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無數個可能

71

黑暗,無盡的黑暗。隔著屏幕,也能感受到那黑暗深得沒有盡頭。

腳步聲若有若無。如果不是將音量開到最大,又將耳朵貼近音箱,根本捕捉不到。

開門的聲音。

燈一下子亮了。光線很昏暗,但是已經足夠看清楚房間裏的一切。

家具很簡陋。**,譚牧牧正在熟睡。她的一隻胳膊放在了被子外麵,穿著粉紅色的睡衣。鏡頭離譚牧牧越來越近了,她的呼吸聲也被捕捉到。

鏡頭突然定格,應該是攝像的設備放在了桌子上。然後,一雙手出現在畫麵裏。手戴著白色的橡膠手套,像醫生準備做手術。

然而,那雙手並不是天使的手,而是魔鬼的手。那雙手將一條枕巾蒙住譚牧牧的臉,然後扼住了她的喉嚨。

十根戴了橡膠手套的纖細的手指與一根纖細的脖子糾纏在一起。聲音很小,隻有譚牧牧模糊的“嗚嗚”聲,以及四肢紮掙時與被褥的摩擦聲。

幾分鍾後,一切靜止下來。枕巾被拿開,譚牧牧麵目猙獰,雙目圓睜。

另一張臉突然出現在畫麵裏。因為戴著黑色的漁夫帽,這個人的眼睛被擋住,模糊一片。但是他的嘴角浮起了一個清晰的笑容。雖然很短,很淺,但是很清晰。

蕭景輕輕吐出一口氣:“好了,已經確定,殺死譚牧牧的凶手,就是池樹。”

“有沒有可能是假視頻?”洛波問。可能是見過了太多假象,所以,洛波不再輕易相信自己的眼睛。

蕭景微微一笑:“做一個自己是凶手的假視頻?”

洛波沒再說話。是啊,如今證據確鑿,反而不那麽令人信服了。

這塊小小的移動硬盤是洛波花了好幾個小時找到的。初春的河水非常冷,洛波此刻仍然在不受控製地打著哆嗦。蕭景已經給他泡了三大杯咖啡了,可是,洛波仍然冷。然而,有很多細小卻很有力量的暖意從他的心底升騰起來。

對池樹的審訊突然變得異常順利。池樹像是突然被人揭掉了麵具,或者整個被人剝掉了皮。

曾經一直籠罩在他身上的陽光,忽然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陰鬱。曾經挺拔得如同一棵楊樹的他,突然間就完全萎靡了。此時,池樹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蕭景和洛波。他說:“一切都結束了,真好。”

蕭景說:“結束?你早就想這麽結束了是吧。”

“不然呢?”池樹有氣無力。

蕭景突然厲聲質問:“池樹!你告訴我!第一個譚牧牧是誰殺死的?!”

池樹呆了一呆:“噢,你居然會問這個問題。這個問題還需要問嗎?”

蕭景仍然很嚴厲:“池樹,你請回答我——第一個譚牧牧是誰殺死的?!”

洛波吃驚地看著蕭景,嘴巴微微張開。他從來都沒有見過蕭景這副樣子。

池樹把腰稍微直了直,回答:“除了我,還有誰呢?第一個譚牧牧也是我殺死的。”

房間裏冷場了半分鍾。在這半分鍾裏,洛波隻聽到牆上的掛鍾在走動:刷!刷!刷!

蕭景的聲音低下來,但是口氣仍然很嚴厲:“說說你第一次殺死譚牧牧的情形。”

池樹慢慢悠悠說起來:“那天晚上,我離開譚牧牧之後,越想越窩火,就決定回去殺掉她。我回到譚牧牧的小區時,是零點三十分。我有她家門的鑰匙,所以直接開了門。那時候她已經睡著了。她喝了不少酒,所以鼾聲很響。臥室的門沒關,我走進臥室。床邊的衣架上掛著一個包,我從衣袋裏掏出一副做手術時用的橡膠手套,很薄,戴上後我的手指仍然很靈巧。我把包從架子上取下來,然後,從包裏掏出一把水果刀……”

洛波屏著呼吸聽著。

“水果刀本來是折疊著的。我把包放回原處,把刀子打開,然後,我就坐在譚牧牧的床邊。她蓋著被子,側躺著,臉朝裏。我坐在那裏,整整坐了兩個小時。那天夜裏很冷,房子沒有暖氣,我凍得直打哆嗦。後來,我實在冷得受不了,於是,我握著刀子,把手伸進被窩裏,摸到了譚牧牧的胸口,摸到了心髒的位置……嗯,那裏真暖和。”

洛波皺了皺眉,輕輕地吸了一小口氣。

池樹繼續說:“我突然用了最大的力氣,把刀子狠狠地插進了她的心髒。水果刀不好用,還是手術刀好用。不過沒關係,不妨礙我一刀把她殺死。”

冷靜的外科醫生的口吻。他似乎並不是在敘述殺人過程,而是在回憶一台手術過程。

池樹不再說話,蕭景不耐煩地問:“後來呢?”

池樹微微一呆:“後來?後來我就走了唄。大姐啊,現在,殺人的證據都有了,我會乖乖在地筆錄上簽字。所以,你們應該去準備慶功宴了。”

蕭景氣呼呼地說:“慶功宴……那不是你操心的事。路羽不見了,還開哪門子慶功宴……”

池樹的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詭笑,這詭笑當然逃不過蕭景的眼睛。

池樹拍了拍腦袋:“噢!忘啦。唉,我如果也是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的人就好了,我也回去,這樣,你們就對我沒辦法了。”

蕭景微微一笑:“第一個譚牧牧並不是你殺的,你為什麽要替他(她)頂罪?這並不是英雄的行為。”

池樹看著蕭景,不說話。

洛波弄不清蕭景是真知道還是故意套池樹的話。

池樹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我是為你好。我說了,我不是平行世界來的人,跑不了。我也隻是外科醫生,沒有越獄的本事。但是,你要是再弄出一個凶手來,如果跟路羽一樣,碰巧也是平行世界來的人,那後果……嗬嗬。”

洛波氣得直拍桌子:“你什麽意思!你還知道些什麽?”

池樹不回答。

蕭景說:“好了,池樹,你不要再跟我們扯東扯西的了。你就直接告訴我,第一個譚牧牧是怎麽死的就好了。”

池樹想了一會兒,眼睛裏總算有了光彩:“給我一台能上網的電腦。”

池樹的手指用途很廣,也正是如此,才顯得他那修長又柔韌的十指沒有白長——這雙手,或拿手術刀,或敲打鍵盤,還有,和簡昔跳舞時,搭在她的腰際。

池樹敲完鍵盤,將電腦的屏幕轉向蕭景和洛波。

蕭景和洛波暫停了呼吸。

還是譚牧牧的房間。同樣的角度,同樣的光線。譚牧牧的睡姿也沒有變,仍然麵朝牆壁,隻是,這次她沒有將胳膊伸出被子外,而是用被子緊緊地裹著身體,隻露出一個腦袋。

一隻手出現在畫麵裏,握著一柄刀子,正是那把水果刀。沒有帶手套,卻用紙巾包著刀柄,所以並沒有留下指紋。

這隻手明顯不是池樹的。剛才池樹敲打鍵盤的時候,洛波特別留意過他的手。還有,這隻手的指甲又尖又長,做了漂亮的美甲。

這是一隻女人的手!

女人的背影,濃密的頭發微卷,過肩。女人走到了牧譚譚床邊,把握刀子的手伸進了譚牧牧的被窩……

譚牧牧的身體因為神經反射,劇烈地抽搐了一陣,然後,不動了。

女人將手伸出被窩,一手的血。女人用紙巾擦手的時候,身體轉了過來。

洛波總算又能呼吸了。

“喬麥……是喬麥!”他喃喃地說。

72

喬麥把家裏的衛生打掃了一遍,所有的物品都井井有條,茶幾和書架的花瓶裏都插著新鮮的百合花,香氣溢滿了整個房間。然而,越是這樣,越顯得房間裏空空****。

喬麥走到魚缸前,喂魚。喬麥忘記上次喂這些魚是什麽時候了,難道是路羽沒被帶走之前嗎?而這些魚居然沒有被餓死,真是奇跡。看著魚們爭先恐後地吞搶魚食,喬麥的心像是被狠狠地撕扯了一下,眼淚瞬間就滴落下來,掉進魚缸裏。

喬麥對著魚說:“魚啊魚,你告訴我,他到底是走了還是沒走?希望他已經走了,可是即使他沒走,他也不可能再回來了……我該怎麽辦?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輩子沒有他會是什麽樣。這麽些年,我太習慣他的存在了。他離開的每一天,都像一個世紀那麽長。最可怕的是,他不會回來了……所以,我該怎麽辦啊?”

門鈴突然響起來。

喬麥嚇了一跳,第一反應竟然是路羽回來了。可是,瞬間,這念頭便煙消雲散。那會不會是……喬麥的心猛地收縮了一下。

喬麥去開門的時候,路過客廳的落地鏡,在鏡子麵前停留了片刻。她今天終於洗了個澡,換上了幹淨的衣服;頭發很柔順地攏在腦後,劉海也蓬鬆服帖。雖然沒化妝,但是素顏很清純;雖然消瘦了很多,但是氣色還好。

喬麥打開門。

“你們怎麽又來了?”她問蕭景和洛波。

洛波亮出了逮捕證:“喬麥,你因涉嫌殺害譚牧牧,被逮捕了。請你立刻收拾一下你的隨身衣物,跟我們走吧。看在‘老朋友’的份兒上,我就不給你戴手銬了。”

喬麥完全驚呆了:“你在說什麽?”

洛波自嘲地笑笑:“其實戴著手銬也未必有用。我知道,在不久後的某一刻,你也會像路羽一樣在這個世界消失,回到你原來的世界裏。”

喬麥的心裏暗暗吐了口氣。

他走了,真好。

可是,隻是慶幸了那麽一秒鍾,她的心就如同氣球一樣爆裂,疼痛之後,一切成空。

路羽,你真的走了,我該到哪裏找你呢?

可是……

喬麥強裝輕鬆:“你們都知道了嗎?知道我和路羽不屬於這個世界。你們聽誰說的?是不是聽杜朗,或者池樹?你們能相信,真不容易……”

“你聽著,喬麥,”洛波說,“我再說一遍,我們來,是為了帶你走。”

喬麥笑:“因為我殺了譚牧牧嗎?這個你們又是聽誰說的?我跟譚牧牧無怨無仇,我為什麽要殺她?”

蕭景打斷了喬麥:“好吧,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洛波,讓他看看。”

在喬麥家的沙發上,洛波讓喬麥看了她殺死譚牧牧的視頻。

喬麥的身體輕輕地顫抖:“是她……一定是她……”

“誰?”蕭景問。

喬麥的臉色蒼白:“是……另一個我,來自另一個平行世界。是她殺死了譚牧牧,然後跟我交換了身份,再離開。她居然嫁禍我!我被她騙了,不,我是被我自己騙了!”

蕭景冷冷地說:“你的演技真好。也許你就是曾經在醫院裏的那個喬麥。”

喬麥說:“既然你們連這些都知道了,怎麽會不知道我並不是那個殺死譚牧牧的喬麥呢?”

蕭景說:“確切地說,我們並不知道究竟是哪個喬麥殺死了譚牧牧。如果如你剛才所說,你並不是醫院裏的那個喬麥,那你如何證明,醫院裏的那個喬麥是凶手呢?”

喬麥愣了一下:“既然你們連哪個喬麥殺死譚牧牧都搞不清,為什麽抓我呢?”

蕭景說:“因為我們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證明第一個譚牧牧確實是你殺死的。誰知道,你和另外一個你會不會串通在一起,那個你殺了譚牧牧,然後回到原來的世界,而你也可以逃脫法律的懲罰呢?”

喬麥問:“第一個譚牧牧?你的意思是,第二個譚牧牧是死於另外的人之手?是誰?”

蕭景說:“是池樹。”

喬麥呆住:“真的是他。可是,那個喬麥為什麽要殺死譚牧牧?為什麽?!”

蕭景說:“這也是我們急於想知道的問題,所以還是麻煩你跟我們走一趟吧,到警局說清楚。你放心,如果你真的是無辜的,我們不會白白冤枉你的。”

喬麥失神地搖搖頭:“我洗不清我自己了。我曾經和另一個我的聊天記錄,已經被刪除了。”

蕭景做了一個愛莫能助的手勢:“你還是先跟我們走吧。”

喬麥點點頭:“好。”

警車上,喬麥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想的是:那天,路羽也是坐的這輛車嗎?然後,她也許會再坐坐路羽坐過的椅子,感受一下路羽離開之前的氣息……

喬麥一直在胡思亂想,所以,當車禍發生的時候,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反應,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當她清醒的時候,已經頭朝下困在汽車裏了。

喬麥很感激洛波沒有給她戴手銬。所以,此刻,她能夠手腳並用地從汽車裏逃脫。

洛波在駕駛室,蕭景在後排。喬麥看了一下他們兩個人,都陷入了昏迷,不知道有沒有受傷。喬麥站起來之後,才感到一陣後怕:他們的汽車應該是為了躲避別的車輛而衝出了公路,而且還翻了個跟頭。而如果他們的汽車翻滾的角度再大一點,就會栽進河裏——汽車現在離河隻有不足兩米!

公路上已經聚集了一些人,朝這邊看。喬麥朝遠處望去,百米之外,有階梯可以爬到公路上。

喬麥隻猶豫了0.01秒,或者,她根本就沒有任何猶豫,便撒腿向階梯跑過去。

73

她似乎聽到有人說“逃犯”、“畏罪潛逃”這些詞,可是又覺得那些都是她的幻覺。

她才發覺,她在這個世界是多麽的孤獨。她想回到原來的那個世界了!

那個世界是什麽樣的?那個世界,路羽已經在車禍中逝去,可是,其他人都在:她的父母、簡昔、杜朗、池樹、譚牧牧、丁小魚……譚牧牧沒死,簡昔和杜朗沒分手,丁小魚沒死,卻不再是讓人討厭的小情敵,她們甚至可以成為朋友。

真的會那樣麽?如果是那樣,她想現在就回去。她會纏著簡昔和杜朗帶她去吃喝玩樂;她會和父母視頻聊天,告訴他們自己很好;她會把她和路羽的舞室繼續開下去,教會更多的學員跳舞,包括丁小魚。她覺得,如果是那樣,也沒有什麽不好。路羽不在了,她仍然愛他,仍然懷念他,但是她也許可以有一個新舞伴,甚至有一個新情侶。她也許會嫁給別的男人,生個孩子,平淡喜悅地度過這一生。對,失去愛人並不是滅頂之災,任何時候,生命仍然可以繼續。

這時,喬麥有些遺憾沒用路羽給她留下的小葫蘆離開這個世界,回到原來的世界。不過,如果真的隻有那麽一次機會,留給路羽,她並不覺得後悔。她想象著路羽回去的那個世界裏,也沒有謀殺。譚牧牧沒死,簡昔和杜朗沒有分手,仍然相愛;丁小魚沒死,仍然愛著路羽——她真幸福。路羽會把他們的舞室繼續開下去,教會更多的學員跳舞,包括丁小魚。嗯,他可能會愛上丁小魚,然後,他們會結婚,生孩子,也會很幸福地度過一生……所以,沒有自己,路羽也會有另外一種幸福。

喬麥哭著笑了。

她來到了舞室。

今天沒課,舞室裏冷冷靜靜的。

她將大門關上,所有的燈都打開,音響打開。是一首《fairy tale》,路羽最喜歡的一段倫巴舞曲。

空****的練功房裏,喬麥脫掉外套,開始跳一個人的倫巴。

這個時候,喬麥突然感覺,其實路羽根本就沒有離開,他在跟她一起舞蹈。如同他們互相隱形一樣,他還在她身邊,隻是她看不到,聽不到,摸不到,然而能夠感覺得到。

音樂到達最**的時候,戛然而止。

她的身體僵住。

她突然感覺到周圍有人。

她的心猛然一沉:是警察嗎?他們這麽快就來了!是啊,她現在是逃犯,警察一定會在最快的時間再一次抓住她。而這一次,他們肯定會給她帶上手銬,不能讓她再跑了。

可是,喬麥環顧四周,除了自己,並沒有別人。

她走到CD機邊,看到CD機確實被人按了暫停鍵。

喬麥忽然一陣激動:路羽!是路羽回來了!他又回來了,隻是,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們又互相隱身了。嗯,一定是這樣的,他究竟放心不下她!

喬麥顫抖著聲音叫了一句:“路羽,是你嗎?”

沒有任何回應。

舞室裏靜得可怕。

喬麥這才想到,如果是隱身的路羽,他是聽不見自己說話的。

突然,一個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這個聲音非常怪異,聽不出男女。這個聲音說:“喬麥,是我。”

喬麥愣住。她確定自己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聲音,而聲音主人的口吻卻像一個老朋友。

喬麥突然激動起來:“是你!你是餐廳裏那個吃我喝我的人!”

聲音說:“是的,你真聰明。”

“可是,”喬麥因為激動,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為什麽上次你不說話?”

聲音說:“那是因為當時的環境啊。如果咱們當時的對話被別人聽到,那個人一定會瘋掉吧。”

喬麥說:“那你究竟是誰?你那麽久都沒有出現,現在來做什麽?”

聲音說:“我覺得你現在需要我。”

喬麥的淚湧出來:“是的,我需要你,我真的很需要你!”

聲音說:“說吧,喬麥,你需要我幫你做些什麽?”

喬麥突然語結。這個神秘人剛剛出現的時候,她確實覺得她極度需要他,而現在,她居然說不清楚需要什麽。

聲音說:“我很理解你現在的不知所措。其實,這些天我都在看著你,你做得很棒。”

喬麥問:“路羽回去了嗎?他好嗎?他那個世界是什麽樣的?”

聲音說:“我隻能告訴你,他回去了。但是我不能告訴你,他好還是不好,也不能告訴你他那個世界是什麽樣的。因為他已經和你無關了,完完全全和你無關了。就像除了你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還存在無限個世界,有無限個路羽,你都要一一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嗎?好吧,你也許有你的理由——你曾經和這個路羽相愛過,可是,如果接下來,你能理解我想告訴你的事情,你就會明白了,你的這個問題,真的毫無意義。”

喬麥點頭:“好,你說。”

房間突然黑了。然後,一麵白牆上出現一個投影。

是一輛警車,在河堤公路上疾馳。喬麥認出來,正是剛才帶她去警局的那輛車。她的心不由提了起來,想起剛才的場景,冷汗直冒。

突然,對麵一輛貨車失控,偏離路線,向警車衝過來。

洛波猛打方向盤,汽車躲過了貨車的衝撞,卻衝出公路,在空中翻了兩個跟頭,然後墜入河中。

喬麥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另一個平行世界嗎?”好半天,她才說出話來。

聲音說:“是的,另一個平行世界,你們的車沒有那麽幸運,那個喬麥,還有那對警察,都死了。”

喬麥說不出話來,感覺有一團灼熱又苦澀的東西堵在胸口。

“再給你看一個。”聲音說。

仍然是那輛警車,可是沒能躲過失控的貨車,迎麵撞了上去。然後,貨車失去平衡,翻在警車身上……更糟糕的是,另一輛車躲避不及,也撞了上去……

“三輛車上麵的人,都死了。”聲音說。

喬麥說:“我明白了,原來我是最幸運的。”

“你懂了就好。所以,隻是這件事,就分裂出了無數種可能,你隻是了解了其中的三種罷了。其實,另外兩個死去的人,都是你。這麽說,你明白了嗎?”

喬麥點點頭。

“那你現在還覺得,關於某個平行世界裏的某個人,重要嗎?”

“重要。起碼在我看來,是重要的。”

聲音有些無奈:“看來你還是沒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是,我即使告訴你,你認識的那個路羽,現在挺好的,可是就在五分鍾後,他開著車走在路上,就可能遇到一場車禍。然後,因為有無限種可能,路羽就被分裂成了無限多個,有一些活著,另一些死去了。那些活著的路羽,在明天可能會遭受另外的意外,分裂成更多的路羽……喬麥,你告訴我,你現在還覺得,你的那個路羽對你重要嗎?你關心的到底是哪個路羽呢?那麽,你的這個問題,是不是毫無意義呢?”

喬麥點點頭:“可是,如果是這樣,我從回國那天到現在,我已經分裂成了無數個我,而你為什麽還盯著我?你怎麽會找到我,而不是找到另外一個平行世界的我?”

聲音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因為我也有無數個。”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究竟是誰?”

聲音說:“呃,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很難跟你解釋。你可以這樣理解,就像你所在的城市的道路上,有交警指揮交通一樣,平行世界之間的某種秩序也需要有人來維護,而我,就是負責這個工作的人。”

“那你也是人嗎?還有,你指的平行世界裏的秩序究竟是什麽?”喬麥問。

聲音說:“這個問題解釋起來就複雜了,而且我就算跟你解釋了,你還是聽不懂。其實呢,說白了,是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因為用你們人類的語言,根本無法解釋。就如同,一隻鳥無法用鳥類的語言,告訴另一隻鳥,人類的高等數學是怎麽回事一樣。”

“好吧,我理解。可是我隻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路羽、譚牧牧,這些都是你安排的吧?你為什麽要幫我們——好吧,我還是要感謝你,畢竟我覺得你一直都在幫我們。”

“我是覺得你們的世界太冷酷了,總在被迫執行著某種堅硬的規則。而我,又……太寂寞了。”

聲音沉寂了一會兒。

喬麥問:“你總是這麽喜歡幫助人類嗎?不管他們究竟願意還是不願意。”

聲音說:“其實我的權利少得可憐。每一萬年,我的這種權利不超過十次。”

喬麥苦笑:“這麽說,我還算是幸運的了。”

聲音說:“你是聰明的姑娘,這就是我想再次幫你的理由。我知道,你其實想回去。”

喬麥說:“我確實想過回去,可是在回去之前,我想知道,我原來的世界此刻是什麽樣的。”

聲音說:“其實,你為什麽一定想知道呢?留個懸念不是更好嗎?”

喬麥說:“我是疑惑,我原來的世界到底是哪個。因為按你的說法,我原來的世界早已分裂了無數多個,是吧?”

聲音說:“是的。所以我其實也不知道,你會回到哪個世界裏去,一切都是隨機的。這就是我剛才無法回答你的原因。所以,這對你和我都是一個懸念。”

喬麥想了想,微微一笑:“噢,你說得有道理,那我不問了。”

聲音說:“現在,你可以現實這個願望了。在你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口袋裏,有一個小盒子,裏麵是一隻銀葫蘆。隻要你把那隻銀葫蘆拿在手裏,你就可以回去了。”

“等等,”喬麥說,“先別離開,我有些事還沒有搞清楚。”

“什麽事?”

“我想知道,另一個喬麥為什麽要殺死譚牧牧,更想知道,路羽為什麽要殺死丁小魚。”

聲音很意外:“啊?你不知道啊。好吧,我來告訴你。”

74

“隻有一隻銀葫蘆嗎?”

舞室裏,隻有路羽一個人。這句話他是對著虛無說的。說的時候,他把雙手舉在眼前,盯著自己的手看。

手掌寬厚,關節粗大,手指修長。丁小魚那柔弱的身體怎能經得住這雙手的扼殺呢?她臨死的時候,都沒有來得及說出一句話。可是他懂得,她死的時候並不痛苦。他甚至覺得,她其實一直都在等待那一刻,真正被他殺死的那一刻。

他真的不想殺死她,可是他必須殺死她。

他的耳邊,又響起已經被自動刪除的音頻文件裏的對話。後麵的部分,路羽當時擔心會被竊聽,是戴上耳機聽的,沒有被蕭景竊聽到,所以蕭景認為錄音已經結束了。

路羽卻不知道,結尾部分並不是原版,而是黑客修改後的。

“他生氣會殺死我嗎?”丁小魚的聲音。

“是的,你不是一直擔心他會殺死你嗎?所以,你別讓他生氣,你告訴他,是誰殺了譚牧牧。”杜朗的聲音。

“啊!他……手裏有把槍。他開槍了!啊——”

“小魚,小魚!”杜朗一直緩慢的聲音突然急切起來。

房間裏安靜了好一會兒,音箱裏才傳出丁小魚虛弱的聲音:“他殺死我了,他又一次殺死了我。”

杜朗說:“小魚,別擔心,這不是真的,隻是你潛意識裏的想象。現在你如果在你的潛意識裏睜開眼,會發現路羽根本不存在,而你也好端端的。你可以站起來,繼續在花園的小徑上漫步。”

丁小魚說:“嗯,他走了。可是我害怕他會再回來。”

“那你在心裏默默對他說‘別再來了’,他會感受到的。好了,小魚,你現在感覺怎麽樣?你的秘密花園還好嗎?”

“不好,花園的花都凋謝了,像是冬天到了。”

“那你的秘密呢?也凋謝了嗎?”

“沒有,我的秘密埋在土裏,等春天到的時候,會長出許多秘密。”

杜朗說:“那你的秘密一旦長出來,誰都可以看到了。所以,你必須現在就挖出來,然後把它消滅掉。”

“消滅掉?”

“對的,你的潛意識可以把你的秘密消滅掉,然後,你就不會再受此困擾了。小魚,其實這個秘密一直在困擾你,對嗎?所以,現在是機會擺脫困擾了。”

“那我該怎麽做?”丁小魚問。

“挖出來,然後告訴我,你的秘密是什麽。”

“我的秘密是——誰是殺死譚牧牧的凶手。”

“是誰?”

“喬麥。”

“喬麥有兩個,你說的是哪個喬麥?”

丁小魚的聲音很清晰:“醫院裏的那個喬麥。那天夜裏,喬麥從小門溜出醫院,殺死了牧譚譚。”

“你怎麽會知道這件事呢?”

“因為那晚我答應另外一個喬麥,盯著醫院裏的喬麥,所以,我一直跟著她。”

路羽縮回手,閉上了雙眼。

“沒錯,隻有一隻銀葫蘆。”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在他耳邊說。

路羽睜開眼,並沒有人。他對著虛無說:“那我們倆隻能走一個。”

“沒錯,誰走,由你來決定。”

75

喬麥又回到了熟悉的家。

其實隻離開了一個多小時,卻如同離開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不知道原來的那個世界,這個家會是什麽樣的?離開了那麽久,是否已經蒙上了一層塵埃?但無論怎樣,那個家也一定像現在這個家一樣,每一寸都記載著他們相愛的點點滴滴。

我留不住所有的歲月,歲月卻留住了我。

路羽,你是愛我的。我早該知道,你是愛我的!

就在剛才,那個聲音終於告訴她,路羽為什麽殺死了丁小魚。

因為丁小魚知道第一次殺死譚牧牧的人是喬麥,所以,路羽殺死了丁小魚,他是為了保護喬麥!

而路羽居然一次也沒有問過,喬麥為什麽殺死譚牧牧。因為,路羽知道那一夜,她一直沒離開家——雖然那時她對他是隱形的,但他還是確定她並沒有離開。因此,他知道殺死譚牧牧的是另外一個喬麥。

而這些,他知道,在警察那裏根本就說不清楚。

可能路羽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個喬麥為什麽會成為殺人凶手了。

也許丁小魚知道原因,但是她已經死了。

譚牧牧知道,然而她已經死了三次了。

譚牧牧知道喬麥A和路羽是互相隱身的,這是丁小魚告訴她的——丁小魚當時隻是想幫助譚牧牧打敗情敵簡昔,卻沒想到害死了譚牧牧,最終也害死了自己;在路羽和喬麥D演出當晚,譚牧牧發現喬麥和路羽不再隱身,並且發現了在現場觀看演出的喬麥A,所以知道了更多。

喬麥D好心去洗手間,幫助喝醉的譚牧牧,譚牧牧卻揭穿了喬麥D的秘密。她對喬麥D說,她的包裏有一把水果刀,隻要喬麥D將簡昔殺掉,自己就為她保守這個秘密,否則……後來,喬麥D沒有將簡昔殺死,反而將譚牧牧殺掉。

而這一切,都沒有逃過池樹的眼睛和耳朵。他的竊聽設備無處不在,他的黑客技術無處不達。池樹甚至事先為喬麥D準備好了凶器——就是那把水果刀,並且給喬麥D留了門。而喬麥D當晚的舉動,既在池樹的掌控之中,也沒有逃脫丁小魚的眼睛。那一夜,丁小魚下了喬麥A的汽車之後,一直在監視著喬麥D。

這就是這個世界裏的故事真相。實際上,在無限多個平行世界裏,能演繹出來多少個不同過程,不同結局的故事來呢?

現在,她是否真的要決定,離開這個世界呢?為什麽這個世界讓她如此不舍?

她的手裏握著一隻精巧的盒子。打開盒子,裏麵有一隻銀葫蘆。

喬麥想,不知道路羽在離開這個世界的那一刻,是什麽心情。

路羽在明知道自己的殺人行徑要暴露,自己就要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仍然把唯一的銀葫蘆留給了她。而她,卻通過辯護律師之手,把銀葫蘆還給了路羽。路羽懂得喬麥,所以,他沒有辜負她的心意。

這個時候,最讓喬麥覺得心碎的是,那個聲音告訴她,在某個平行世界裏,路羽並沒有離開“這個世界”,而是把銀葫蘆退還給了喬麥。

喬麥更想知道的是,“那個喬麥”到底是離開了,還是留下了。

那個聲音沒有回答她,而是讓她自己想。

喬麥問,你的意思是,其實我的決定就是那個喬麥的決定,是嗎?我和她其實就是一個人。

那個聲音說,你這個回答讓我覺得很失望,讓我覺得你其實還是沒有領會平行世界真正的奧妙所在。

喬麥說,噢,我懂了。其實,每個分裂出來的人是不一樣的!有的是善的,有的是惡的。有的會殺人,有的不會殺人,是這樣嗎?比如,另一個喬麥把譚牧牧殺死了,而如果是我,肯定不會這麽做。對於路羽來說,從C世界來的路羽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把丁小魚殺死了。而我原來那個世界的路羽,已經死去的那個路羽,我知道,無論是什麽情況,他都不會殺人的。

那個聲音說,你總算真正領悟了。其實,人性是複雜的,是善惡交織的。善惡往往隻在一瞬間,所以人會分裂,世界會不斷地分裂。

那個聲音說完這句話,就消失了。

喬麥還沒有來得及感謝他。不過,這並不重要了,做這件事,也是他的職責所在吧。

喬麥站在陽台上,給簡昔打電話。

喬麥握著手機,默默流淚:“姐!”

簡昔的聲音很溫暖:“小麥,你怎麽啦。有什麽事兒嗎?”

喬麥“哇”地一聲哭出來:“路羽走了!他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簡昔忙哄她:“別哭,這是好事嘛。你希望他走的,不是嗎?”

喬麥說:“姐,我也要走了!”

“走?你去哪兒?”

喬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回到我原來的世界!姐,你再也見不到我了,我也再見不到你了!你要多保重!我愛你!”

話筒那邊,簡昔半天才說:“小麥,發生什麽事了,你要離開?”

喬麥說:“我走之後,無論別人說什麽,你都不要相信我是殺人犯。你答應我!”

簡昔急了:“誰說你是殺人犯?你怎麽可能是殺人犯?誰說我都不會信的!小麥,你現在在哪兒,我去找你。你即使要走,我也得見你最後一麵啊!”

喬麥哭得更厲害了。她站在陽台上,看到樓下,一輛警車開過來,停在她家樓前。

喬麥說:“來不及了。姐,我愛你。”

喬麥掛斷了電話。

她的眼淚滴落在手中的小盒子上。

喬麥打開了盒子。

在觸摸到小葫蘆的那一刻,喬麥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

“小麥!小麥!”

是路羽的聲音!就在身後。

可是,喬麥已經無法轉身了。

在這之後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喬麥在她的意念中無數次轉身。她渴望知道,那一刻,究竟是自己的幻覺,還是路羽真的回來了。

尾聲

“還是晚了一步。”路羽站在喬麥消失的陽台,感歎。

他是眼睜睜看著喬麥消失的。他大聲叫她,可是她連頭也沒回。

“還有我呢,你現在隻有我了。”路羽旁邊的另外一個喬麥說。

路羽看著她,眼神冷漠:“如果不是你,她不必離開。”

“說不定哪一天她還會回來呢,就像你和我。”

路羽冷笑:“她不會回來了,我也寧願她不回來。她在這個世界並沒有做錯什麽,但是你和我都殺了人。按照平行世界的規則,咱們隻能回到這裏,接受懲罰。”

喬麥問:“那個人是這麽跟你說的嗎?我們回來,是為了接受懲罰,是麽?”

路羽沒有回答喬麥,隻是說:“隻要她回去就好。”

喬麥也沒有再說話。兩人同處一室,他們雖然曾經是親密的情侶,但如今比陌生人還要生疏幾分。

破門而入的是洛波。他手裏舉著槍,吃驚地看著那兩個人。

那一刻,是最短暫卻是最長久的沉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