患者的專業知識。

“你去查查,張慧是不是童年時期受到過強暴或者性虐待?”厲果是一個月之前提出這個看法的。

石曉靜有一個星期的時間來驗證厲果的推測是否正確。她安排張慧住在自己的工作室裏(其實是變相的軟禁),由一個專門的工作人員負責她的飲食,並控製了她的行動。與此同時,石曉靜開始對張慧的來曆進行調查。

然而結果卻相當令人失望,倒不是她查到的信息與厲果的推測天差地別,而是她壓根兒就找不到張慧的任何資料!

張慧堅稱送她來這兒的正是她的父母,張慧也是她的本名。可是,石曉靜按照她提供的地址找到她家的時候,才發現那是一家賣麻辣燙的四川小吃店,店裏沒人認識、也從來沒聽說過張慧其人。張慧就讀的大學,石曉靜也走訪了,發現該校經濟係商務管理專業倒確實曾經有個“腦子不正常”的女生,但她並不叫張慧,而且早在一年前,那個女生就在寢室的衛生間裏割腕自殺了。

派出所……石曉靜接著想到了查戶籍資料。她不惜動用多年積累的人脈,想盡一切辦法,拿到了本市四十多個名叫張慧的居民的資料,其中居然還有三個是男的。排除年齡不符的,一共剩下十二個張慧,但她們都活得挺好:在這個城市的不同角落裏,按照自己的人生軌跡,平靜安穩地生活著。

石曉靜失望了:要麽張慧不是本地人,要麽她根本就不叫張慧!

“我當然是我自己!”麵對石曉靜的疑問,張慧驚愕地說,“而且我從小就在這個城市裏生活!”

“那你能不能帶我去你家呢?”

“你不是說,我父母要出趟遠門,才托你照顧我的嗎?”張慧狐疑地問道。這是石曉靜為了“軟禁”她所找的借口。

“是。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去一趟你家,然後拿些日用品回來。”

到了那間四川小吃店,張慧徹底暈了。她站在那裏,左顧右盼,活像個迷路的小女孩。

“這明明就是我家啊?不不不,這根本不是我家!”前者指的是門牌號,後者指的是從小吃店裏鑽出來的渾身油膩的四川女人。

石曉靜突然明白了,“張慧”也是她分裂出來的人格之一。

“張慧”是誰?送她來的那對中年夫婦又是誰?他們有何目的?一連串疑問重新占據了石曉靜的大腦。

一周後,厲果再次打來電話時,石曉靜正急得一籌莫展。可是,厲果並不是來替她解答的:他自己遇到了更為嚴重的問題!

到達醫院後,石曉靜才知道是一起綁架案,而且,被綁架的對象除了一個名叫馮成才的銀行行長,還有剛剛趕來監督的公安局副局長白景鬆,此外,還包括很久沒有見麵的、父親的另一個弟子——張晟。

張晟現在的身份依然敵我不明。誰知道這個經常拿人開涮的“準神經病”,是“倒戈相向”呢,還是純粹為了好玩而與犯罪分子“打成一片”?

但——這和我又有什麽關係?石曉靜想。

最近這一段時間裏確實夠亂的,似乎她的病人都與刑事案有關,先是中學同學譚露把自己牽扯進了歐軍的殺人案,害她差點成了刀下鬼。現在父親的兩個學生,“一正一邪”地就在醫院走廊裏對峙著。還有張慧……她還沒來得及說這事,根本顧不上。

厲果開門見山地問她:“你聽說過‘302’吧?”

當然聽說過,這可是父親窮其一生、最後又毀在上麵的課題,可這一切跟我有什麽關係?

“到後來,很多人都認為‘302’是一個無稽的偽科學課題,毫無研究的價值,但是——”厲果咽了口唾沫,“現在的問題是,‘他們’來了!”

“什麽?”石曉靜愣了,‘302’她聽說過,但知道得並不多。“他們”來了?

厲果沒有過多解釋,他依舊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找石曉靜來的緣由:“我想讓你去找找你父親。你知道的,除了你,我們當中的任何人他都不會見的!”

“可是他已經瘋了。”

厲果沒有做聲,隔了良久,他才開口:“可是現在似乎沒有其他辦法了!”

石曉靜突然想起了張慧。

這個女人在這種時候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難道隻是巧合?一團疑問擺在她的麵前,在厲果還未作出下一個反應之前,她改變了主意。

“行,我試試,去找找他!”

桐城市精神病院位於長洲路,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民房沒有區別,很容易就被埋沒在周邊的環境裏。那是一群五六層樓高的建築,被圈在一群建築的中央,唯有周圍的鐵柵欄以及門口豎著的“安定醫院”的字樣,才給人以一種神秘而慌張的感覺。

進了門之後,先要走過一段長長的走廊,兩邊排著不同功能的辦公室,接著是個正方形的大廳,說是大廳其實也就是走廊的延續,左右兩邊又各有兩條通道延伸進去,牆上掛著一麵鏡子。出了走廊的門,算是到了醫院的病房區,分為“普通精神病區”、“老人病區”、“心理病區”和“戒毒病區”。

院長接待了他們,他手指著一棟沒有任何標誌的紅房子說:“石教授就住在那裏。”

這棟房子裏“居住”的可不僅僅是石教授一人,院長邊走邊介紹著。依然是狹長的走廊,兩邊是一個個單間,與其他地方略微不同的是,每個單間都有齊腰的大窗戶以及邊上的鐵門,每間裏麵隻住一名病人。

“這些病人有些特殊,”院長接著說,“都具有暴力傾向,甚至殺過人。所以醫院給予比較嚴格的看管和單獨的治療。當然——”他突然意識到這話有些不妥,“石教授不屬於這類人,是因為盡頭房間各方麵的設備都比較優越,所以是特地安排給他的,畢竟我們曾是同道中人,他的某些觀點,至今還在深深地影響著我!”

院長有些不好意思了,繼續帶著厲果、石曉靜往裏走著。

透過玻璃窗望進去,這裏的病人似乎與正常人,起碼和關押在這棟房子外的那些人沒什麽太大的區別。

似乎是在解釋自己並非危言聳聽,院長一路介紹著房裏的病人。

其實不用做過多的介紹,厲果和石曉靜都是專業人士,對於精神病暴力犯罪,他們未必比院長接觸得少。石曉靜突然想起多年以前看到一本有關心理學的小說——《沉默的羔羊》,小說裏的漢尼拔醫生也是住在一群心理變態者中間,走過走廊,就像現在一樣。院長幾乎用和書上同樣的口吻與措辭對他們說著:“到了!”

石曉靜有點激動,她並不常來見父親。倒不是有規定不讓見,而是她父親自己嚴格製定了會客的次數與人選,石曉靜屬於少數人之一。聽厲果的口氣,貌似父親進來之後,還從來沒有允許厲果來探望過。

石曉靜輕咳一聲,透過玻璃窗,她看到父親就坐在裏麵,背對著他們。

“爸爸!”她喊了一聲。

“老師!”厲果也喊了一聲。

石建國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說:“今天不是我們見麵的日子。”

“老師——”厲果麵露難色,“我們遇到了一些……一些問題。”

“我不見客!”

“可是……我們實在是遇到了棘手的問題。”厲果說這話沒有底氣,似是自言自語。

石建國默不做聲,既不表示反對,也沒有鼓勵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厲果有些不知所措,站在外麵,看著老師的背影,終於說道:“‘他們’來了!”

石建國依然沒有反應。厲果歎了一口氣,如果連這句話都無法打動老師,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激起老師與人交談的欲望。他有些失望,看了一眼石曉靜。石曉靜正盯著父親的背影出神。

“要不,還是算了吧?”厲果的情緒突然掉到了最低點。

“等等——”石曉靜突然開口了。

“什麽?”

她沒有回答厲果,而是轉向院長:“把門打開!”

“開門?”

“是的。”

“這似乎不太禮貌吧?石教授的生活我們一向很少幹擾。”

“他現在是精神病患者,談何‘禮貌’?”石曉靜說著,皺起了眉。

院長從口袋裏摸出了鑰匙,對著鑰匙孔插了進去,扭開。石曉靜率先衝了進去,來到父親麵前。

她臉上的表情突然扭曲起來:“這人根本不是我父親!”

病人一臉茫然地盯著石曉靜:“我說過,今天我不見客!”

院長也一臉茫然地盯著病人,然後轉頭看看門牌號,沒錯啊!這是怎麽回事?這人究竟是誰?

“太像了!”石曉靜自顧自地說。她指的是“石建國”的背影,要不是父親脖子上應該有一枚絳紫色的胎記,連她也被蒙蔽了。

院長仍然沉浸在自己的驚訝中無法自拔。一個封閉的空間裏,原本在屋裏的石建國不翼而飛,由一個陌生人替代了他,而這一切居然就發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你是誰?”

“我是誰?”那陌生人更加茫然,“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隻知道今天不見客!”

“看這樣子,有點像被催眠了。”院長輕聲跟厲果說。

厲果環顧四周,這是個簡單的房間,一張床,一個書桌,上麵放著書、筆和紙,為了防止病人自殺,筆是圓頭的水彩筆,房裏沒有留下石建國的筆跡。厲果走到牆邊,邊敲打邊問道:“老師……這個……你們給他安排了放風時間嗎?”

“我們對於石教授是個別照顧的。通常情況下,在他神誌還算清醒的時候所提出的要求,隻要我們能辦得到,一般都會滿足他,其中就包括放風。如果他自己提議要出去走走,我們覺得他身體狀況沒問題,一般都會答應,但最近一次……我的印象中,大概是在半個月前了……我去找人確認一下!”

院長說了一大通,趁這工夫,厲果在屋裏已經轉了一圈。牆上貼了一幅山水畫。“這是什麽?”厲果問道。

“這也是石教授提出的要求,說是想讓房間裏多點生氣。”

厲果走到畫前,隻見畫的四角用透明膠牢牢貼著,他覺得有些不對勁。

“我現在去核實核實石教授多久前離開過這個房間。”

“等等——”厲果上前用手指觸碰著畫麵,背後空的。擼了一把,他撕開了畫,後麵居然有個巨大的洞!往裏望去很深,卻不是通出外麵去的,而是被填了許多細小的石塊和石灰。

“別去了!”厲果說,“老師不可能在半個月之前就‘狸貓換太子’了,他是從這屋裏出去的,這屋裏有通道。”厲果回頭看了看石曉靜和院長。

“不可能啊。”院長的臉扭曲得更厲害了,但他又無法不相信眼前的事實。厲果繼續搜尋著,終於在床底的牆角邊找到了一個坑。

“石教授出去多久了?”厲果從床底鑽出來,問那個仍然坐在那裏的陌生人,看著他一臉茫然的樣子,厲果把視線轉到了院長的身上。

“晚飯的時候還在。護士來送過飯,要是‘換人’了,應該會發現的。”院長突然改口,“但……但也未必。”他有些氣餒。

厲果順著他的眼光,看到了房門中央的小窗口,護士從這兒就可以把飯送進來,根本不需要開門和石建國進行正麵接觸。如果在護士來的時候,屋裏的人也是背對著門的話,根本就無法確認是不是本人。

“我得下去看看。”厲果對石曉靜說,“看看這洞究竟是通向哪兒的。”

院長找來保安,安置了這個陌生人,然後指揮下手把床移開,給厲果遞上了一個手電筒。一切就緒的厲果脫了外套,鑽進洞裏去。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通道應該通往醫院之外,老師應該已經逃脫了。

他這一進,就去了良久,洞外的人不敢輕舉妄動,隻能等待消息。差不多有二十分鍾的光景,洞裏依然沒有半點動靜,隔壁房間卻傳來了喧鬧聲。石曉靜側耳傾聽,不是別人,正是厲果。

這洞竟是通往隔壁的?

一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正好奇地歪著脖子,打量著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厲果。厲果有點暈,他想起剛才院長說過,這一排走廊裏住的都是有暴力傾向的病人,其中還不乏“名人”,自己這一腳爬上來,丟了小命不說,對方還無須承擔刑事責任。

厲果瞥了一眼大門,是從外鎖著的,跑都跑不了。

“你好!”厲果大聲衝那大漢打著招呼,其實是在給隔壁房的石曉靜他們“通風報信”。

“你誰啊?”大漢好奇地打量著他。

“我是……我是你老爸的陰莖!”厲果突然想起了張晟的口頭禪。

“別扯了,我老爸早死了!三年前我就把他給剁了,你怎麽可能是他的陰莖?”

“嗯——那你猜猜看我是誰。”厲果故弄玄虛地說,他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院長他們趕過來了。

“劉大奎——”院長一邊讓人開門,一邊叫著那大漢的名字,企圖分散他的注意力。

“他說他是我老爸的陰莖,可我老爸早死了!”

“他逗你玩兒呢。來,過來,看我給你準備了什麽?”院長繼續忽悠著大漢。門打開了,工作人員手裏拿著電棒,把大漢往牆角逼。

厲果嚇出了一身汗,看著大漢離自己有一段距離了,連忙從洞裏灰頭土臉地鑽了出來。“這絕不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量!”總算到了安全地帶,他滿頭大汗。

“什麽?”

一開始厲果沒回答,過了一會兒還是開口了:“這洞不僅通往醫院外,而且內部也四通八達,他籠絡了一群精神病患者跟他一起,挖通了這個地下網絡。”厲果頓了頓,“他正在策劃一次集體‘越獄’!”

有關張慧學自己父親石建國說話的事兒,石曉靜再也隱瞞不下去了。厲果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眼下的局麵。原本想求助於老師來解決難題的,未想卻又被“將”了一軍。

他們回到醫院,發現公安局局長親自替代白景天前來指揮,但仍然沒有什麽起色。那病房的門還密閉著,任由警方如何“威逼利誘”,愣是無動於衷。因為先前吃了虧,所以警方現在不敢“輕舉妄動”。技術科的同事調來了先進的竊聽設備,起碼先得搞清楚房間裏究竟在發生些什麽吧?

那竊聽設備采用的是擴音的原理,一頭緊貼在牆麵,然後經由特殊裝置的箱體,傳到這頭聽者的耳裏。

擺好,通上電源,刑警俯身探聽著隔壁房裏的動靜,隻是有嗞嗞聲,刑警調了調開關,那邊傳來白景鬆的聲音:“我有事要說!”

刑警轉過頭來向局長報告情況。

局長說:“不用你那玩意兒,我們都聽到了!”

因為白景鬆開了門,此時正站在病房門口說話。

也就是一會兒的工夫,白景鬆仿佛老了二十歲,整個人憔悴得不堪入目。心理壓力大會對生理產生影響,這很正常。但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外表,還是讓厲果嚇了一跳。隻見白景鬆膚色黯淡、毛發稀鬆、臉上爬滿了皺紋,猶如一部史詩電視劇,在插入“多年以後”的字幕後,呈現了主角瞬間蒼老的特寫鏡頭。

“我有話要說,”白景鬆看了看門外,看到了局長,他走了過去,“這事不太好辦!他們要一輛車。”

局長冷冷地看著他:“你現在到底算哪頭的?”

“局長,我稍後再解釋,現在救人要緊!”

“你一個堂堂公安局副局長,居然被犯罪分子牽著鼻子走!現在還代表他們出來和警方談判?”

“局長,”白景鬆局促不安,“不是,不是……事情不是您想的那麽簡單!”

“再複雜,你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

“來不及了,”白景鬆回頭看看,“我得先回去了。他們要一輛車,這個事後我再解釋,你們快去準備,否則要出大事兒了!”白景天轉身又進了房間,鎖上門。整個過程不超過三十秒,當局長反應過來錯過了最佳的進攻時間之際,已經遲了。當然,這事兒也不能怪他,誰也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原來的指揮官,公安局副局長,現在居然站在罪犯那邊,協調著雙方的行動。

誰也沒有準備好在白景鬆出來的時候展開進攻,因為進攻命令,原來就是應該他來下的!

“有誰能告訴我,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局長問。

厲果走前了幾步,用著同樣的措辭:“局長,借一步說話!”

他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可以確定,這一切都和當年的沉船事件有關。可問題是,自己對那件事所知甚少——事實上是基本不知道。事件中的兩名生還者,現在都在那病房裏待著。而那個應該比自己多了解一點兒真相的張晟,現在也在裏麵。還有石建國,他最近奇怪的行蹤,難說和眼前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關係。

厲果是唯一知道真相,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的人。

“這個,這個,從哪說起呢……”厲果有點私心,他看了一眼石曉靜,如果把老師也牽扯其中,該算什麽身份呢?

“從哪說起?從頭說起,挑重點的說!”局長緊緊盯著厲果。

“中國有個‘魔鬼百慕大’,您聽說過吧?”

“什麽亂七八糟的?”

“您先聽我說,這事聽起來有點玄,但確實是真的。鄱陽湖老爺廟水域,時不時會發生沉船事件,被稱為‘中國的百慕大’,但凡在那裏落水的人,很少有生還的。二十年前,卻有五個人奇跡般地集體脫險了。上岸之後,他們在精神上或多或少都出現了問題。石建國教授當時是他們的心理醫生。這事雖然不屬於機密,但有關部門也沒有大肆宣傳,隻限於一些業內的人士知道。奇怪的是,幾年之後,有關鄱陽湖的沉船事件,突然間就被……就被,怎麽說,封鎖了,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

“那個實驗室,我進得比較晚,基本沒有參與到石教授他們的研究課題裏去。又過了一年,實驗室發生了一場大火,所有資料被付之一炬,石教授瘋了,他的助手張晟也瘋了。我曾經聽張晟說過——”厲果有點緊張,咽了一口唾沫,“石教授通過與幸存者的接觸,似乎發現了一些東西。落水之後,那些幸存者在那片水域裏遇到過一些不同於人類的生命體,而並非石教授對外宣稱的那樣,一無所獲!”

厲果盡可能簡明扼要地解釋完他所知道的情況,局長愣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在說故事?”

“您覺得,到這個時候了,我還有心思胡說八道嗎?他們的外表和我們相差無幾,卻各自擁有某方麵的、超出常人的能力。他們為此付出的代價,或多或少都有些我們心理學範疇內的精神異常狀況。並且,他們似乎有自己的一套方式,能夠在短時間內把我們人類也改造成他們的同類!”

局長又愣了好半天:“為什麽到今天,你才把這個情況說出來?”

“一開始,我們一直當普通的刑事案在辦,雖然我也曾經在石教授的實驗室裏工作過,可從來沒有接觸到這個課題。現在想想,這一切都是他們故意的。而且,石教授在縱火之前,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銷毀當年鄱陽湖事件的所有資料,以致後來我出於好奇再跟蹤調查此事的時候,竟然找不到任何知情者和相關資料。即使是當年究竟有哪五名幸存者,我也是剛剛才全部確認的!”

“白景鬆是其中之一?”

“是的!”

“那石建國呢?”

“他已經失蹤了!”厲果不得不把剛才在精神病院裏發生的事情大致又說了一遍。

“難道除你之外,就沒有知道得更多一點的人了?”

“有。”厲果扭了扭脖子,“可現在全都在那屋子裏待著呢!”

如果這事讓厲果分析對了,那還不如分析錯了,公安局長現在就是這樣想的。一個是社會治安問題,一個是公共安全問題,而且極有可能涉及機密,要是他所謂的“不同於人類的生命體”果真存在——

局長也有些不知所措。

上報市委那是必須的,可怎麽報告?除了特警部隊,是不是還要請出生物學方麵的相關專家?但這個又不在自己的管轄範圍之內。現在所有的一切,厲果都不能確認,都是他從幾個已經瘋掉的“前心理醫生”那裏聽說的。可現在眼前遇到的情況,似乎表明厲果所說的也並非完全是胡說八道。

要是一般的刑事案,那必須保證人質的安全,但如果涉及……

局長定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一方麵報告上級領導,如實匯報情況;另一方麵暫時對媒體封鎖消息,然後——

“準備一輛車!”

局長要親自見識一下所謂的“類人生物體”究竟是群什麽樣的玩意兒!

車子是普通的依維柯,但車上被安裝了追蹤器,這是最起碼的手段。可問題是,就算黎昕不知道,幹了幾十年刑警工作的白景鬆還會發現不了這個破綻?

“你們要的東西已經準備好了!”刑警對著病房門口喊。

沒有動靜。

“車子已經準備好了!”

狙擊手在不同的位置,他們手上沁出了汗。這次局長是下了命令的,隻要時機好,就可以一槍斃命!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領頭的人披著白色的床單,隻在眼睛處挖了兩個窟窿,後麵跟著一串同樣裝束的人——裹在床單裏,分不清誰是誰。

局長的心頓時涼了半截。

第一計劃很難執行了,幸好還有備用方案。備用方案的主導者是厲果。

“決不能讓他們跑了,這是底線!”局長說。

“所以,由我來開車,起碼我是現場對罪犯的情況了解最多的人!”

這話說得沒錯。厲果的打算是,在車上還能有最後一次機會與罪犯進行正麵交鋒,起碼白景鬆在人質中,張晟也在人質中。

“車裏安裝有追蹤器,”厲果再次提醒局長,“給我二十分鍾時間。如果二十分鍾我搞不定,開始圍追堵截,直接連車帶人一塊兒解決掉!”厲果斬釘截鐵地說。

可此時,他的心裏卻悄然冒出了另一個念頭。

黎昕一行上了車,才發現司機是厲果,他身邊還坐著個女人。

“別耍花樣,”黎昕盯著厲果,轉頭瞥見了石曉靜,“這是誰?下去!”

“她可是石建國的女兒。”坐在後排的張晟插話了,“真好玩,這會兒人全到齊了。”

“就是你剛才所說的石建國?”

“是的!”

聽罷,黎昕沒有異議,然後看了一眼幾十米外全副武裝的警察,說了聲:“開車!”

依維柯開上了馬路。先是一段被戒嚴了的道路,然後駛進市區。

厲果的心跳在加速,車上的追蹤器就在座位底下,到現在為止黎昕他們還沒有注意到這點。隻有二十分鍾!如果這二十分鍾內無法說服他們投降,那麽他就必須把車子開到指定的地點,那裏有荷槍實彈的武警,三分鍾內就能將一車人結束了,當然——也包括厲果自己在內的一幹人質。

攤上這事,厲果是有點視死如歸的念頭,可因為石曉靜也在車上,他不得不竭力另想辦法,不讓事情發展到最壞的地步。

這也是無奈之舉,按照石曉靜自己的說法:“起碼我也是知情人之一,與其換上個警察,不如換成我去。論淵源,我起碼還搭得上話,況且這又不是去打架。”

“這不是小孩子玩CS,都是真槍實彈的!”厲果嚇唬她,但不得不考慮她的提議。

“我父親——”石曉靜沒有說下去。

誰也不知道石建國在哪裏,在幹什麽。但他與眼下的事情一定脫不了幹係。

厲果正想著該如何打開局麵——是從白景鬆下手,還是黎昕,或者是張晟?沒等他開口,張晟說話了:“甭指望著說服他們!”

“什麽?”厲果心頭又是一緊。

其實厲果明白張晟的意思。黎昕他們不是簡單的心理變態罪犯,腦電波的掃描已經確實無誤地證實了這點。他們所有的行為,並不等同於先前那個歐軍,是由於心理或環境壓力造成的。換句話說,直接原因是因為黎昕這夥人的生理係統裏欠缺了某種玩意或哪裏發生了變異,而造成他們缺乏正常人應有的情感和功能。正如我們不可能去說服一個男人生孩子一樣!這本身就是很幼稚的做法。

可還能有什麽辦法呢?

張晟又插話了:“除非你把我們全都炸死,否則誰也阻止不了他們逃跑!”

厲果的火氣“噌”的一下就冒了上來:“你究竟是幫誰?”

“我隻是說說實情而已,不想你做些無謂的掙紮嘛。”

厲果一個急刹車,車子就停在了馬路當中。後麵的車一個猛子,紮了過來,隻差幾厘米就撞上依維柯的尾巴了。那車裏下來一個漢子,怒氣衝衝地上來了。

“媽的,不想要命是吧?!”話音未落,他看見了滿臉憤怒的厲果,還有後座上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不由得怔了一怔。

“我是警察,車裏有三個殺人犯,劫持了三名人質,你要不要一塊兒上來?”厲果像說笑話一樣地陳述著事實,還從車窗伸出手,拍了拍那漢子的肩膀。

彼此對峙了幾秒鍾。

那漢子最終還是沒膽量驗證厲果說的是真是假,起碼厲果的氣勢,還有後座那些奇形怪狀的人,看起來絕非等閑之輩。他繼續嘟囔著,但身子已經開始後退。他不服氣地後退著,然後轉身鑽進自己的車裏,打著方向盤繞了過去。

馬路上車子雖然不多,可但凡經過依維柯的,無不轉過臉來或好奇、或抱怨地望著車裏的人。

厲果他們就這樣奇怪地維持著眼下的局麵。

“孺子可教也,”張晟笑嘻嘻的,“這樣也許才能找到機會。”

厲果轉過頭,惡狠狠地盯著張晟,然後突然垂頭喪氣地說:“還不是讓你逼的!”

“別把責任都推在我身上,”張晟不屑一顧,“別為自己做的決定找借口了。”

厲果吃了一驚。他不得不佩服張晟洞悉人內心的能力。他實在分不清楚,張晟在這種時而睿智、時而又跟傻子一樣的狀態裏來回切換,或是故意的,還是原本就是如此?

“其實……”張晟把頭探了過來,“你也早就知道他們是根本說服不了的吧?我覺得你之所以上車當司機,可不是指望著能在車上逮住他們。你也想知道他們究竟從哪來,到底當年發生過什麽,對吧?否則,黎昕這夥人怎麽可能讓你也參與到他們中去?況且,當年沉船事件的幸存者裏,前三個都已經死了,現在隻有馮成才與白景鬆還活著,這恐怕也是你的功勞吧?說說看,你是用了什麽樣的法子,才讓他們不殺掉這兩個家夥的?”

張晟嘿嘿直笑。兩人一唱一和、旁若無人地居然交談起來,仿佛當黎昕他們不存在似的。

“我早就說過了,‘他們’存在!”張晟接著說,“‘他們’都有時間強迫症!”

厲果突然想起來,在醫院的時候,黎昕他們不止一次緊盯著樓道裏的時鍾,而且還不止一次做出過反應。原來症結出在這裏!他回想著前幾名被害者的死亡時間,都在淩晨的同一時段裏——原來時間對於他們來說,也是有象征意義的。

“宗教妄想症?”厲果問道。

“我說,”黎昕終於插話了,“有完沒完,你們究竟在幹嗎?”

依維柯已經在馬路上停了很長一段時間了,用不了多久,警察就會再次尾隨而至。

“我可沒想著說服他!”厲果對張晟說,“不這麽做,我們就根本沒辦法逃走。”

厲果轉過頭看看石曉靜。石曉靜想必已經看穿他對那個漢子做的小動作了,她現在必須做出抉擇:是跟他們在一塊兒,還是下車,站到警方那一邊?

趁此當口,張晟向黎昕解釋厲果這樣做的原因:“剛剛那個漢子……厲果拍他肩膀的時候,已經悄悄地把車上的定位追蹤器塞進他的口袋了,現在警方正跟著那漢子瞎折騰呢。等他們走遠了,我們就有機會逃離警方的跟蹤了!”

石曉靜瞥了他一眼:“當然。”

厲果看看表,時間差不多了。他扭動車鑰匙,車子再次啟動,“轟轟”兩聲之後向前開去,從一條小馬路拐了進去——那條路上沒有攝像頭。

厲果已經顧不得職業道德了。

況且這時候再遵守職業道德,也許弊大於利。搞清楚“302”究竟做過些什麽,比什麽都重要。

黎昕一夥一臉茫然。他們還來不及懷疑,厲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在了他們這邊。張晟還在接著解釋:“他也是石建國的學生。”

“這麽說來,那個什麽叫石建國的對我們很了解咯?”

“算是,也不全是!”張晟轉過臉去。

很明顯,黎昕與張晟早已聊上了,而不像厲果那樣置身事外。貌似黎昕還挺信任他的。

“我們這是要去哪兒?”

車子順著一條小路翻山越嶺,在漆黑中蹣跚前行,最後到了一個山窪邊,停了下來。“越過前麵那座小丘陵,就算是出了桐城市,警察的布控暫時會少一些。但是……我們還是要下車。這車是全國聯網的,別太不把警察當回事兒。所以我得知道我們現在要去哪兒,以便接下來做好計劃。”厲果說。

“江西九江。”

盡管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可厲果還是有點激動。他努力保持著自己的平靜,他們這就要出發了,去鄱陽湖……厲果咽了一口唾沫,一切開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