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真幻難辨 波瀾驚天
李淩雲歸家歇息數日,想了又想,還是在家中給子嬰雕了個牌位,燒了些金銀帛紙過去。
胡氏看著他的舉動,這才明白李淩雲貌似遲鈍,心中卻曾把子嬰真當作弟子來看待。
明珪也言出必行,讓下仆送來帖子,邀請李淩雲去參加明崇儼的喪禮。李淩雲請胡氏備下厚禮,剛要去書房,卻被突然趕來家中的謝阮攔住,說是被幽禁的太子要見他。
到了東宮後門外,李淩雲便看見一張破席裹著具無頭屍體放在門邊,他奇怪地問:“那屍體是誰?怎麽身上還穿著青色官服?”
謝阮張望了一下,對李淩雲伸出手指。“噓,你小聲點,那是太子典膳丞高政,負責太子飲食起居的。”
“負責飲食起居的東宮臣屬,難道不用審問就可以直接殺了?莫非他暴起反抗封鎖東宮?”李淩雲一時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是三法司動的手,”謝阮連連搖頭,“他是左衛將軍高真行的兒子,爺爺是高士廉,太宗朝的功臣。陛下知道他牽扯此事脫不了幹係,但法外開恩將他遣送回家,讓他的家裏人自己訓責他。”
“訓責為何會讓他變成這副模樣?”東宮後門終於打開,李淩雲隨著謝阮走了進去。
謝阮聞言,臉上有些唏噓之意。“高政被送回家,才走進家門,他父親高真行就迎麵而來。送他回去的金吾衛街使說,高政剛喊了一聲‘阿耶’,高真行就拔出佩刀,狠狠刺進了他的喉嚨,他叔叔高審行也趕過來,一刀捅進他的肚腹,之後他堂兄高璿上前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高璿還將頭顱‘棄之道中’,高真行更狠,把兒子的屍體扔在衢路之上。這事連陛下都看不過眼,便讓人把屍體收到這裏,準備跟東宮其他被處死的仆役一起葬了。”
李淩雲想象著高政的慘狀,有些無話可說。他隨謝阮來到了東宮寢殿,剛進殿中便看見滿地狼藉,一個男子縮在坐**,抱著膝蓋,喃喃自語著。
“殿下,你要見的李淩雲來了。”謝阮並不如何恭敬地隨便拱了拱手,旋即小心地護在李淩雲身邊。
男子從膝上抬起頭來,他的相貌與天後有些相似,也有一些像鳳九,他隻穿著一身內裳,看起來蓬頭垢麵,雙眼無神地朝李淩雲瞧來。
眼神凝聚在李淩雲身上片刻之後,太子尖叫起來。
“李淩雲,你滿意了?她會殺了孤的,那個女人,她會殺了孤的——”
李淩雲不聲不響,聽著太子李賢對自己哭訴。
“你看到了嗎?他們把高政的屍體放在門外,就是要告訴孤,孤會像他一樣死去。”
李賢說到這裏,卻又破涕為笑。
“你為什麽要查明崇儼的案子,他跟你到底有何關係?你知道這回朝中死了多少人嗎?張大安、劉訥言,他們全都遭到貶職流放,高政被家人當街私刑處死,曹王被牽連,他身邊連坐的何止十幾家人……人頭滾滾,這就是你要的嗎,李淩雲——”
“我隻是查案而已,找到了真相,其他事與我無關。”
李淩雲想起了趙道生說的那個故事,他厭惡地看向李賢。“如果當初不強迫趙道生雌伏,太子殿下也未必會有今日。”
說罷李淩雲拂袖而去。在他身後,李賢的笑聲帶著如泣如訴的鬼魅腔調,飄進了他的耳中。
“看著吧!李淩雲——你看著吧——孤很快就不是太子了。孤會死的,你也好不到哪兒去——孤不過是讓手下殺了個人,你不也殺了人嗎?你會有報應的!孤詛咒你——孤會在地獄詛咒你——”
東宮中回**的慘叫聲,連一絲一毫都未傳入上陽宮中。
天皇李治露出了有些悲苦的神情。他凝視著麵前容光煥發的武媚娘,她的臉上雖也染上了歲月的痕跡,卻依舊那麽美麗。從她的臉上,根本看不出任何懊惱或憐惜,她正用冰冷的眼神告訴他,作為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她已對太子李賢的將來,做出了最終決定。
“真的不能寬恕賢兒嗎?”他問道。
武媚娘挺了挺高聳的胸,溫聲勸道:“為人子心懷謀逆,就應大義滅親,不能輕易赦免罪行。”
李治語塞地看向妻子,感覺眼前金碧輝煌的宮殿變得暗淡無光。
“有時我會想……賢兒到底是不是你親生的,為何你總是不願給他多一點溫情?”
武媚娘聞言,眼神略略軟化,似乎陷入了回憶。“小時候,他的兄長,你我的第一個兒子弘兒身體欠佳;而賢兒總是躍躍欲試,野心勃勃。我必須打壓他,否則弘兒這個太子會被自己的弟弟挑戰,弘兒的身體受不了這樣的挑釁和背叛。”
“那後來呢?弘兒沒有了以後呢?”李治眼中又有了希望的光。
“後來,越被壓製的,越會反彈。”武媚娘撫上丈夫的手,因日益被病情折磨,李治的手背變得瘦骨嶙峋,“如果賢兒還是太子,他即將打敗和吞噬的就是生他養他的父母了。稚奴,我們不能冒險。”
李治眼中的光散開了些,他低頭沉悶地問:“三百甲胄……藏在東宮馬房裏,那些東西,還有那個趙道生,媚娘,你到底有沒有在其中做些什麽?”
“我怎麽會害自己的兒子?我是他的母親啊……他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的孩子。就算不適合做太子,我也不想要他的性命。”
武媚娘握緊了李治的手,李治感到不同尋常的力道,抬起雙眼,發現武媚娘的眼角流下淚來,她眼中的冷漠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錐心刺骨的痛楚。
“你就是這麽看我的嗎,稚奴?一個意圖陷害兒子,殺死兒子的母親?”
“……是我錯了,媚娘。”李治痛苦地閉上眼,“是我們偏疼弘兒,可他體質虛弱,太早死去,而我們又沒有教好賢兒……”
“這麽說來,我與稚奴同罪啊!”武媚娘說著,朝著丈夫靠過去,輕輕地把他攬在懷裏,“賢兒不做太子之後,我們好好對他就是了。”
“罷了,這樣也好……”李治吸吮著妻子身上的體香,感覺頭腦越發昏沉起來。
明崇儼的喪禮陣仗辦得極大,遠遠地就能看見無數紙人紙馬,道旁也站滿了念經超度的術士。
謝阮知道李淩雲不重排場,便弄了與他官位相稱的馬車過來接他。李淩雲在車上看見那些奇裝異服的術士,好奇地問:“子璋阿耶在術士中名望這麽大嗎?”
謝阮撥開車簾瞟了一眼,冷笑道:“那是因為喪禮上東都官員幾乎全部到場,這些術士趕來,不過是湊個眼緣。萬一傍上個官,說不定還能被推舉入宮,做第二個明崇儼,有這樣的機會,怎麽可能不盡情表現?”
說著馬車已到了地方,二人下車整理過衣袍,被人迎進布置好的靈堂之內。仆人恭敬地道:“謝將軍、李郎君,主人在與人見禮,一會兒就過來引你們去行禮。”
說罷仆人轉身離開。謝阮因是天後身邊的紅人,不時有人過來搭訕。李淩雲被晾在一邊,頓感無趣,於是便下意識地去尋找明珪的身影。
來到靈堂,見明珪披麻戴孝在跟客人說著什麽,李淩雲心中稍安。但等明珪朝他走來時,他卻緊緊地皺起眉頭,死死盯住了明珪的靴子。
明珪很快來到他麵前,剛要對他行禮,他卻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製止了對方。
“你不是明子璋,說,你是誰?為何與他長得一模一樣?”
那“明珪”先是吃了一驚,接下來卻露出笑容,小聲道:“李大郎好眼力,不要張揚……隨我來。”
“明珪”領著李淩雲來到明崇儼棺前,手指棺中明崇儼的屍首道:“大郎請看。”
李淩雲低頭看去,發現明崇儼那顆原本藏在鹽巴中無比幹癟的頭顱,如今看起來竟如活的一般,甚至麵色還有些紅潤。
“……這是……”李淩雲遲疑地俯身查看,他靠近屍首時,竟聞到了一股甜甜的蜂蜜味。
“明珪”在一旁道:“這種東西你也見過,是特製的蜂蠟,可以用來易容,你應該很熟悉。”
李淩雲猛地起身,抓住“明珪”的衣領將其拽到自己麵前,同樣的甜味撲麵而來,他凝視片刻,伸手朝著“明珪”的鼻梁按去。
“可使不得!”“明珪”朝後一躲,笑道,“我隻跟那個人學了這點皮毛,大郎別擔心,我才是明崇儼真正的兒子,‘明珪’也的確是我的名字,不是那個人的。他假借我的姓名,與我阿耶一同侍奉天後罷了……不過天後所見的我阿耶,到底是不是真的我阿耶,隻怕我也說不清楚。”
“……你什麽意思?你阿耶沒死?”
“當然死了,死透了,為了給子孫換取功名利祿。”“明珪”表情複雜地看向棺材,凝視其中身穿道袍的明崇儼,“我阿耶早就病了,那個人說他腦子裏長了東西,眼前總有妖鬼出沒,橫豎活不了幾年了,不如奮力一搏換些好處。”
“明珪”又補充道:“對了,別擔心,隻是一些錢財土地之類的東西,這個大理寺少卿我可做不來,自己幾斤幾兩我很清楚,我可沒有那個人那樣的本事。再說了,每天都要裝扮成另一個人,這也太累了。”
“別試圖揭穿!”“明珪”靠近訝然無語的李淩雲,在他耳邊輕笑道,“這可是天後的意思,至於那個人,他讓我轉告你,他必須離開一段時間,將來你們一定會再次相見……”
“他還說了什麽?”李淩雲冷冷地瞥向那人,鼻中的甜味縈繞不絕,提醒他眼前人絕對不是他熟識的那名溫善的友人。
“還真有。”“明珪”笑盈盈道,“他還說他知道你最深的秘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那個秘密。希望下次見時,你自己已經察覺了,否則,他會親手把這個秘密,揪出來……”
話音未落,前方靈堂中已有人在呼喚“明珪”,那人對李淩雲投來一個歉意的眼神,掀開簾幕便走了出去。
李淩雲站在金絲楠木製成的棺材旁,足足愣了好一會兒。之後,他從腰上解下明珪送他的那個香囊,從香料中翻出了一顆蠟丸。
蠟丸是由柔軟的蜂蠟製作的,不知添加了什麽,呈現出人體皮膚的顏色,並散發著蜂蜜的甜香。
李淩雲捏開蜂蠟,發現裏麵是一顆漆黑的藥丸,他放到鼻前嗅了嗅,黑瞳頓時一縮。
這是一顆很粗糙的阿芙蓉丸,看起來竟與子嬰製作的如出一轍。然而李淩雲清楚地記得,子嬰在追隨自己學習封診道後,製作阿芙蓉丸的機會就少了很多,雖說事後在子嬰的房間也查出了少量粗製的阿芙蓉膏,但熬製成形的藥丸,卻一顆也沒見到。
那麽,除了收為證據,已無法被人接觸的那部分阿芙蓉丸之外,明珪又是從哪裏弄到這顆藥丸的呢?而且用來包裹藥丸的,還是給“明珪”易容的奇怪蜂蠟。
“你在暗示什麽?”
李淩雲快速轉動頭腦……突然,他的腦海中冒出三個字:“那個人”。
“那個人……子嬰說過,是那個人讓他想殺就殺。”李淩雲的大腦仿佛被天雷轟擊,嗡嗡亂響,“還有趙道生,趙道生也說過,是那個人,讓他決定了如何籌謀報複太子李賢……”
李淩雲覺得太陽穴瘋狂亂跳,撐住棺材才不至於倒下。
“還有剛才,他說的‘那個人’……”
李淩雲抬起頭,看向上方隨風飄舞的白幡。
“你們,難道是……同一個人?”
沒人回答李淩雲的問題。他要找的明珪,正站在上陽宮中一處華麗的露台上,眺望著宮城西麵漸漸打開的厚重宮門。在他的身邊,身穿瑰麗紫色衣衫的武媚娘也同樣在極目遠眺,但她所看的方向,卻是洛水對麵那些人來人往,住滿了商人等大唐百姓的坊市。
“《大雲經疏》[1]已經開始編纂,隻是公開的時機,還要根據你接下來的行動來決定。”
武媚娘輕啟朱唇,淡然地道。
“為您開啟滅法之世嗎?我甚為榮幸。”明珪微笑著優雅地應答,“隻是離開之前,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
武媚娘收回目光,看向明珪。“問吧!”
“您似乎對世人認為的‘天道’不以為然,那麽,您心中的‘道’,究竟是什麽呢?”
“我也不知,”武媚娘眼神嘲弄,“或許有一天我知道了,就告訴你。”
“那好,到時請您一定記得告訴我。”明珪點點頭,看向西門下那個小如螻蟻的黑色人影。
“我也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武媚娘歪著頭,像個少女一樣看著他,“子璋,你利用明崇儼入宮為我做事,甚至勸服明崇儼為我而死,布局數年扳倒東宮太子,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麽呢?”
“我嗎?”明珪抬起手,輕輕抓住武媚娘被風吹落的一縷鬢發,纏繞在食指尖端,放到鼻前嗅了嗅。
這曖昧的動作,使得武媚娘的酥胸為之大大起伏。明珪抬眼,向來溫厚的笑意變得邪魅,晶亮的眼眸中,目光勾魂奪魄。
“除了與美麗的您毫無芥蒂地親近之外,我還想看看您的道,會把這個大唐變成什麽模樣。”
“就這樣?”武則天看著明珪鬆開她的發絲轉身走向露台邊緣的樓梯,有些不滿地追問。
“就這樣。”明珪邊說邊下了樓,他的聲音從下方隨風飄來,“對了,如果有一天李大郎觸怒了您,還請您留他一條性命。”
武媚娘將發絲捏起,放在唇邊,微微一笑。
“準了。”
宮城西門打開的縫隙旁,體形纖長的少年急切上前,迎接朝這邊走來的中年男子。
如果李淩雲在這裏,他一定會大吃一驚。
因為那少年竟然是“死去”的子嬰。
少年的脖頸上纏繞著厚厚的紗布,狹長的雙目盯著遠處露台上那個尊貴華麗的女子看了好一會兒。
在這短暫的時間裏,子嬰回憶起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夜晚,教他殺人的蒙麵男子低笑道:“以後你可以稱我為師尊,你不會有第二個師尊,對其他人,你隻能叫他們師父或老師。當我自稱師尊的時候,你要能認出我,不論你遇到怎樣的危險,我都會庇護你,讓你活下去。”
然後他又回憶起,在山洞中絕望地與李淩雲對峙時,握住他肩膀的明珪在身後對他小聲說:“我是你的師尊。”
他還記得,當他的血離體飛濺時,明珪在捂住他脖頸的那一瞬,在傷口上塗抹了某種藥物,讓他立刻止住了血,然後又用血手掩護,朝他口中滴了幾滴透明的**,他很快便人事不知地昏迷過去。
再醒來時,他已被送至某個胡商處休養。明珪留給他一封書信,讓他一切聽從自己安排……
“走吧!”明珪對少年笑了笑,一馬當先地走出宮去。
少年隨他從宮門離開,卻又忍不住再次回頭,看向身後雕梁畫棟的宮室亭台。
之後,他便朝著那個神秘的中年男子追去。在他們身後,厚重巨大的宮門緩緩合攏,發出龍鳴一般的巨響……
史書有載:
上元二年六月,雍王李賢被立為皇太子。不久監國,留心政要,處決明審,高宗曾手敕褒獎。時正諫大夫明崇儼以厭勝符咒之術為武後信重,明崇儼常密稱太子不堪承繼大位,英王貌類太宗,相王相貴,宮中又潛議賢是武後姊韓國夫人所生,賢疑懼漸生。武後命北門學士撰《少陽正範》《孝子傳》賜太子,並數次作書責斥太子,賢愈不自安。
明崇儼在東都被盜殺,武後疑賢所為,遣中書侍郎薛元超、黃門侍郎裴炎、禦史大夫高智周與法官推鞫其事,賢所親近戶奴趙道生誣稱太子使己殺明崇儼。於東宮馬坊搜得皂甲數百領,武後以此為太子謀反證據,廢太子,幽於別所。高宗素愛太子,欲宥之,武後曰:“懷逆之人不可赦,須得大義滅親。”並於天津橋南焚所搜皂甲,以示士民。遭貶者數十人。
賢於永淳[2]二年遷於巴州。文明[3]元年,武後臨朝,令左金吾衛將軍丘神績檢衛賢宅,神績逼賢自殺,時年,僅三十四歲。
(第二卷完)
注釋:
[1] 助武則天稱帝的《大雲經》這部經書本身不是偽造的,是南北朝以來就從西域傳來的,且有譯本,武則天命人偽造的是《大雲經疏》,也就是這部經的解釋注疏,暗示出武則天就是彌勒菩薩轉世,要成為女王,天下之人都將崇拜歸順。
[2] 唐高宗李治曾用年號,682—683年。
[3] 唐睿宗李旦曾用年號,6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