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箱之殺

01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人。

就住在安東巷44號。

那是一棟老得不能再老的公寓了。

又舊又偏僻,沒人願意來這裏送信件和報紙,主任就讓我負責。

真是可惡!

同事們也幸災樂禍:“上天給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的。”

起初,我也沒有注意。

後來,我發現,送完信件和報紙,我總是能看到她。

她就若有所思地站在44號信箱前麵。

雖然說不上是標準的美女,但是有她獨特的韻味。

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和她搭訕:“女士,如果你有信件或者報紙的話,我可以幫你送到家裏的。”

她側眼,禮貌地笑笑:“謝謝,我喜歡自己開信箱。”

我也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麽,匆匆離開了。

狹長的樓道空得像一條光滑的喉嚨。

她站在那裏,眼球詭異地轉動著,就像一雙旋轉的攝像頭。

掃視完畢後,她踮起腳尖,將整張臉貼上信箱,顫抖著閉上左眼,右眼極力睜大,直到暴露出整個眼球。

她吞咽兩口唾沫,右手插進口袋,激動地摸出一把鑰匙。

像是什麽陰謀得逞了,嘴角微微朝左邊動了一下。

“哢嚓”一聲,信箱被打開了。

——裏麵很幹淨。

看到空**冷清的信箱,她怔住了。

緊接著,她將手伸了進去,瘋狂掏挖起來,指甲劃過鐵皮,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

直到指甲被磨得裂開,她才不得不停手,然後落寞地關上信箱,將鑰匙塞進口袋。

轉身離開的瞬間,她又停住腳步,留戀地看了看信箱。

或許,她在等待某種奇跡的發生。

她在期待著那扇小門後出現自己想要的東西。

02

“她”,曾經是一個很紅的名字,一個很多少男少女為之瘋狂的名字,但是,那些都是過去了。

現在,她是一個過氣明星。

但丁的《神曲》裏說,世人有七原罪,貪婪是其中一項。

貪婪的人分為兩種,一種是被貪婪所累的人,一種是享受貪婪的人。

她屬於後者。

千禧年之際,正是她事業最紅火的時候,唱片,電影,代言和商演紛至遝來,她的行程被安排得滿滿當當。

在那個年代,網絡尚未普及,粉絲們表達愛意的方式就是寫信。

那些寫給她的信源源不斷地寄到她的公司,寄到她的信箱,寄到她的手裏。

不論多忙多累,她總會給這些信留出時間。

她將信件逐封拆開,逐字閱讀。

那些愛慕的,崇拜的,癡狂的字眼湧進她的眼睛,也湧進了她的心裏。

看著那些信,她恨不得將它們吃掉,消化,然後成為身體的養分。

每天晚上,有那些信的陪伴她才能睡著。

她將它們鋪開,就像湧動的海洋,她鑽進紙堆裏,化身一條恣意遊動的魚。

就是這些信讓她開始膨脹,讓她感覺自己能夠呼風喚雨,然後向公司提出了解約。

公司老板找到她,希望她能夠留下,她卻說想要尋求更好的發展。最終,她被無休止的官司耗光了人氣後遭到公司遺棄。

解約之後的她也沒有任何發展,逐漸淹沒在了新人的光芒之中。

一年,兩年,五年,十年。

在這個明星如過江之鯽的時代還有誰會記得她呢?

之後,她甚至主動聯係過經紀公司,負責接待她的工作人員冷漠的說,他們簽約的都是少男殺手,少女偶像,沒人會簽約她這種人了。

再也沒有粉絲給她寫信了,她的信箱變得空空,心也變得空空。

她能夠忍受寂寞的生活,也能夠忍受各方麵的窘迫,唯一不能忍受的就是沒人再關注她。

03

今天的她很漂亮,氣色也很好。

她穿了一條綠色連衣裙,像是穿了一座春天,很精致,也非常襯托她的膚色。

她站在信箱前麵,用一種曖昧的眼神看著我。

和她四目交接的瞬間,我就匆匆收回了視線,快步離開了。

我注意到,這一次,她掏出鑰匙的時候竟然沒有顫抖。

好像,她提前知道了什麽。

“哢嚓”一聲,信箱被打開了。

裏麵竟然塞滿了信,在打開的瞬間,甚至都湧了出來。

她的瞳孔明顯睜大,散發出幽暗的綠色光芒。

那個瞬間,她忍不住抿了抿唇瓣,仿佛這些信件就是一道美餐,下一秒就要吞進肚子。

“我的天呐,粉絲們又給我寫信了。”她自言自語道。

她忍不住笑了出來,越笑越開心,越笑越放縱。

某一個瞬間,她又收回了笑容,仿佛害怕泄露了什麽秘密。

她機警地環視一圈,然後將這些信一一取出,放進袋子裏,匆匆拿回了房間。

信件就堆在桌子上,她坐在桌前,甚至忘記了吃飯和喝水,她要立刻拆開這些粉絲們寫來的信,裏麵肯定都是對她的誇讚之詞,對她的思念之情,對她的期待之願。

那一刻,她感到胸腔裏積滿力量,仿佛另外一個自己正在蘇醒。

大小不一,花花綠綠,她逐一拆開,目光殷切地盯著信紙上的內容,然後大聲朗讀起來。

那一刻,那些信裏仿佛掙脫出一個又一個的粉絲。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每讀一封,就會出現一個粉絲,直至整個房間裏密密匝匝地站滿了人。

沒想到,她一口氣將這些信件全部讀完了,然後心滿意足地睡去。

這些被她視為珍寶的信,每一封上都留著陳舊的折痕,在這一刻,它們仿佛被施了魔法,全都煥發了新生。

隻是不久,她的信箱又變得空空了。

那一天,我照常來安東巷44號送信件和報紙,正巧看到了兩個裝修工人也上樓。

詢問之下,我得知是她找來了他們,將整個公寓進行翻修。

工人將房子裏所有的牆壁都打掉了,空****的房間看起來像是一個空墳,站在中央輕輕喊一聲,就能夠產生巨大的回聲。

墳墓裏會有回聲嗎?

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

04

她買了很多很多信紙和信封,堆在房間中央,將唯一的房門緊緊鎖住,一個人坐在成堆的信紙裏,開始寫信。

這是寫給一個明星的信,寫給一個叫“她”這個大明星的信。

她不知疲倦地寫著,每一筆都寫得工整又虔誠,她感覺那些粉絲寫的信確實充滿溢美之情,但總是有那麽一點欠缺,沒有說到她的心坎裏。

她要自己寫,將對“她”的喜歡全部寫進信裏,寫進心裏。

她邊寫邊說,信寫了很長很長,就像一個靈感突發的小說家在創作最重要的作品。寫完後,她小心翼翼地將信裝進信封,放到一邊,然後繼續寫下一封。

她坐在那裏,忘記了黑夜和白天,忘記了喝水和吃飯,她隻想要這麽一直寫,一直寫下去。

她的表情被各種情緒拉扯著,如同一個變臉怪物。

她的目光已經無法聚焦,兩隻眼睛瘋狂地轉動著,隨時都可能失控。

很快,她就被高高堆起的信掩埋了。

她感覺到呼吸不暢,又舍不得停手。她的心中充滿了情感,充滿對於“她”的迷戀,對於“她”的崇拜,對於“她”的期待。

她要寫下來,一字不漏地寫下來。

那一刻,她的空房子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型信箱,裏麵裝滿了寫給“她”的信,那些讓“她”瘋狂癡迷的信。

信越寫越多,她的身體也越來越弱。

直至她虛弱地展開一張新的信紙,抬筆的瞬間,便轟然倒下,掉進了白茫茫的信件中,再也沒有醒來。

05

她的屍體是三天後被人發現。

準確地說是被我發現的。

然後,我撥打了報警電話。

那天,她和她那些讓人震撼的信件再次成了媒體關注的焦點。

她已經腐爛的屍體和堆積如山的信件成了八卦記者們的新歡,這一次,她占據媒體頭條的時間比任何一次都長,甚至超過她最火爆的時期。

隻不過,她自己看不到了。

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和那些信件一樣,再次被人遺忘,被時間掩埋。

她的新聞上電視的那天,我的新書《一個過氣女明星的秘密生活》也隨之上市了。

封麵上的她,就是穿著那條精致卻過時的綠裙子。

在她死後,我作為報警人,也作為和她有過接觸的人,接受了一家媒體的采訪。

采訪播出後,就有一個出版人找到我,他問我還知道其他關於“她”的故事嗎,我說知道,他說可以寫下來,然後運作出版。

在那個出版人的安排下,我將自己偷窺的一切全部拙劣地寫了出來,配合上我偷拍的照片,出版人非常滿意。

為了增加效果,我也原創了一些故事,反正她已經死了。

死無對證。

果不其然,我的新書一經發表,就引起了強烈關注,我不再是一個普通的送信員了,我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明星作家。

那些嘲笑我的同事全部閉了嘴,我突然想到他們安慰我的話:“上天給你關上一扇門,一定會給你打開一扇窗的。”

現在,我的窗子就被打開了。

乘著東風,我迅速火爆了起來。

當然了,和我一起火爆的還有心中欲動的欲望以及掛在外麵的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