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無頭案解 東宮崩壞

兩天後,大理寺地下殮房中,李淩雲肅穆地從溫水中捧起標注著“腸胃”的封診罐,隻見他打開密封良好的罐蓋,倒出一網大、小腸。

他抬手截出小腸部分,將其餘放回封診罐中,又把截取出來的小腸剪開成段,隨後拿出幽微鏡,點亮燈光,用一把狹長的剪子剪開腸子,一段段仔細觀察。

明珪與謝阮站在一旁,沉默地看著李淩雲操作。

直到看完最後一段,李淩雲才緩緩抬起頭來。“腸道內相當幹淨……因腸道是曲折蜿蜒的,就算你阿耶的大腸從穀道開始被引雷針戳破,其小腸之內的細糞也不可能被雨水衝得幹幹淨淨。”

謝阮無法聽懂。“這是什麽意思?”

“杜公此前的說法有誤,”李淩雲道,“你阿耶被殺時,應該隻是剛進食不久,之前吃的東西早已排空了,所以小腸之內才會沒有細糞生成。”

“也就是說,杜公依食湯消化程度推斷出的我阿耶死去的時間是錯的?”明珪有些難以置信。

“我一開始就有所懷疑,現在排除所有幹擾案件,結果正如我所料!”李淩雲問明珪:“你阿耶一天吃幾頓飯?什麽時間吃?”

“術士一般都順行天意,俗食吃得少,所以向來隻吃兩頓,就是早上的膳食和晚上的丹藥。”明珪回憶道,“早間我阿耶吃得也晚,大約在巳時[1]進食,夜裏亥時服丹。”

“通常而言,普通人在進食四到五個時辰之後,小腸會徹底排空,以你阿耶的進食種類及習慣,算起來大約是在戌時,並非杜公推測的接近子時。倘若按照這個時間,結合杜公封診錄上分析的線索,有一人,符合條件。”

“是誰?”明珪與謝阮異口同聲。

“此人我之前在查閱杜公封診錄時就格外注意,他便是太子李賢身邊最親近的那個馬奴——趙道生。”

明珪聞言思索道:“……阿耶屍首是我第一個發現的。我阿耶在戌時童子送來用來服丹藥的無根水後,很快便被殺害。若他已服下丹藥,丹丸也應當還未消融……可杜公從他胃中取出的食湯已糜爛許久,明顯已經消化了很長時間,這又做何解釋?”

“現在返回來看,你阿耶的案子有諸多疑點。以我對屍首的查驗結果,這食湯絕對存在問題,正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要想解開謎團,我們還得回天師宮,在那裏,或許能找到支持我猜想的證據。”李淩雲說完,又看向明珪,“我有個大膽猜測,這個殺了你阿耶的凶手與那元嬰偽案的凶手王虎一樣,都在模仿陸合道人殺人。我甚至懷疑,水案中把驢糞換成馬糞的人也是他,他這麽做顯然是為了增加查案難度,隻要陸合道人與子嬰的罪行不被揭穿,那麽我們就永遠懷疑不到他的頭上。隻是我還沒想明白,他到底是怎麽做到的,糞便好換,馬蹄印卻不容易造假,要麽是他真牽了一匹馬過去,要麽,這人就是製造痕跡的絕頂高手。”

“那按你說的,回天師宮。”明珪點頭應許,“不過查出一切之前,這個秘密暫時不能讓外人知道,尤其是鳳九和大理寺的人。”

“不錯,如果當真是趙道生所為,那麽就跟東宮扯上了關係。”倚在床邊的謝阮咬咬嘴唇,“大理寺那位徐少卿若是知道了,一定會橫加阻礙。我們目前隻能偷偷去查,一旦查實,便立即飛書報給天後知曉。”

“也好,那不妨編個理由。”李淩雲想了想,“就這麽說,子嬰死前說出了子璋阿耶頭顱所藏之處,我們去天師宮,就是去找這顆頭的。”

“理由不錯,我去安排行程和消息。”謝阮抬腳出了門。李淩雲轉頭給自己倒了杯水,發現明珪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

“大郎你……什麽時候學會說謊了?”明珪注視著喝水的李淩雲,“你過去在案情上從來不肯說謊的。”

李淩雲有些尷尬地翻看手中的空杯,發現上麵的白釉有些裂紋,他盯著那裂紋緩聲道:“一時應付而已,我在封診時是不會說謊的。”

明珪沉默下來。就在李淩雲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終結時,誰知明珪又開了口:“大郎飛彈封診刀殺子嬰,未免太精準了。”

“一時情急而已。”李淩雲放下杯子,抬眼看著明珪,“封診道的人平日封診就很危險,剖屍之舉不是誰都能接受的。若真的手無縛雞之力,可能會被憤怒的親屬當場打死,所以封診刀是工具,也是暗器。”

李淩雲拿出封診令,在他操作之下,令牌如花朵一般綻開,露出一個細小的檀木機關,機關仿佛一把縮小的手弩,製作格外精巧,隻有巴掌大小,其上有一個小口,口中藏著一縷銀色的幽芒。

“用來剖屍的封診刀,的確不能用來殺人。這一把卻不同。”李淩雲握住機關,小口垂直對準食指與中指之間的縫隙,隻聽“咄”的一聲,一枚纖巧的弧形刀片深**進木桌,輕輕振動著,反射出璀璨的光芒。

“原來如此,隻是……”明珪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把疑問說了出來,“大郎殺了人,心中可有些難受?”

“我也不知難受不難受,子嬰是個好徒弟,可我不能眼看著他把你殺死。”李淩雲愣愣地看著明珪,“所以他死了,是我殺的,但他也的確該死。”

“不錯,要不是他慫恿陸合道人,也不會死這麽多人。”明珪苦笑道,“隻是大郎,你雖然嘴上不說,但他一死,你就茫然失去神誌,整個人愣愣怔怔,直到剛剛才徹底清醒過來,看來殺人其實對你來說影響甚深。”

明珪從懷中拿出一個香囊,遞給李淩雲,後者沒有拒絕,隻是奇怪道:“你已經送過我了。”

“這裏麵,加了極為特別的東西,”明珪道,“你聞聞。”

“甜味,蜂蜜和蜂蠟的味道……”李淩雲分析著香味,“味道好濃,龍涎?”

“用了濃重的香料,可以讓你清醒一些。”明珪道,“要是遇到頭腦極度混亂的時候,不妨打開這個香囊,我在裏麵藏了靈丹妙藥,可以應急。”

“那我便收下了。”李淩雲把香囊貼身收好,覺得那種調和過的濃香,的確讓自己頭腦放鬆了不少,連悶痛都好轉了。

“我們不回東都了。”謝阮人還沒進門,聲音已經傳來,“安排好了,我們明日起程,直接去天師宮。”

天師宮懸崖一側,唯一的那扇窗前。

謝阮和明珪撐在窗欞上,緊張地向下看著。

李淩雲懸掛在一根夾雜銅絲的堅固吊線上,他的腳上穿著一雙釘著無數長釘的厚皮靴,手上則是同樣密布金屬棘刺的厚皮手套,此時的他像壁虎一樣貼著那幾乎直上直下的懸崖,緩緩下爬。

上山之前,李淩雲特意詢問了當地人,發現後山有數處可供人藏匿的天然洞穴。他認為,凶手在大雨之夜到此偏遠之處襲殺明崇儼,必定帶有坐騎,若是水案的驢糞當真被他更換成了馬糞,那麽他的坐騎一定是腳力極好,且以官飼料喂養的戰馬。隻不過因雨水衝刷,蹄印損毀,這才導致刑部、大理寺、杜衡三次查探都沒找到可疑痕跡。從這一點也不難看出,凶手選擇明崇儼引雷之日作案,也是經過精心策劃的。

而天師宮作為皇家道場,在山腳下有諸多官兵駐守。李淩雲認為,要使馬不發出動靜,凶手攀崖進入天師宮時,必定要把馬藏匿起來。雷電交加、大雨滂沱中,馬極易受到驚嚇,萬一掙脫韁繩誤入駐軍營地,極有可能會暴露凶手行蹤,所以在作案之前,他必須要找一個極其隱蔽的藏馬之所,而此處最佳的選擇,便是後山這些天然洞穴了。

為了證實猜測,李淩雲穿戴封診道特質的攀爬工具,一路貼著崖麵,緩緩下降。經過數個時辰的尋找,他發現了一些細微的異常情況。後山平時鮮有人來,路麵極少有人踩踏,路邊碎石由於常年日曬雨淋,早就粉碎不堪,隻要稍加負重,便可化為粉末。李淩雲手持封診鏡趴在地上仔細觀瞧,他發現,有一段路牙上的雜草呈斜麵生長,看起來格格不入,這是由於曾有人在這裏反複踩踏,導致鬆土滑落,再加上雨水衝刷,最終在此處形成了斜坡。而沒有被踩踏的地方,因雜草根莖的作用,就算有暴雨襲來,也不可能出現碎土流失的情況。不過這一細節,在雜草長成前很難讓人瞧出端倪,畢竟這山中有不少野獸,偶爾踩落些碎土,並不能說明什麽。

隻是李淩雲覺得奇怪,如果凶手當時隻是牽著馬偶然由此經過,也不太可能讓他一眼就看出差異,此時他站在那裏,望著密林叢生的腳下,竟有些錯覺。“難道,這裏曾是一條路?”

帶著疑問,他毫不猶豫地走進了密林。當鞋子剛觸到地麵時,他能明顯地感覺到鞋底傳來的那種穩固的抓地力。“沒有打滑,這裏之前一定被人多次踩踏過。”

有了這種腳感,他幹脆閉上眼睛,想起了多年前阿耶讓他穿著不同鞋子爬坡時的場景。那時阿耶告訴他,鞋子之所以造型各異,就是為了適應不同的路況,一雙合腳的鞋子會給人帶來舒適的腳感,那麽踩出的印記才會完整。如果小腳穿了大鞋,或者大腳穿了小鞋,由於腳感不適,那麽必定會在鞋痕上展現出差異。同樣的道理,一雙合腳的鞋子在不同的路麵上,也會產生不同的腳感,在濕泥路上會打滑,在碎石路上會硌腳,倘若某條路有人經常走過,那麽這些障礙便會被前人清除,這樣走上去,就能感覺到細微的差異。這種體感,若非經過專門訓練,很難加以區分,遠了不說,狩案司中估計也隻有李淩雲具備這個技能。

在密林中摸索了半天,李淩雲回頭望去,發現已分辨不出回去的路,不過他並不擔心,仍是憑著感覺繼續向林中腹地走去。

遠處天師宮內,謝阮手持一根竹竿粗細的管狀物,正不時地朝李淩雲消失的方向觀望。若不是攀岩裝備隻有一套,謝阮估計早已陪李淩雲一同下崖。

明珪從她手中接過那物件仔細觀瞧,發現那木質的管子兩頭,分別安裝了一個水晶狀的透明鏡片,透過此管,就算目測極遠的地方,也感覺像是近在咫尺。他不由得讚道:“封診道到底從哪裏弄來這麽多奇怪之物?”

“現在你還有心思關心這個!”謝阮一把將李淩雲給她的“萬裏鏡”搶了回來,“這個李大郎到底去哪兒了?就憑他那個小身板,我真怕他遭遇什麽不測!”

“三娘不必擔心!”明珪意味深長地望向李淩雲消失的方向,“你別忘了,子嬰就是死在大郎手裏的。”

謝阮雖常著男裝,並自詡不輸給男子,但她終歸是女兒身,心思仍要細膩得多,想起曾朝夕相處的子嬰竟是個無情的魔頭,她也不免有些無名的傷感。

就在這時,一道金黃色的反光晃過她的雙眼,她迅速拿起“萬裏鏡”觀瞧,沒過多久,終於鬆了口氣。“大郎正站在一塊石頭上,用銅鏡給我們打信號。”

“有發現了?”明珪急切地問道。

“應該是!”謝阮把手中那個設計極為精巧的物件遞給明珪,後者抬起手來,也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好像有個山洞。”

“山洞?”謝阮好奇道,“那裏到處被樹木遮蓋得嚴嚴實實,我方才觀瞧了數次,壓根什麽都看不見,若不是大郎用銅鏡給我們打了反光,我連大郎都分不清在哪裏,你從哪裏看到那邊有山洞的?”

謝阮說著又要去奪那“萬裏鏡”,沒承想,這次明珪卻沒給她機會,直接把那物件在掌心中一擠,那原本長長的筒狀物,竟迅速縮成了一小節。

謝阮見他把東西握進手中,惱怒起來。“明子璋,你收起來做甚?”

“大郎已從石頭上下來,想必是發現了線索,與其在此浪費時間,還不如考慮接下來該怎麽辦。”明珪背過身去,淡淡地道,“我阿耶的案子要是真與東宮有關……你可曾想過會發生什麽?”

謝阮聞言,頓時愣住了……

位於岩壁東麵略遠處的密林深處,李淩雲靠著阿耶李紹教授的方法,找到了一個隱藏極深的洞穴。讓他感覺到吃驚的是,在洞壁上他竟發現了一些人工雕鑿的痕跡,顯然這裏並非天然形成的,而是有人在堅硬的岩石上硬挖了一個洞出來。李淩雲站在洞口,比畫了一下高度,發現此處不大不小,剛好容得下一匹馬進入。

李淩雲撿起一塊碎石,用力朝洞口砸去。掌心傳來的陣痛讓他意識到,此處岩石比他想象的還要堅固。

雖說洞穴不大,但也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這也正好解開了李淩雲心中對那“斜坡”的疑惑,他的腦中也逐漸浮起了多人反複往返此地雕鑿洞穴的場景。

連藏馬之所都如此大費周章,這也讓李淩雲深刻地意識到,明崇儼案絕非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觸著洞壁,李淩雲沿著邊緣小心地走進洞內。雖說此案已時過境遷,但由於此處鮮有人來,加上凶手作案後,天後武媚娘就展開了大規模調查,這使凶手不敢再回到此處,所以洞內的痕跡完整地保留了下來。馬蹄印上盡管落了些浮灰,可借助封診鏡,依舊可以辨別細節。那馬糞球雖被細小昆蟲吃了不少,但各種草料殘渣卻一點不落地保留了下來。

李淩雲翻開背囊中攜帶的死水湖案封診錄,經他反複確認,蹄印、糞便均是出自同一匹官馬。

有了這個,便完全證實了他的猜測:凶手的確故布疑陣,水案中把驢糞換為馬糞的人非此凶手莫屬。

找到了後山凶手藏馬的位置,也就等於找到了凶手確切的作案路線。李淩雲順著自己來時的腳印,再次回到那崖壁前。

剛才在貼崖爬下時,李淩雲明顯感覺到此處陡峭萬分,稍有不慎便會失足墜下,若非他有混入銅絲的吊繩輔助,恐怕他在下崖的那一刻,便已失手落崖。

回想起明崇儼被害那天,陰雨交加,崖壁上的岩石比現在還要濕滑,凶手要想從此處爬進天師宮,必定要費一番功夫,那麽也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跡。

想到這兒,李淩雲決定,要重新查驗這片崖壁,一定要找到關於凶手的蛛絲馬跡。

在明珪、謝阮的幫助下,他小心翼翼地爬動著。向上攀了不到十步,他便發現了異樣。“山壁上有釘孔……找到這個,便能確定他的攀岩路線,此處杜公的封診錄上也有記錄。”

在剛接觸此案時,由於對杜衡的信任,加之山壁過於陡峭,所以在得知杜衡已親自查驗過岩壁後,他也放心地把此處完全忽略在外。

然而此次不同,所有的幹擾都已排除,要想攻克最後的明崇儼案,就必須心無旁騖,從頭一點一點地梳理。

這崖壁作為凶手來去的必經之路,如今也成了他孤注一擲的抓手,此時的他抱著魚死網破的決心,如蝸牛般貼著崖壁,一絲一毫地向上蠕動,每上前一步,他都要左右觀瞧,生怕漏掉任何一點細微的痕跡。

好不容易爬到中間,李淩雲忽然聽到了聒噪的嘎嘎聲,他抬頭一看,一隻烏鴉正從懸崖側麵的巢穴中飛離。

瞥見那用各種雜草樹枝堆起的巢穴,他心中好奇心頓起,本著不放棄任何線索的他,咬牙爬了過去。

烏鴉很喜歡收集各種奇怪物件,李淩雲並無意外地在窩中看到一堆色彩斑斕的羽毛,翻開之後又是一堆閃閃發亮的小石子,還有好幾枚從女子的步搖[2]上掉落的寶石裝飾。當他把鳥窩翻了個底朝天時,一抹明亮的赭黃躍入他的眼簾。

“這是……”李淩雲拿起那個拇指大小的赭黃色物品,發現它是一片平鋪在巢穴中的細密絲綢。

李淩雲低頭望望,發現在距離烏鴉巢穴不遠的地方,便有幾個釘孔。“怎會有這麽巧合的事?”李淩雲發現異常,連忙讓明珪、謝阮拉拽繩索,將他吊了上去。

“這是貢綢……從周邊撕扯的痕跡看,是被什麽東西掛住後造成的撕裂。”李淩雲一落地,就拿出那片絲綢,“貢綢不稀奇,關鍵是這個顏色……是皇族才能用的。”

“凶手果然是宮裏人。”謝阮眼神冰冷,“可以確定就是趙道生嗎?”

明珪點頭。“趙道生在東城曾攔截過我和大郎,東宮之中隻有他和太子有見不得人的關係,所以能貼身穿赭黃內裳。”

“不僅如此,”李淩雲目光炯炯,“死水湖案發生後,我特意查看了我道封診秘要上關於馬糞的記載,這不看不知,原來就算是官馬,因所在府衙不同,用途不同,品種不同,等等,所配置的飼料也不盡相同。我方才在密林洞中發現的馬糞中的草料殘渣與水案馬糞中的草料殘渣完全一樣,而經過我的逐一對比,這種草料配方來自宮中。”

明珪也跟著推測道:“如果說隻是水案留下了馬糞,我們還能理解為巧合,可我阿耶的案子與水案相隔甚久,馬糞成分竟完全一樣,隻有一種情況可以解釋,就是凶手使用的這匹馬,常年飼養在宮中。”

謝阮冷笑道:“還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凶手原本想著給我們製造點麻煩,沒想到末了這竟成了暴露他的關鍵證據。”

“如果把凶手範圍劃定在宮中的話……”李淩雲手托下巴,沉思片刻後道,“男子、身體強壯、身高六尺一寸七分以上、左撇子、善騎術、穿長靴、襯赭黃內裳。能滿足以上所有條件的,就隻有趙道生。杜公此前之所以將其排除,是因為他根據子璋阿耶食湯消化的程度,推斷凶手作案時間在子時,而趙道生剛好有不在場證據。不過根據我查驗的小腸情況看,那食湯明顯存在問題。我覺得,凶手既然能為了藏一匹馬花如此大的代價,在堅硬的岩石上雕出一個洞穴,那麽在食湯上做手腳,其實也並非難事。”

“食湯在肚子中,要如何做手腳?”明珪不解。

李淩雲瞥了一眼那高台上的丹爐,接著又看向明珪。“活著不能,但死了未必不可。那陸合道人取死者身體部分是為了修道,而此案凶手取你阿耶人頭,又是什麽目的?”

“難道不是為了複命?”

“是,也可能不是!”李淩雲雙目射出精光,似乎已經猜到了答案,“因為隻有在將你阿耶砍頭之後,才可以替換掉最關鍵的證據——食湯!”

“李大郎,現在不要給我打啞謎。”謝阮因激動,雙側臉頰漲得通紅,“你現在就告訴我,能不能確定殺死明崇儼的凶手就是趙道生?”

“依目前掌握的證據,除了他,不會再有別人!”

得到李淩雲的肯定,謝阮從懷中摸出一方白色輕帛,在上麵急書下趙道生是凶手的證據,接著用油絹袋把那赭黃綢片裝在一起,飛隼直傳上陽宮。

在此過程中,她並沒有察覺,李淩雲的目光正凝視著赭黃綢上的一處細微的折痕,直到謝阮將它塞進傳信用的漆筒內,他的眉頭依舊深深皺著。

不久之後,灰黑色的隼落在華美宮殿的露台之上,發出凶戾的叫聲。

上官婉兒楚楚走來。她身邊的隼奴抬起手臂,讓隼飛到自己的胳膊上,接著取下隼足上密封的漆筒,交到她手裏。

她轉身進殿,雙手將繪著鳳凰與飛龍的漆筒呈給正在化妝的武媚娘,後者身邊伺候的宮女與宦官見狀,立即無聲地退下。

武媚娘端詳著那枚有些異樣的漆筒。在這枚漆筒周圍,鳳凰騰飛在巨龍之上,明確無誤地呈現出壓製的姿態。

她擰開那個漆筒,碎裂的封蠟窸窸窣窣地落下,沙子一樣撒在流光溢彩,以螺鈿裝飾的純金梳妝台上。

武媚娘展開帛卷,又拿起油絹中包裹的赭黃貢綢。

接著,她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取了一盒口脂輕輕點在唇上。看著鏡中唇似血染的自己,武媚娘對上官婉兒吩咐道:

“擬旨,捉拿趙道生——”

“趙道生剛被抓就招供了?他還說要見我們?”

剛回到東都,明珪與李淩雲就被身著官袍的杜衡攔住。杜衡駕上馬車,把他們一路領去了大理寺獄。

“是,天皇、天後震怒,直接讓左金吾衛大將軍帶兵去太子別院拿的人。”杜衡麵露無奈,“趙道生被抓之後,幾乎沒被審問便招供了……他說殺明崇儼這件事遲早會露餡,還一口氣供出了太子在東宮馬房地下藏匿數百戰甲的事。按大唐律,私藏兵甲是謀逆大罪,如今東宮已封,東宮臣屬全都被留在宮中審訊,估計也隻有確實沒參與的人才能活下來。”

杜衡帶著二人進了大理寺獄,二人發現今天大理寺中似乎突然多了許多陌生人。見二人迷惑,杜衡苦笑道:“天後得知是趙道生殺了明崇儼,便命薛元超、裴炎、高智周三人辦理此案,也就是會審,這事大理寺絕不可能憑一家之言就平息下來……老夫也是因為此前參與查案,才被叫來從旁佐證的。”

杜衡將二人領到一處牢房,看門獄卒核對過明珪、李淩雲的身份後,便開門將二人放入。

這是他們第三次見這個趙道生,令人意外的是,除了手腳被粗鐵鏈銬著之外,趙道生整個人不但沒有受傷,相反還顯得精神奕奕。他此時正坐在稻草墊上,自斟自飲著綠蟻酒[3],吃著小菜。

察覺到二人審視的目光,趙道生抬起俊臉痞笑。“還真的把你們找來了?不必奇怪,根本不用審我就都招供了,自然沒有人會惡對我。況且天後還要留著我指證東宮謀逆,我相信直到我被砍頭那天,都會有人保護我。”

趙道生舉起酒杯,麵露癡色。“在東宮喝了這麽多年美酒佳釀,可謂嚐遍了大唐名酒,沒想到還是坊中下等的綠蟻酒最對我胃口。”

杜衡並不喜歡趙道生這副模樣,怒道:“真狗奴,哪怕太子謀逆,也沒見過這樣沒臉沒皮出賣主人的玩意兒。”

“主人?”趙道生抿了一口酒,眼裏閃爍起危險的光芒,“也對,我是東宮馬奴,太子當然是我的主人。隻是誰又問過,我想不想當這個馬奴呢?”

“你叫我們來到底要做什麽?”李淩雲袖手冷冷地道,“別說隻是來看你飲酒的,莫非你想讓明子璋殺了你不成?”

“那倒不必,自有大唐律殺我,我這種殺了朝廷重臣,又出賣了自己主子的奴婢,按大唐律判決的話,必須得砍頭示眾。”趙道生嘲弄地道,“我隻是想當麵同明少卿承認,殺你阿耶的人確實是我,而背後主使者……也的確是東宮太子,我也是這麽跟別人招供的。”

“僅此而已?”明珪表情陰沉地道,“你就不怕,我一刀劈了你?”

“你不會壞天後的事,你是她的人,知道她要什麽。違背她隻會得到太子這樣的下場……”趙道生繼續喝起酒來,“我知道你們覺得很古怪,不明白我為何會不打自招。今日叫你們來,就是為了讓你們知曉緣故,你們既然有能耐抓我,自然也應該聽這個故事。”

趙道生拿著筷子,敲了敲瓷杯。

“很久以前,現在的太子還不是太子時,有個馬奴與他自小一起長大。和這個馬奴一同成長的,還有一個小宮女。

“隨著年歲日長,馬奴與小宮女青梅竹馬,互生情愫,然而馬奴並不知道,自己尊貴的主人,一個男人,對自己卻心存不可告人的隱秘欲望……

“終於有一天,那個尊貴的主人對馬奴和宮女的親密忍無可忍,他讓人把宮女調到了別院,名為高升管事,實則嚴加看管,掌握在自己手裏。然後他逼迫馬奴接納他扭曲的欲望,用那女子的性命來威脅,讓馬奴接受被他完全占有和玩弄。”

趙道生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不堪回首的痛楚神情。“為了所愛之人,馬奴隻得依從,他知道自己必須表現得厭惡那個女子,對主人愛戀無比,才能換她周全,於是他開始痛恨她,唾罵她。可多疑的主人並不放心,給他用了神仙丸……對了,就是你們說的那種阿芙蓉丸,讓他永遠不得離開,受萬蟻噬心之苦——你們猜猜,神仙丸是誰給太子的?”

“……莫非,是子嬰的師父?”

“不錯,後來這人死了,而那個陸合道人就取代了他,開始給太子送神仙丸。”趙道生輕歎,“陸合道人是個瘋子……此時太子對馬奴漸漸放心,便讓馬奴代為接觸此人,馬奴便得知了陸合道人的六合之夢。為了討好太子,在正諫大夫明崇儼非議太子之後,馬奴就建議太子可以殺死明崇儼,再嫁禍給他們。”

“陸合道人死了,難道你不需要神仙丸了?”李淩雲問。

趙道生哈哈大笑,涕淚交加,甚至在地上滾了兩圈。他倏地抬起頭來,惡鬼一般聲嘶力竭地對李淩雲道:“我要太子死——我要他死,我用我的死換他的死,換他再也無法威脅那個女子,換她可以好好地活下去。我都這樣了,還要用什麽神仙丸?”

趙道生如杜鵑泣血一樣對李淩雲呼喊,眼中流出紅色的血淚。

“我隻是要他死——你可懂得?那個人同我說過,隻有太子死了,她才可以永遠平安無事——”

離開大理寺獄後,李淩雲和明珪來到河邊。二人今日並未騎馬,隻能安步當車,朝洛陽城方向慢慢走去。

李淩雲看向河對麵的熱鬧坊市,那些喧囂今日聽來格外遙遠。“沒想到,你阿耶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被殺的!”

明珪感慨道:“趙道生怨恨太子淩辱自己,威脅所愛女子的性命,所以設計了這個局……雖然是個馬奴,卻也堪稱是個人物。”

“你阿耶的案子真相大白,杜公說他的頭顱就藏在東宮別院的鹽缸裏,之前趙道生是找了個商鋪寄存,所以謝三娘帶人去查時並沒尋到,後來等她查無所獲,這才從那邊取了回來。杜公在驗屍之後,就會將屍身一起送回你宅中。”

“是,過幾日塵埃落定,我便給我阿耶下葬,到時大郎可會來?”

“你阿耶的葬禮,我自然要來。”李淩雲道,“我阿耶的案子,之後應該也可以著手查辦了。”

他邊走邊道:“我家祠堂封了那麽久,還真想進去看看,往昔阿耶總是在那裏教導我……”

李淩雲說完,突然發現明珪沒有跟來,他奇怪地轉頭去看,發現明珪站在自己身後,臉上帶著招牌式的溫厚笑容,目光晶亮地望著自己。

“怎麽了?”

“我走另一座橋回家,會近一些。”明珪咧開嘴,聲音格外柔和,“大郎,我們就在這裏分道而行吧!”

“……原來你從另一座橋走要近一點的嗎?”李淩雲有些無措,他這才發現,明珪之前與他同行,一直是在繞遠路。

“我還有許多別的事務,阿耶死後,因凶手沒被捉拿便拖延下來,我想趁機辦了。”

“那……你去就是。”李淩雲心中升起惆悵之意,對明珪揮揮手。

“那我就去了。”明珪手指自己要走的方向,那裏有一座橋,影影綽綽像一頭白色的臥虎,“我會讓人送喪禮的帖子給你,記得要來。還有那個香囊,要是遇到迷惑不解的事,不妨聞一聞,或者打開看看……”

明珪的話,李淩雲並未細聽,他滿心想的都是明珪之前如何遷就自己。想到這兒,他頓時覺得有些愧疚,於是他心情複雜地拱手道:“嗯,就此別過!”

李淩雲轉身而去,但他沒發現,身後的明珪凝視著他的背影,饒有興致地勾起了唇角。

注釋:

[1] 巳時為9時至11時,下文中提到的戌時為19時至21時,亥時為21時至23時,子時為23時至次日1時。

[2] 古代婦女首飾名。以金銀絲製成花枝狀,上綴珠玉,插於發髻,行走時便搖動,故名。

[3] 指濁酒。濁酒有渣,仿佛綠蟻浮在水麵。